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09章 望京园
金小楼心想乌兰泰这种糙人哪能受得了丝竹之鸣?故只携了李莲英,与廖庆谟三人策马徐行。
三人路经一湾荷花池,金小楼见池中荷花争艳纷奇,不禁念起了韩江雪。
“去年今日心沉沉,拟托相思月一轮。”
“夫唯不想西江月,惟念江西月下人。”
他惆怅地沉吟着,心想:
“何年何日能够再见她……”
只听闻不远处的楼阁中唱道:
“秋风赋闲又一年,沉沉死寂花下眠。”
“欲做陈抟终日梦,惟留昭心在人间。”
“这怏怏词好无聊!”金小楼心里叫骂着,只见廖庆谟勒马站定,“就是这里了!”
三人将马缰递给门头,随着熙熙攘攘的人群进了望京园。
转过照壁,进了正堂,里头又是一翻热闹景象。
数十桌宴席错落有致地排开,每桌十来人围着,各个中间摆着景泰蓝火锅,青云白起,沸水翻腾,伴随着小二的吆喝声、客人的作耍欢笑声,还有后院的炸锅“开胡”,楼上的戏曲吟唱,简直烟火非凡。
“五口通商,唉,通哪门的商?还不是福寿膏!”不知哪个角落里一个粗声大气儿的主闹起埋怨来,“这场仗打得祸患无穷!现在又要搞什么禁烟,全天下那么多人他禁得过来么?堂堂大清,倒教洋人说了算!”
“此言差矣。肃顺说的好,让朝廷抽取鸦片税款,将烟价一上调,看你还能抽得起?撑不住也得死撑着!要么就变卖家当,还能换几个‘当十铜子儿’来过活新鲜!”
“你们俩怂炮也担心起国事来了炒你的土豆片去吧,强上贴着什么没眼睛看么”
金小楼转连儿看墙上小纸条写着“莫谈国事”而已。
李莲英没想到这般小小的信阳城之中居然藏着这般世外洞天,绿荫交织,处繁华之蔽境,水落而石依隐。不禁啧啧赞道:“这么热闹啊!这是哪个有钱主张罗的?”
廖庆谟心想:“金大老板活像个斯文人,你这个使唤小子穿着未免太不体面了吧?”只昂首道:“五宇号之首的王炽王大老爷,顶有钱的人。这里本是他的行馆,久不来住,怪可惜的,故稍为修葺以作融资——金老板生意做得那么大,难道不认得此人?”
“知道知道,不就是五个宇字头名的老大哥么。”这话等于没说,廖庆谟笑道:“是了。”
金小楼道:“县太爷请罢!”
廖庆谟道:“今天我做东,您先。”
三人鱼贯跨了进去,正眼便见一座长宽三丈的大戏台子,入将帘进了花旦,出相帘子却出了一个女真人参拜四方,锣鼓响起,唱道:
“南迁求生欲不得,宣化屠我宿鹭窠。”
“待到雏养成飞翼,杀尽汉家旧飞蛾!”
下面一齐来张桌拍掌叫好。
急忙灌茶塞糕,欲瞩目着下头如何如何。
“好!杀得好!”廖庆谟嗷地一叫,荷包里抽出一块十两喜字银锭,啷当一声丢进了店家擎过来的托盘里。“赏了!”
“谢了爷!”
廖庆谟摇晃个脑袋,十分得意,向小二道:“楼上雅间伺候着!”
“喳!”
