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71章 品鉴洋餐厅
完颜崇厚找到了谢道台,一改前貌,变得愈发热情起来,清晨见了头面便嘘嘘寒、问问暖。
“昨夜睡得可好?园子中那些奴婢七手八脚铺设的厢房一定教兄长不适了,今夜不必去那,巨烛高烧起来,你我同榻叙旧,可好?”
谢道台不晓得他为何突然谦和起来,心想:“你只不要再教我吃素,那便是功德无量!”但听崇厚说道:“老兄你可知,正阳楼旁开了一处洋楼,尽是些西点洋酒之类,油炸汉巴德要比你成日吃的馍馍可口的多。”紧握住他的手便往外带。
谢道台受宠若惊,不知唱的哪出,颤巍巍地说:“小女和夫人尚在房中……”崇厚一脸憨笑说道:“叫你侄子嵩申去作陪,万保无失!”
“啊……侄子嵩申……”谢道台心想他不是我的未过门女婿?何来成了侄子。手腕一紧,被那虎背熊腰的崇厚按鸡崽似得掐走了。二人上了一肩轿子,跟头的放下轿帘,招呼轿班快速行进,直来到宣武门西侧。
二人鱼贯下了轿子,抬头只见一道冲天式大木牌楼矗立江表,上有红绸披子鲜艳亮丽。可看出,牌楼之后的那爿高耸的洋楼是在破败的大使馆原址上翻新建成的。
谢道台曾闻咸丰帝刚登极时,依靠着那班提督、总兵、协台、参将、游击、都司出身的大清高手,不须丝毫军储转输,不费吹灰之力,把那些国外列强、天国扫荡得干干净净。斯时正是大清咸丰十年,文宗爱新觉罗奕詝于圆明园内九州清晏率土同庆,共颂大清国万年有道之长。自从那以后,全国各地大使馆皆被民众一哄而散,皆由当地藩臬两司变卖充公。眼下宣武门这座使馆却不知被哪位阔气主给收购过去改作餐厅,眼光实实独到得很哪。
心想自己能够在这等体面的场合进餐,传说出去,那还不被人给羡慕死?那个风光,谢道台连路都走得百分自信了,大袖一挥,手中变出一支发晶鼻烟壶来一口一口地吸着;踏入高槛,拜了个四方揖,忙招呼道:“小二来呦!”
四下里中西人突然止住笑声,唯那金发歌女在台上唱着叽里呱啦的洋文歌,未有停歇。众人瞧了这谢道台四方帽下尖子脸、鼻下一绺八字胡一搭一搭地粘染着虎皮斑(闻鼻烟壶所致)。这便都知晓了,原来又来了一位中国人。
谢道台当足一踩,险没摔倒,原来脚下是英吉利的地毯,软软的足有二寸多厚。环顾四周,这里除了中外名士,多余便是奇花异草,诡形殊态,有外国的、有中国的,只因那磁盆上列着标帜,外国的文字最大的特点就是,看不懂;中国的文字一眼即辨,谁教自己好歹也是个生员。
可当中有一花骨骼嶙峋,独踞群首,为浅月色,却傲然无比。粉瓣四苞如莲花,如玫瑰大小,可未有标牌。其余花草,好像俯首称臣,以那花为尊的样子。
谢道台问这花是什么来路,崇厚此前来过这洋楼,从未见此花耀眼争宠过,当下也奇怪,便问着旁人,有的说是江梅、有的说是含笑花,更有甚者说就是沿街野花,说法不一,但不得不佩服那个说是梅花的。
二人上了一道螺旋楼梯,崇厚拾桌坐下,安排谢道台入座后,叫来细崽点西菜,崇厚知晓他见识不足,遂捡了中档菜式,价钱不高也不掉价,请客也拿得出手,端起茶盘,挑了咖啡蛋挞去吃,说道:“这际道儿,能在京都开办洋餐厅的,只有一种人。”谢道台傻呆呆地问哪种,却环顾四周,看时这高档洋楼中有黄毛的、红毛的,还有黑毛的中国人,只不过黑毛的都顶着猪尾巴辫子,都是纯粹的大清公民,一个个腰板挺拔笔直,谈吐不凡,生怕那些外国人不知晓自己是旗人。这种高雅的场合,那群旗人居然连鸟也不逗了、戏也不看了、麻将也不凑局了,俱赏起名花、品上威士忌去了,真是雅量高致,涨得没谱;跨越极大,令人汗颜。
崇厚眯眯笑道:“老兄你别看,这里若没有肃中堂保护,哪里能够中西合璧、雅俗共赏呢。”
谢道台回过神来问:“这位肃中堂是谁”
崇厚豁然大笑,笑他明知故问,谢道台又问是满人还是汉人,崇厚便不笑他,只说他是二五眼,当下指着厅内的一株海棠,说道:“肃中堂呢,就是根底,上面这些争奇斗艳的花骨朵、都是给他唱出台戏的,没这牢固的根基,谁人能够芳香四溢呢?你想想,当初你捐这个芝麻粒官儿的时候,有没有孝敬过他老人家,多了没有,这个数总有吧?”桌子下偷偷地伸出了一根手指头。谢道台冷汗直流,问道:“多少?一百两?”
