第079章 铨选
朔日,谢道台跟好友崇厚借了一双内联升的靴头,走起路来咯吱咯吱响,如踩金沙一般,好不荣耀!
再换过簇新补服,装了顶子,一枚翡翠搬指环扣于指间,与食指的钻石戒指摩擦起来叮叮作响,好不奢侈。
因为今日掣签,关乎晚年生计,必要打扮得漂漂亮亮,是为给清吏司的郎中留个好印象,也不枉混个官面相熟,日后也算得上是同朝为官了。
谢道台特地招呼府上管家给做了丰盛早餐,以免站久空腹,不好支撑。
管家压根没瞧得上他,哼唧两声,安排厨子只给他顿上一碗鸡蛋糕、两个烧饼、一碗稀饭,外加一碗豆腐汤,只多加了些香油。
这给谢道台打点得高高兴兴,竟无有半句怨言。
吃罢饭,谢道台夹上护书,合计着身上唯一的几十块钱买来几根吕宋烟揣在怀里,以备与未来的同僚们共同消用。
全家仅剩唯一的雕轮绣幰轿车行驶起来,当真是畅通无阻,街头巷尾的人见了,无有不加以称赞的。就在这锦绣豪车之上,得坐了一位大多的显贵啊!
谢道台来到了清吏司,没想到门外早已车水马龙,长长地排到了一里之外,有的轿夫车夫跟班之类,槐树阴下,聚在一起吃瓜打牌摆龙门阵地消磨时光,谁哪家主人出来了,就听远方招呼着:
“哎!大老爷出来了!都回来呀!去天安门抓奖啦!”
那喊声,震天价响,生怕别人不知道他老爷要当官了。
谢道台苦涩地笑了笑:“终于熬出名堂来喽!”径登门堂,在花厅中央的笔帖式那里要来了表格,填了籍贯、履历后递交到主事那里换来除班牌。这是要考虑地域问题,补缺官员都是要回避本籍的。
谢道台持着除班牌,上车赶往天安门。后边陆续的车辆也都跟着来了。
掣签的地方就在天安门前的金水河畔、东边的华表下面。谢道台等一干候缺人员早早地下了车步行到此,就地便朝紫禁城行三跪九叩大礼、以谢皇恩。
这边公案前的吏部侍郎与督察院御史早将竹筒备好,腿都快站麻了,就等他们来抽呢。
谢道台一辈子也没见过这场面,初时望着巍峨的皇宫早已呆呆地出了神,心想这皇上不愧是天下最有钱的财主。
而今混在一群红顶子候补官员之中,更是觉得官瘾十足。一面向四下的同僚搭架子,一面跟聊得过去的同僚们递烟行好,那阵仗,没经历过铨选的,永远不会知晓——风光极了!
一时,看到前头有两个抽中威海和日照的肥缺,谢道台的手心都出汗了,使劲儿捏着佛珠,嘴里是振振有词:
“时运通,掣二东(山东、广东)”
“通又通,掣广东。”
“时运低,掣四西(陕西、山西、江西、广西)”
“低又低,掣广西。”
其实山西、江西还不穷,就是民风彪悍,被人视为畏途而已。
谢道台一连念了不下十遍,终于,前头就是自己。
吏部侍郎跟他要过除班牌,交给御史检视无误之后,便将竹筒送向他,又说:“广西缺没了。”
谢道台一听,简直是喜上眉梢,拱了拱手,说:“如此却好。”伸手便去抓那竹签。
再做一顿,却将五根手指头叉在筒子里搅了一搅,随即抽上来一根,谢道台激动的内心像十五只吊桶似的七上八下,心想:我等了一辈子、想了一辈子的官爵终于降临到我头上了!
再也无须寄人篱下,插科打诨;
再不用当衣服买糕点去走人家门路;
再也不用吃糠咽菜喝茶卤了;
这官要让我做得,我要赚、我要赚他个金山银山出来!
我管谁死活?老子自个儿都快饿死了!吃素吃了十来年了为了那一项?就为今日能够登上仕途,捞钱捞到死……
道台这只手犹如贴金一般受用,这一抽便抽了时下大清可放外官最最偏远之地——云南。
谢道台胸中那股饥火,夹着一股愤气,直冲喉咙里来,“咯”地一声险些没抽搐过去,双手颤得停不下来,直指着那支竹签喊道:“我天耶!”捶胸顿足,老泪纵横起来。
后面排队的候补官员们见他嚎啕大哭,还以为抽中了那万众瞩目的“金中地带”苏杭二州呢,都在期盼如何来宣读。
吏部侍郎朗声读道:“着谢存纻往云贵总督张亮基之处去,由云贵总督张亮基署任缺。”
……
天下最烂缺儿被他抽啦!
谢道台万般心思突然间一落千丈,心想:“这一路往云贵去少说要一年光阴,一年光景浪费在路途之中殊不知要化多少钱,唉……可悲啊!云贵那个鸟不拉屎的地方,朝廷年年蠲免屯赋银十几万两,穷得渺无人烟,可见是个连汁儿都不剩下的烂摊子省份。”
吏部侍郎开他玩笑地说:“李存纻啊。现在可得叫您一声李大人。在云贵总督手底下做差,文韬武略样样能够学得到。那张制军当年做湖广总督的时候,你不知晓,那可是令太平军闻风丧胆的!你在他手底下历练个几年,包你治军之能,所向披靡。你这缺儿,多少人想化钱还买不来呢!你还想什么不好、还不知足?”
谢道台拿了部照,心中很不愉悦,想道:“谁家做官不为财?我一把年纪,去学甚么文韬武略呢。我堂堂朝廷命官,扛枪杆子出去打仗?”但面上却极为温和,说道:“老朽一定不负朝廷重望……”
吏部侍郎道:“云南虽远,毕竟朝廷还提供毛驴和红船,你省下道里费了!”
谢道台心想:“得!我干脆去借外债罢,谁教我身无分文呢。”
谢道台扫兴而归,回到崇厚的园子里,大家都在等他归来报喜,只有谢池碧一人待在房中,不感兴趣。
谢道台将抽到下下签的事诉与了众人,那崇厚老脸比僵尸还僵地安慰道:“好歹是个官儿,先快活几年再说。”
谢太太亦安慰道:“你这一身老骨头,早没了财气,如今有官可做,权且一博,不然家里山空水尽,这日子可过不成了。”
完颜嵩申道:“伯伯可去,池碧留在我这,小侄儿会悉心照料。”
崇厚很不乐意,斥道:“什么话语!脱离人家骨肉,成何体统!”
“罢了、罢了……”谢道台缓缓地吐了口烟出来,无限浓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