“廖县出手阔绰啊。”金小楼道。
廖庆谟笑道:“莫看他扮作女真人,唱得实际上是当朝太祖武皇帝,就凭这唱词也要赏赏。”
“什么唱词”金小楼问。
“老爷子您这就不知道了吧。”李莲英很机灵,早现在河间府听过这种唱法,侃侃说道:
“这是官词,载于乾隆年间《满洲实录》,南迁的意思是女真人经过百年的迁徙,逐步来到了苏克苏护河岸繁衍生息。到了明宣化两朝,在贡市上和汉人闹了起来,前明联合朝鲜对女真大规模屠戮,险遭灭绝。”
“待到万历年间,咱太祖爷攀附上了辽东总兵李成梁,成梁视太祖为雏鸟,太祖对李成梁无所不至,二人关系极为密切。随着太祖在李成梁的暗中扶持下一统女真,心思就不在那关外了……”
“而如今至从鸦片战争之后,满洲尚武精神日益衰落,此词的确是为了激励八旗的。如今咱大清不比往年,对抗洋人屡遭失利,朝廷就不得不再把这玩意搬出来振奋人心。”
听了李莲英的讲解,廖庆谟不眠对他刮目相看。
而金小楼却嫌这诗“戾气”太重,只“哦,哦”了两声。
三人到了楼上,客满,只好再上一层到了顶楼,只不过要多花二两银子方可欣赏“落日余晖”的景致,银必预讫,方可登楼,廖庆谟愉快地付了。
登得三楼,倒也宽敞,一间间都隔了仿石榴石门帘,中心却是楼下所没有的大厅,什么紫檀屏风、朱漆坐柜、花梨茶几、紫檀博古架、琴案;外加小件的宣德炉、自鸣钟、珊瑚盆栽,纸墨笔砚、各类窑窖瓷器等均摆放分明,为食客酒家等作饭后打茶围的场所。
待三人捡了间窗口处坐定,廖庆谟知道当地的花样菜对他无兴趣,只点了些清淡酒水,以备畅喉之需。
伙计上来问道:“三位爷叫局么?”
“去将这园子的当家花旦双双请来。”
廖庆谟又塞了银锭,可这回那厮却未敢收。
“实在不巧啊,双双姑娘正陪酒呢,这会子唱得正兴,不能搅扰。”
“哪里?”
廖庆谟用小指甲尖捋着胡须,顺着伙计的目光瞥眼望去,东拐角帘子里依稀可见几个男子围在一一起小酌,里头一女子抱着琵琶径自弹着。
他心里顿时一阵醋意:这般岂不冷落了佳人?只问道:“他们出了多少银子?”
“给了几个铜子儿。”
廖庆谟诘问道:“我给你一锭银子你不要,他们只出铜钱娘希匹,你傻子吗?”
“人那是当百的!”
“多少?”廖庆谟跷足倚着,手中的银饼往桌上一撂,反问道:“当百的锈铜子儿兑多少银子?爷们我给得可是白条子!”
“当十当百钱的咸丰制钱官府已经命令不可拒收,所以客人有权用这玩意,咱王老板可是遵纪守法的商户,您别为难我了,想听曲子我给您叫信阳戏班子的名角儿来行不?”
“好啊,原来是他们是北边来的京油子,怪不得气焰嚣张。”
廖庆谟心想,这叫哪门子官府明令,还不是肃顺党的令?
如今这几个破铜子儿都能当银子花,流入河南,那还了得?
他立即起身整理衣冠,这就要上去理论,金小楼见情形不好,也忙说道:“别啊,咱再请别的姑娘来不就是了?”
廖庆谟道:“别的姑娘毛毛躁躁的伺候得不舒服,惟这双双心思腻巧,是个可人儿,方不能出了乱子。况且咱们也是花足了钱,凭什么不能随心所欲?”说罢,径自走了过去,到了门口,轻咳一声,挑帘而入。
只见这间围坐了四个人,首席一个三十左右的男子上身穿着滚边蓝绸箭袖,下头海青夹裤,脚蹬蓝云皂靴,腰上悬了块儿精工血玉。
其余的三人均长随打扮。
廖庆谟本想一番理论,怎见这人衣着不凡,气宇轩昂,且手下的长随均配了兵器,坐姿挺拔,倒不像等闲,故不敢贸然上前顶撞,只微作一揖,恭敬地道:
“在下光山野人。今日偶到此园,本欲邀旧友相谈经世之道,怎酒过愁肠,百转已毕,胸中蛟龙一时翻滚不息,妄想照苏子瞻醉卧赤壁之江,叹人生渺小,天地蜉蝣,虽有盛馔果腹,却无伊人相伴,实则犹如曲无旋律、琴无韵瑟,抱……”
“——好了,你到底想说什么?”