崇厚收回了手,径喝咖啡,故作淡然,说道:“一千两!——黄金。”
“啥?”谢道台往下咽了咽,道:“这比捐班要多得多吧……值头吗?”,“去!”崇厚打心眼里对他又贬低了一番,放低声色,凑近于他,嘘声说:“皇上听他的!”
谢道台第一个念头就像被打了惊雷一般,颤问:“他……挟持皇上?”
崇厚道:“朝廷没钱,肃中堂有道道儿——专榨洋人;朝廷禁烟,他老人家不肯啊——专抽烟税。你就吸嘛,二两鸦片里头就抠你的一两银钱。抽、死个劲儿地抽呗!”
“你别说,这处洋餐厅外人是万万开不得,在京内只有他老人家能够开得。”谢道台如遇神人般瞻仰,追悔自己没与中堂搭上架子,何苦等得头发都花白了,才委以差用。
“就是这话!”崇厚递给他咖啡,教他加牛奶和方糖调味,续道:“不过中堂没精力打理,交给了金二爷。”
谢道台问:“是辅国公金公爷的二公子吗?”
崇厚大摇头颅,道:“此二爷非彼二爷。这个二爷是长随的意思,你可明白?”
谢道台点头应道:“那一定是肃中堂的亲戚,不然一个包衣奴才,怎能够有此担当?”
崇厚道:“若是包衣,那还有什么说的?奇就奇在,他是个年纪轻轻的小伙,与中堂亲昵得很,谁晓得是什么双重关系呢!”又给他蛋挞填腹,教他不要加糖。
一时菜味俱全,谢道台不顾矜持地席卷一番,留下残余,还要打包带走。
崇厚嫌他土气,残羹冷饭岂有回锅加热之理?更何况这里贵族琳琅,名士满地,怎么能够放下面子去?自掘身份的事那是万万不可,大大不可的。谢道台埋怨他糜费,说什么昔日颜回一箪食一瓢饮居陋室怡然自得,孔老二给予了很好的评价,你为什么不能效仿古人嘛。
崇厚说,颜回那傻子吃烂菜腐饭死的早,难道你要我死的早吗?
谢道台被堵得无话可说,咕噜咕噜灌了两杯荷兰水,清洗清洗食胃,囫囵吞枣,一并将剩余糕点纳入口中消化。
崇厚很难为情地起身道:“我到阳台过过瘾,吾兄自便。”
谢道台见他离开座位,便更加狂荡起来,从靴壳廊里捏出一颗抽了半截的吕宋烟来,小拇指上的指甲轻轻挑动烧过烟丝,将它们拨掉后,烟嘴放进嘴里裹啊裹个没完,只见烟头内冒出白烟,星星火点燃了起来。
他仰头自叹,感受烟雾缭绕带来的神仙境遇,身子一搐,不自觉地步入凡尘、坠入温柔乡一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