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约定
昭仁帝四十有余,身材挺拔,只是因常年沉迷女色,出现在人前总是恹恹的模样,但眉眼之间还能看出年轻时的俊秀,应是与太子差不离。
今儿真是太阳打西边出来了,她请了那么多次的安,倒是头回撞上陛下,也不知道是出了什么新奇事。林皎皎暗自纳罕着。
“柔儿,朕有大喜,于宝林有孕了哈哈哈……”昭仁帝衣袖带风,龙行虎步,托起皇后,当着众人的面,迫不及待地分享了这个好消息。笑声洪亮,可见极为欢喜。
皇后茫茫然地“啊”了一声,一张娇艳如海棠的面容扭曲了一瞬,很快就绽放开来,软着声说道:“臣妾携姐妹们恭贺陛下大喜,那位宝林臣妾初见时便觉得她是个有福气的,果不其然,应了猜测。”
“柔儿一贯慧眼识珠,于宝林这一胎不易,你需得精心着些,多派人手好生照顾着,若是出了什么岔子……”
昭仁帝捏着皇后纤细的柔荑,稍微加重了力道,暗示的意味十足。
皇后醉人的甜笑僵硬了,她将手抽了出来,掩面,似是哭泣:“陛下这是疑了臣妾。臣妾身为一国之母,怎么会不盼着陛下子嗣丰绵,江山后继有人……”
昭仁帝见人真伤心了,哭得哀婉,态度一下子就软了下来。他比柔儿年长十岁,一路宠着她过来,当然也是她自己争气,为自己诞下唯一的孩子,还是个男孩。
遂长臂一揽,将皇后拉到自己怀里,大庭广众之下就开始温言软语,小意安慰着。直到皇后眉开眼笑,嗔怪地乜了他一眼,两人才相携而去,在上首的位子坐下。
林皎皎和其他妃嫔一样,低垂着头,不敢打扰这对尊贵的夫妻。
知道了昭仁帝的丑事,再看他这副情深义重的样子,可真叫人别扭。林皎皎无动于衷地端坐着,管他们你侬我侬,卿卿我我,反正与她不相干。
“说起来,太子妃,你与太子成婚三年还未曾有孕,于情于理都说不过了。”林皎皎正神游天外,冷不防一柄利矛刺了过来,还淌着血的伤疤被挑开,脑袋里阵阵嗡鸣回响。
昭仁帝不满地皱起两道剑眉,目色冷沉。刚才柔儿和她提起这事,他思量之下觉得这儿媳妇属实不称职,故直接出言责问。
要不是为了保住自己的这条小命,林皎皎都想怼一句”您家郎君是什么德性难道您不清楚?”。
清醒一点,站在你面前的是掌着生杀予夺之权的陛下,不是寻常人家和蔼可亲的老伯。思及此,顶着压力,林皎皎没争辩,利落地跪下请罪。
“此事确是儿媳失职,恰逢赏花宴来临之际,儿媳定会在宴上好好相看,为殿下寻得合心意的娘子,以报圣恩浩荡。”
昭仁帝见太子妃言辞恳切,确是诚心诚意,提出的建议也是可行,被皇后的担忧激起的心火缓缓熄灭,无可无不可地“嗯”了一声。
毕竟是严卿的大娘子,柔儿的侄女,适当敲打告诫足够了,免得伤了面子。
一通棍棒之后,昭仁帝又温言勉励了几句。
林皎皎温顺地应下,抓住时机表了一番感天动地的忠心,夸赞太子有其父仁德之风,奉承地昭仁帝不住点头,心情舒畅,这事便揭过了。
皇后眼看着撺掇陛下不成,还让两人相谈甚欢,一口气哽在在喉咙里,吐吐不出,咽咽不下,那叫一个难受啊。
“陛下,臣妾想着去探望探望于宝林,便叫她们先散了吧。”实在忍不过,皇后不着痕迹地轻轻地摇晃着昭仁帝的袖子,似是小情趣。
“娘娘,臣妾想和您同去,不知可否?”淑妃是个明艳张扬的大美人,容貌脾性挺合昭仁帝的胃口,宠爱不少,与皇后也是九曲十八弯的姻亲,关系不差。
“既是如此,两位美娇娘可同去,琅嬛苑新到了一批书画珍品,我去赏赏就不作陪了。”人逢喜事精神爽,昭仁帝难得诙谐,得了皇后一记粉拳,大笑离去。
众人齐道“恭送陛下”,依次离宫。
林皎皎回到东宫时已是日头高悬,陛下心血来潮来这么一出,倒是耽误了她的午膳时间。
要说如果这深深宫廷有什么叫她留念的,也只有掌厨的刘太监一手好厨艺了。自从打贴身侍女那摸清了她的口味后,端上来的饭食不仅三个月不带重样还次次合意,属实是个能人。
这厢林皎皎正准备享用,就听到李太监的声音。
这道鹌子水晶脍可惜了。
搁下筷子,林皎皎兀自感叹道。
“参加殿下。”人在屋檐下怎能不低头,纵是厌恶至极,林皎皎也不得不挤出点笑意,躬身行礼。