那蓝衣男子突然问道。
廖庆谟也突然打住,本是想拽些文词婉转入题,却见几人变了脸色,当即止住,吞吐着:“我……我要……”
金小楼嫌他文绉绉的实在墨迹,故开口道:“他想要双双奏个小曲儿,调个小嗓儿什么的!书中叫什么‘聊解思春之绪’……嘿嘿,着了,就是这句!”
一长随还没语气的回道:“也不懂个先来后到要想学柳三变四处井水,班院妓阁还不到处都是?还是吃饱了,活腻歪了”
那个叫双双的见这两伙人说话难听,即移了身避开,金小楼偷偷地瞄着,只见她的脸红晕晕的,极像一朵含苞欲放的蓓蕾:
身着樱花粉凉袷衣,下底绣着黑兔的乳白百褶裙,梳着粉花双平发髻,腕上系着七彩贝类碎花铃。面如花开常不满,容若草羞含笑焉。
金小楼活活被勾了心神,直想:“她若给我作老婆,我必然会百般怜爱她,她若不作我老婆,我依然要胜过百般。千般、万般、万万般……!”
李莲英探过头来,低声道:“老爷子,咱们还是找别的罢,双双虽好,可这些个人……廖县也掀不动啊。”
廖庆谟没有摸清他们底细,又一味地要讨好金小楼,故不能这么离开,说道:“这好好的小姑娘被冷落着,你们有酒水,有肉吃,赏她几口也是那意思,这般岂不‘暴殄天物’?”
“我们的事无须你来插口,请你出去。”又是那个二十左右岁的年轻随从,容貌俊俏,面如刀削,活生生的块子脸。起身时单掌拍桌,倚墙的长剑顿时被震了出鞘,单掌只朝上一托,那剑把便被他收在了手中,“请!”
廖庆谟吓得冷汗直流,连忙唆使着金小楼等离去,怎奈金小楼心思早就飞得无影无踪,目光直视着那个叫双双的姑娘,柔声说着:
“听说你的曲唱的绝,乐弹得好,送我一首罢?我这辈子死也死得痛快。你若不给我唱,那我死了变鬼缠着你,白天到晚上,你洗澡上茅房、吃饭睡觉就是缠着你,看你怕不怕。”
双双吓得用袖口遮住了脸,只见那蓝衣男子破颜笑道:“姑娘别怕,我送你‘嗡嘛呢叭咪吽’灵符一张,包管清静无畏,就连孙猴子也逃不出它的五指山!”
金小楼竟然当了真,说道:“那我变成唐僧,整天在你面前念往生咒,叫你也早登极乐,与我快活!”
蓝衣男子听他这话不怀好意,哪有咒姑娘家早死的?刚送到嘴边的酒,气得搁了下去,厉声道;“哪里来的色皮子!不要蹬鼻子上脸!”
廖庆谟见对方的带头人物动了怒,连推攘着金小楼:“金大老板,今天扫兴,是我的不是,咱们令寻他处把盏言欢罢。”
金小楼见场面刚刚有起色,哪里肯离去?先头的韩江雪只深夜里没仔细观赏,如今又碰见个称心的,若能和她多说几句话那也是极好的。
“我还没有敬双双一杯呢!”当下也不生分,将蓝衣男子的酒倒掉,格外斟了一杯转递给了她。
“放肆!”年轻长随喝道。
“勒敏!让她喝。——倒也疏忽了,人姑娘家唱了那么久,咱们还差这点酒水钱?我平时如何教导你?话要说清楚,不要蹦单字儿,你作不了冷面君子,只能算个热心肠!”蓝衣男子目光扫了一眼廖庆谟腰上的玉佩,起身一揖道:“请教尊姓,台甫?”
“鄙人姓廖,名庆谟,字光山。兄台呢?”
“伊欣。”
只听廖庆谟笑问道:“各位打京城来的?”
伊欣道:“嗯,来做生意。我看咱俩很有缘,日后少不了交往!”
“哦倒是和这位金老板是同行。”廖庆谟伸手请道:“若不嫌弃,和金老板共饮几杯如何”
“唔,也好。请!”
