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70章 谢道台
清咸丰十年,京师繁华靡丽,甲于天下。
谢道台阖家坐着一辆雕轮绣幰轿车行进了西便门,刚进瓮城,忽见从城内来了一车,车内坐着一人,定眼一看,原来是一故人,叫完颜崇厚,字地山,现任营口通商大臣,与谢道台是同年;前日面圣述职已罢,今往城外锦墩亭上赏玩,适于谢道台相逢。两边急忙跳下车来,欢然道故。
完颜崇厚道:“恭喜李兄前途高就!”
谢道台笑问道:“缘何如此之说?”崇厚道:“我在京等候述职有些日子,镇日在各部打花胡哨,听说了吏部铨选,你老兄的名字大大地出现在竹简之上,此次远道赴京更有何事比此更重?哈哈,地山今日必要与您赌上三番,浊清浊清手气,他日抽签,可不要抽到冲难疲繁这个『要』签儿,少了油水,那帮带肚子的二爷,不来寻你讨钱?”
谢道台正苦囊空,失笑道:“老兄赌直,亦难旁猜。简缺要缺,全归天意。”
崇厚笑而不语,径往他身后香车望去,却问:“老兄你五年候补,风光依旧不减哪。”
原来谢道台当初和完颜崇厚同是生员,又同年参加乡试,蓝榜即出,谢道台姓名赫然在立。原因是他试卷字里行间毫不避讳地落款写了个——谢存紵。谢道台将自己的名字写得扬扬洒洒,颇有王羲之行书风范,可谁知却犯了忌讳——詝与紵同音。同音又之如何?可惜有个人叫爱新觉罗奕詝,那可是响当当的皇室贵胄——四阿哥。也就是当今的文宗皇帝——咸丰。
当时的学政官心想这还了得?这雕虫文章拿到主考大学士那、直接面授圣上,自己非跟着削层皮不可!外加这个叫谢存紵的行文坎坷,无有大才,哪怕没出此事端,但凭才情亦大大不可中的。(后者乃欲加之罪)裁定随即名登蓝榜,取消入考资格。
人家完颜崇厚成功入举,又联捷中了进士,钦点主事,签分吏部;长芦卖盐,不过七八年回到京里,转做兵部侍郎,也算是光宗耀祖了。
那完颜崇厚先前指了谢夫人腹中婚约,又见谢道台四方募化、倾尽老底去买官,便对那婚配之事后悔莫及,也不好坏了面子,所以只好讲究讲究「年谊」,可翻同年齿录去看,二人并不算上同年,无非是给谢道台增增彩罢了。那谢道台一边为之沾沾自喜,一边见了崇厚便软了架子,自已为愧。
“家有爱女,随车初到盛京,是为增途见识。”谢道台一家环堵萧然,早已箪食瓢饮了;就如此家境,衣裳依旧成套穿,出门在外依旧辇车如故,奈何身是朝廷命官,万不可给朝廷丢了体面。
完颜崇厚惊讶:“嫂夫人可在?”谢道台答道:“跟在车内。”崇厚挽住他的手,热情非凡,“后补生涯总算熬到年头了!”转头吩咐跟人道:“火速回家伺候!”
谢道台假意推脱:“待我取回部照、订了公寓,事后与你作十日之欢。”
完颜崇厚道:“岂有不邀吾兄下榻之理”一面说,一面携着谢道台的手,续道:“我们同坐一车,好说话些。兄台的车叫管家坐着,慢慢的跟来吧。”
谢道台随他转到了弓弦胡同内的一处花园宅邸。到得桌前,谢道台升冠宽衣,心中甚喜,只因平素里一向吃豆腐把嘴吃淡了,以为今天留他吃饭,一定可以痛痛快快地饱餐一顿鱼肉荤腥。
谁知端上菜来,只有四碟两碗:当中只有一碟青菜牛肉,其余全是素菜,心中大为失望。勉强吃罢,又闲谈几句,问他近年宦况如何,完颜崇厚说道:“兵部侍郎之后去当了个甚么通商大臣,在满洲,无聊的很,你又知道,我这垦荒惯了的,一遇见洋人就心慌焦虑,哪里有那经济?见了皇上,我就恳求皇上给我还原其职,在京署个事,外加长子嵩申参加恩科,好以便教谕。”
谢道台听他仕途风顺,心里又是一跌,故作急促,相问道:“当今的……如何训示于你?”
完颜崇厚老脸不高兴,又显得得意,说:“皇上没怎么理我,反倒申饬了几句……”
谢道台也同显得沮丧,说道:“像我们这帮子,一辈子亦难见到圣上尊颜,唉,穿西头借东头,维持了半辈子,终于可弄个把差使当当,快活两年再说。”
完颜崇厚一心想瞧他好看,又问他:“令爱千金待字闺中吧?”
