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皇后
与那小娘子不欢而散后,太子回到甘思阁,听属下来报。
“主子,属下率人去查探了江南一带的情况,发现当地知府确是尸位素餐,放任手下搜刮民脂民膏,暗地里加重赋税,闹得治下百姓怨声载道,苦于不能上达天听。”说话的黑脸汉子名钱涯,着短褐,一身肌肉虬结,看上去煞是威猛。
太子将诉状大致过了一遍,越看眉头皱得越紧。粗糙的纸张上,有那不会写名字的就用朱砂按下一个红指印,衬得黑字控诉像泣血一般凄凉。
合上纸页,太子一只手搭在冰凉的红木椅扶手上,另一只手撑着额角,陷入沉思。
他十六岁时初上朝听政便觉得朝堂氛围过于和谐,报上来的多是海清河晏、天下太平的好事,言官不进言、不弹劾,反而学那庸碌官员和稀泥,武官受到压制却也不吭声,跟个闷葫芦。
作为百官之首的严太傅不仅不加管束,还放任自流,隐隐维护着这番荒唐景象,专心于为陛下寻书画,献美人,逗陛下开心。
几十年如一日初心不改,也真是难为他了。
不过,这副光景大概是陛下愿意看到的。
太子将手放下,站起身,望着窗外夜色渐深,吞没了最后一丝光亮。
他曾经暗喻过此事,但陛下也不知是真没听懂还是装糊涂,疾言厉色地呵斥了他一顿,随即摆摆手就让他退下。
目睹明正一朝皇子之间权力倾轧和勾心斗角,陛下宁愿信任臣子,而不是他这个儿子。
毕竟臣子总没有造反的理由。
东宫幕僚皆是兼任,没有属于自己的一套班底,被架空的太子跟被拔了牙齿的老虎没什么区别,做起事来难免束手束脚。
所幸他在别处寻得了人手。
望着低头的恭顺壮汉,太子一时感慨。当初不过是一时的心血来潮救了个人,没想到却给了他这么大的惊喜,叫他有了延伸千里的耳目,透过缥缈的繁华幻象看到了颓靡的真实。
这份《万民书》便是一颗石子,往这幽深官场一投,能激起多高的浪花?
还是沉默地落到潭底……
太子捻着右手拇指处的玉扳指,看似淡然,但手背微微凸起的青色经脉暴露了他心中激荡的情感。
虽千万人吾往矣。[1]
太子默念一句,勾唇一笑,仿若清风朗月,却是生出了一种舍我其谁的万丈豪情。
“殿下,福宁宫来报,皇后有急事,望您尽快前往相商。”李太监轻手轻脚地进到书房,对黑脸汉子习惯性地视而不见。
卯时已至,有什么急事不能等到明日再说?太子将白日里的景况回忆了一遍,心里有了数。
“孤随后就到,让他先回去禀报。”
估摸着母后又要闹腾一番,太子宁愿能拖一会是一会。
“是。”李太监目不斜视,转身离去。
“那告御状之人你可找好了?是否是可靠之人?他自己的性命未必能保住,但孤允诺必会妥善安置其家人。”太子将厚厚的一叠《万民书》递到钱涯手上,汉子将东西谨慎地放到褡裢里。
“回殿下,那人因为实在交不出各项赋税,和衙门的差役顶撞了几句,被痛打一顿抓进牢里,出来后跛了一条腿瞎了一只眼。前有父母饿死,后有妻儿误以为他死在牢里两人一起投了井。那人已经想好了,告完这一状子他便死而无憾了。”钱涯声音低沉,带着明显的愤愤不平。
他亲眼见过江南贫苦农家的惨状,似这样的人并不少……搜集证据的那段日子,他闭上眼都是那些面黄肌肉、步履蹒跚的农人……
老老少少跪在地上,磕着头,苦苦哀求他救救他们。
要不是为了不坏了殿下的大事,他倒想直接杀进那狗官的家里,一剑斩了他的首,悬在衙门口,给那些同流合污之人一个警告。
太子微怔,他刚才未曾细看,情况竟严重到这地步了。
“将它给孤。”
钱涯忙不迭双手奉上。
太子一行一行地看过去,案上白鹤烛灯默默燃烧,书房里只有翻动纸页的“沙沙”声清晰可闻。
从第一页看到最后一页,太子花了整整一个时辰,到后来心头勃发的怒气奇迹般地归于平静,就像无波无澜的海面下是暗流涌动,势不可挡。
他原是想着借这《万民书》清理朝堂,现下却是被激出了真火。
淫人妻女、妄加赋税、包庇罪犯、官商勾结……
却不知那些恶官将皇室尊严、泱泱朝廷、国之律法置于何地。
“殿下,娘娘又派人来催了。”李太监苦着脸进来,都这个点了娘娘还不愿放过殿下,频频通传。他实在招架不住,只好再报。