“这就对了!咱们坐在一块,让双双姑娘给咱来一段!”金小楼也入了席,见桌上尽是残羹剩饭,叫道:“小二!上水果拼盘!——双双,你吃什么”
双双道:“蜜枣就行,水果留给他们醒酒罢。”
顷刻间上三小碟,头一碟是杂拌密果,余下两碟则是布满水珠的冰镇荔枝。
廖庆谟问道:“伊弟,我想不明白,这河南已经成了前方屏障,出了此地,便是太平军的地界,而且漕运已经被切断,你从京城来此有什么生意可做”
伊欣露出一脸无奈来,叹道:“自从断了漕运,京城一片萧条,有的人去了天津码头开义务船,有甚者卖了血本然到奉天采办钢材,而我走的险棋,在直隶等地弄了些洋药打算来到前线卖,实在是没法子啊。”
廖庆谟叹道:“是啊,从古至今,哪朝哪代没有过造反之事,改革是两头碰钉子的事嘛!可金田这杆子贼人居然壮大如此之快,一下掐住了朝廷的咽喉,醋吞火燎也不见顺畅,这都多少年过去了,上头儿能不犯难?这都十来年了,我看,这仗要打个没休止了!”
“这还不容易?洋人的武器厉害,给洋人点钱,叫他们去打。”
金小楼将荔枝剥了皮送在双双嘴边,双双本不习惯,推让着叫他先吃,金小楼却道:“双双先吃,然后我再吃,只要你吃一口我便吃一口,那才欢喜着呢!”
“洋人?哼!”
伊欣一口将杯中酒呷了,好没生气地说:“他们四处观望,两头不得罪!两江总督又如何?请了个洋枪队,一场仗下去两万白花银子就打了水漂,这还不算军旅日常开支和备战用度呢!打南京以南,算没算过有多少个城县镇乡,朝廷有多少银子够他败坏的?眼见今年《江宁条约》款期将至,这笔巨款搁哪出!?”
廖庆谟心想这个人是卖洋药的,倒头来还骂洋人,果然有趣。遂道:“伊弟操这份子心干嘛?朝廷朝廷,没有事便不叫朝廷。”
伊欣自觉有些话多,欠了欠身道:“是啊,咱们这些平民只有被宰割的份儿……”
那个叫勒敏的随从即刻为他点了烟枪,伊欣咕噜咕噜地抽了几口,手里的火折子挑拨挑拨烟丝,随即直视着廖庆谟,尖锐的目光令他不寒而栗,只听冷冷的一句:
“如今这朝局,也够肃顺生受的吧”
众所周知,如今的朝局被肃顺所把持,他是个名副其实的监国。
大清日益衰弱,而肃顺一心改革,受了满人的忌讳,名声很不好听。
金小楼道:“肃顺这人我听闻着哩,就是那些当官口中称之为‘肃六’的,此人口碑差得很,什么蒙蔽圣聪,独揽大权,说的都是他。”
“没想到他已经臭名昭著了”伊欣呷了口酒,刚要继续往下说,金小楼已经听得不耐烦了,“我说兄台,你来的时候没看见人家写的‘莫谈国事’吗你再说就要扯到皇帝老子身上了,就像你和皇上有亲戚似的。家事国事,事事关心,最后你还不是贩你的洋药时候也不早了,我现在就想听双双唱一曲!”
伊欣被他这腔言语给顶得无话可说,端着酒杯怔了好一会才说:
“唔!这落日余晖的景致即刻降临,那就叫双双或吟或唱,以衬其景罢。”
李莲英也拍手叫好,“对,对!双双速来一曲!咱们借着雅趣让咱老爷子再小酌几杯!”
金小楼道:“就唱个什么……天仙配之类的……这词填得好,你就对着我唱,即兴时我便给你伴舞也妙。”
李莲英哂道:“双双可是正经班底儿出身,你那土巴拉几的调子她哪会唱?”
金小楼道:“你怎么知道她不会唱?你平时听那京戏子狗袍猫褂、花脸嗟呀的就好?”
双双道:“你说的天仙配属黄梅戏的段子。”
金小楼道:“是了,黄梅戏!平时听的就是这个!”
双双笑道:“这个我真不会。不过先前伊大哥说它独爱宋词,那就唱宋词篇好了。”
“伊欣,你说呢?”金小楼问。
伊欣听他直呼自己的名字,神情一紧,旋即便舒展了开,“那就随意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