谢道台回答:“是的。”
完颜崇厚招呼道:“不可如此怠慢,来人哪,将谢老爷家人即请来入座。”谢道台摇了摇手,“小女有疾,勿致大人染恙。”
当下,完颜崇厚唤出家丁,极力吩咐出:“去叫大公子陪陪谢小姐。”转过头来继续说道:“也好教犬子带谢小姐上街逛逛,毕竟二人曾指腹为婚的嘛。”最后一句“指腹为婚”崇厚声气压得极低,生怕被旁人听得;无非是谢道台宦途不顺,相貌不出格,那小姑娘能够标致得哪里去?
“不可、不可,公子读书要紧。”谢道台不是怕小女无姿色拿出掉了面子,而是那小女天生孤僻性,不愿与不心仪之人共处,出口更是刻薄,生怕惹了完颜公子,寄人篱下的,须不好看。
崇厚哪里肯让?是丑是俊,必要见一见这位异日儿媳,到时也好生出推脱之法,不教临阵慌乱,倒教别人说自己失信。那谢道台拗不过他,只好叫使唤去劝小姐。崇厚喜上眉梢,说道:“吾兄今夜权且住宿在此,明日再作计较。”将菜中肉丝挑尽便也散去。晚夕无话。
次日饭后,完颜嵩申与其父叙说昨日与谢道台千金去游什剎海惜字塔行走,见那谢池碧画黛含愁,裊裊婷婷,浑似柔水伊人,毫不与谢道台那五短身材相似,当时大为困惑,世间怎会有此不食烟火之人?遂向父亲问道:“昨日一别,久久不能忘怀,如今食不下咽,孩儿是害了相思之病吗?”
完颜崇厚听了大笑:“你没患相思,而是你正值壮年,欲找个裙钗胡乱宣泄,可那勾栏之中少了你的么?何必去恋谢道台那囫囵女。”
完颜嵩申抢了一步,当先说道:“不是这样!孩儿做梦也梦见过这人,我……我非她不娶!”竟然为了一个女子跪了下去。崇厚骂他膝盖骨忒软,命令他起来,那个叫完颜嵩申的膝盖骨软得出神,硬是不起;为父怕他迟误学业,埋没志气,便比他儿子膝盖骨还软地当先服了输,劝慰道:“你与她不是有婚约么?为父先与你配一位出身良好的正室主持家道;之后再娶姓谢的,立她为侧,如此,你总满足了吧?”
“不可!”
“有何不可嘛!”
嵩申强言重申道:“我此一生,钟爱一人,誓不走古人yin道!——这个人就是池碧!”
崇厚听完大怒,拍案乱叫道:“甚么钟爱一人、甚么古人yin道,你的经子史集、三纲五伦都读到哪里去了!天底下哪里有男人会不爱功名?——唯独你!我完颜氏自从开国御赐丹青铁券,世受国恩,怎么出了你这个大言不惭的子孙!”
嵩申道:“可是,我喜欢一个人也有过错?”
“你没错!”崇厚抄起戒尺,打在书桌,以作警戒,“你应该钟情于公主、和硕、固伦公主!那个臭候补的家室,轮得到你去关心吗!吃糠咽菜、米糊果腹,那等生长出的人,肉有几斤油亮?你不要被外表所蒙蔽,把不准、把不准那娘们拉的连屎臭苍蝇都不肯上去采撷!”
“父亲!”
“我是没见过那女的,不知是个甚么狐狸模样勾连得我家嵩申心魂不止,该死的东西,真该去‘拜访拜访’,探探究竟是什么底子,能如此勾摄男人。”完颜崇厚跌跤欲行,吓得那嵩申胆子破裂,直呼“父亲息怒!”,那个样子,象是出殡一般,极为惨淡。
完颜崇厚本想给儿子些好看,没想到他还是跪地不起,殊不知自己入葬那日他能够如此惨痛,便说:“为父好歹也是当世名儒,培植学生亦讲究循序渐进。你与谢小姐素未谋面,尚只一语婚约,便要与定终身,未免冒失。这样,为父留那谢道台些个时日,你好与谢小姐相处,如你这赤子之心一层不变,她亦从你……”最后一句本是想说“我就从你”,更觉得不慎重,改口说道:“再做定夺罢。”
嵩申见父已应口,不敢再直逼下去,只好这般。崇厚让他起身,便起身,崇厚让他下去读书,他便去安心读书,只等改日寻个说头再约谢池碧赏玩京里风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