“起罢。”
无甚波澜的两个字,听不出情绪好坏。林皎皎自忖没做过对不起良心的事,便安安心心地等待着。
太子坐到圆凳上,李太监机灵地添了副碗筷。不管殿下惜不惜得用,他备着总没错。
视线一扫,太子便明了这几道都没动过的迹象,遂拿起筷子一一品尝起来。
林皎皎一愣,摸不清太子葫芦里卖得什么药,但她腹中却是唱起了“空城计”,不甘示弱地跟上。
太子向来遵循食不言,寝不语[1]的规矩,两人沉默地吃了个七分饱
小太监收拾掉残羹冷炙,桌面顿时焕然一新。
林皎皎正襟危坐,等着太子发难。反正每次他来都准没喜事,她已然习惯了。
“你不想要孩子?”太子捏着茶盏,袅袅烟气遮住了他的神情。
那老太医说出去了。
林皎皎的视线越过面前的男人,面上平静地盯着门外的大好天气,浓烈夏景,希望它们能驱散从足底弥漫上来的寒意。
她威胁老医官在三日内给他弄来与怀孕有妨碍的药,没曾想他战战兢兢地答应了,最后一日却冒着自己也要受罚的危险给她卖了。
有权有势的滋味可真好。不用刻意费心,就有人主动投诚,不惜倒戈……
“妾自知身份低微,不配为殿下诞育子嗣。”这个由头可真好使。林皎皎第一次庆幸自己是商人家的小娘子,不慌不忙地回道。
太子意外失笑,无甚波澜的眼底却潮水乍起,隐隐透出“山雨欲来风满楼”[2]的意思,黑盏被放下,发出清越的一声“叮”。
原本以为自己给的警告已经足够了,现在想来这跟那讨厌的狸奴要定期修爪子是一个道理,总是不长记性,动不动就要刺挠主人两下。
“这一点孤自然清楚,从未忘记过。只不过你已经知道了孤的秘密,再者现下也没有更好的人选……只能将就。”带着暧昧温软气息的记忆浮光掠影般涌现,太子猝不及防,冷语打住,微怔。
他一贯矜持,从未那般失控过,思及此略有些不自然地顿住,之后才缓缓接上。
明明已经预备将它压在心底,却总是不合时宜地出现。太子呷了一口茶,按捺下心头的悸动。
林皎皎双手紧扣在一起,只觉得自己上辈子肯定是什么十恶不赦的大恶人,这辈子才让她碰上太子这等大克星。
你怎知我就愿意迎合你的“将就”?
“殿下,妾愿说实话,与你坦诚相待。您也知晓我身子骨的状况,非要这时候怀孕和生产必定会要了妾的大半性命。”林皎皎望着太子无动于衷的表情,再一联想到女子生产时的惨痛,眼泪顿时止不住地往下流,哭得脸上深一道浅一道的印子。
“到时候孤会派最好的太医和稳婆守着你,无须害怕。”左右无人,太子从林皎皎手中抽出素帕,欺身上前,细细擦拭起来,温柔地不似真人。
难道自己依着严家的计划假死出宫后,他还要继续拘着自己不成?
这个念头一起,林皎皎心下一咯噔,杏眼圆瞪,难以置信地控诉道:“殿下难道要困我一辈子?”
太子似远山的眉峰一扬,讽刺笑道:“林娘子未免太看得起自己了,孤看重的是你腹中麟儿,至于你,到时自便就是。你若是想留,孤可以给你安上新身份,封你一个末等奉仪。若是要走,就拿好银钱,闭紧嘴巴,再也不要回长京城。”
说到后头,太子的语调愈发冷凝,几乎能把胆小的人冻死。
林皎皎一字不漏地听完这一段话,只觉得头痛欲裂。
世上怎么会有如此无耻之人?
林皎皎气得单薄的身躯如风中落叶一般颤颤巍巍,真想昏过去好逃避这荒谬的现实。
“若是我不答应,殿下是不是又要拿‘江南’威胁于我?”林皎皎气极,连谦称都忘了。
太子颇为奇怪地看着愤愤不平的小娘子,比起犯下欺君之罪被关进监牢,难道他给出的条件还不够优厚吗?为何一副心不甘情不愿的样子?
“那我要殿下帮我将一封书信送到爹娘手中,并且将回信交给我。”这一世,决不能再连累他们。
林皎皎撑起身体,目光灼灼地望着太子,似是毫无商量的余地。
“孤允了。只不过路途遥远,你需得多等几日。”既然小娘子已经服了软,太子也不愿过多为难,淡淡应下。
“希望介时殿下不要忘了你我的约定。”林皎皎同样冷淡地回道。
“孤自然不会,倒是你,别生出了旁的心思。”太子居高临下地望着小娘子,郑重警告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