却是忘了这事。
太子本就心情不悦,这下子气息更是低沉。
“孤这就去。钱涯,这桩差事你给孤办好了。到时候,孤会叫人下手轻点,照应着些。”太子丢下这么一句话,大踏步离去。
钱涯一喜,告御状者先要受杖刑五十,自古以来,没有多少人能挨过这一关。如今得了殿下承诺,那苦命人起码能少受些疼痛,说不定还能留住一条性命。
想到这,他连忙大喊道:“小人代他谢过殿下大恩。”
太子却是没有再回,这对于他而言不过是微末小事,偶发的善心,就和当初帮钱涯脱罪一样。
长京府,可是太子一手掌控之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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福宁宫里,皇后久等太子不至,气得将花瓶、屏风、珠翠等物件摔了一地。孙嬷嬷未加阻拦,依着她之前的经验,让娘娘好好发泄一通比堵着强,不然倒霉的可就是她了。
太子踏进殿内,果不其然又是一地乱象。
“儿臣给母后请安。你们几个,还不快收拾妥当。”
皇后知道自己儿子这毛病,冷哼一声道:“谁都不许动。”
母后这性子当真是十几年如一日,谁让她不顺心,她就能让谁不顺心十倍、百倍。
往日他还能妥协,今日心里本就揣了一团烈火,再加上这刺目的乱糟糟一片,太子闭了闭眼,背过身就要往外走。
“你站住,好嘛,太子妃不听我的,你也不听我的。我这皇后当得有甚么意思,一个个都不孝不顺!”皇后要叫人拦住太子,宫人们为难地左顾右盼,下手也不是,不下手也不对,只好通通跪下请罪。
一只脚都跨过了朱红门槛,太子听到后面传来气急败坏的哭诉,顿住,长叹一声,回身,慢慢走到皇后面前。
“娘娘,莫哭了,儿并非有意惹您生气。只是今日有些事堵在心头,上了火气,儿给您道歉。”
太子先一步服软,皇后也不再拿乔,喊人收拾干净,毕竟她还有一肚子话要与他说。
“大哥,你可知道,于宝林那小蹄子怀上了,她倒是好运,郎君本就只有你一子,这下倒好,平白又冒出来一个小贱种……”
皇后今日去看望于宝林,被人含羞带怯的粉面一激,感伤于自己年华已逝,连眼尾处都生出了些微细纹。哪像人家真的二八年华少女,端的是如同那三月桃花般柔嫩娇艳,不禁悲怒交加,不可断绝。
太子惯常左耳进右耳出,心不在焉地连连应是。
幼时父皇每每不宿在福宁宫时,母后便要拉着他如此如此这般这般斥责一通,他已是习惯。
“母后,儿实不知您为何如此担忧,只不过是一个未出生的孩子,担不起您这话。”到后来,眼见着皇后越说越偏激,连希冀流产之语都出来了,太子不得不打断她。
说句大逆不道的话,真是污了他的耳朵。
“她若是生下位小郎君,岂不是挡了你的路。”皇后见太子无动于衷,急道,头上朱钗晃动。
太子无奈地一笑,负手而立,傲然道:“若是他能挡了孤的路,那孤这近二十年的太子怕不是白当了。”
皇后美眸颤动,半是欣慰半是惆怅,她不自在地接道:“你心里有数就好。另有一事,与太子妃有关,你与我说实话,她到底是怎么回事?”
太子心里一沉,他知道母后在打探东宫消息,但他自认为将那小娘子逃走一事瞒得严严实实的,连城门守卫那都打点妥当,如何还有此一问?
“她是不是癔症还没好啊,看着跟换了个人似的,有病就让她治,不能讳疾忌医啊。”皇后思来想去,觉得这个猜测应是最贴近事实。
太子哭笑不得地抚着额头,也是,母后这么想也不奇怪。
“谢娘娘关心。她……应该是生死关头走过一回,心胸开阔了些,我会转告娘娘对她的关心的。”
皇后瞥了人一眼,深觉太子是个榆木脑袋,连自己话里的音都听不来出来。
明明她是要他帮着纠正过来,他倒好,非要曲解成“关心”。
算了,当初太医断定那孩子活不过二十岁,本就是个“占位子”的,她还是要早做打算。
“既是如此,我预备叫严小娘子进宫陪伴太子妃,你意下如何?”
太子不可思议地抬眼,定定地望着理直气壮的皇后,宽大的袍袖下手指颤动。
难道……
母后知道那李代桃僵之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