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心药
欲念一起,梦魅顿生。
太子在李太监的服侍换上红色常服,他素来不喜花里胡哨的图案,故多以简朴素净为主。饶是如此,一身天家养成的尊贵气度,也叫人不敢小觑。
太子走到正堂,小娘子虽然已经等了半个多时辰,但依旧端端正正地坐在黄梨木椅子,与昨日的凶悍顽劣比起来,简直是判若两人。
“参见殿下。”林皎皎见人出来了,不打折扣地行了一个大礼,对方却没有叫她即刻起身。
太子没发话,林皎皎就继续低眉顺眼地保持着姿态。等到膝盖传来隐隐的酸疼感,似是支撑不住了,才等到一句迟来的“起”。
一个趔趄差点跌倒在地,出个大丑,林皎皎在心里骂了不知道多少遍。
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是她之前看走了眼,太子与皇后本是一脉相承的坏德性,只是他会在人前遮掩罢了。
在秦念月的搀扶下,林皎皎缓缓地坐了回去。
“殿下,这赏花宴的事情已经是再耽误不得,为防止出现去岁那般混乱的情况,妾请殿下借百余名卫士,以维护当日秩序。殿下曾言‘夫妻一体’,故妾斗胆提出这请求,望殿下恩准。”林皎皎怯怯地抬眼,灵动的眼眸中晃荡着不安,似是害怕他拒绝。
刻意为难下这小娘子居然不与他抬杠,太子一时还有些不适应,但总归是好事,免得她胆大包天惹出乱子。
端详着小娘子精心打扮过的清丽脸庞,太子稍稍满意,比之那日的大花脸要叫人舒坦多了。
不过,还不够,他要再确定一下……
“孤可以允你。只是,你将妆容脱了,孤要看看你的真面目。”
这是什么奇怪的请求?这年头,哪个爱俏的小娘子不涂脂抹粉,怎么她这就不是“真面目”了?真是……说话忒难听。
林皎皎深觉她和太子就是两个世界的人,堪比鸡同鸭讲,半点不通。懒得和他解释,叫小圆脸打了一盆清水过来。
他要看,她照做就是,反正也没甚么见不得人。
女子卸妆其实是一件颇为私密的事。第一次在车舆内,她心里担忧,没觉出其他滋味。这回,却是感到别扭极了。
太子黑沉沉的眼盯着她的手,视线随之移动,神色依旧平静无波,仿佛正人君子一般。
实际上,她觉得自己似乎从里到外被扒拉个干净,打量了个彻底,像一个等待拍卖的好物件,只等客人出价拿下。
忍着像千万只蜜蜂叮咬的酸痛不适感,她头一次觉得不过是洗把脸的功夫却……叫人如同受刑。
将半湿的帕子丢到盆里,林皎皎故作淡定地抬头。她摸不清太子此举的意图,只能兵来将挡,水来土掩了。
太子起身,黑皮履每迈出一步都好像踩在林皎皎心上。
难道,他想扇自己几巴掌出气?林皎皎越想越觉得有道理,捏紧拳头,她咬着唇,将怒意克制在瘦削的身体内。
打人不打脸,他若是敢、若是敢……
难道自己还能回过去吗?一股浓重的无力感蔓延到四肢百骸,将升起的一腔热血悄无声息地消解。
林皎皎放松,闭上眼,静静等待着痛意袭来。
忍字头上一把刀,她迟早要把这把刀插到太子身上,让这贵人尝尝煎熬滋味。
太子不知道这小娘子想了些什么乱七八糟的,面色变幻多端,复归于平静,倒是好笑。
两人的距离此时不到一尺,很近,近到太子可以清楚地看到她隐隐颤动的眼睫,就像一只垂死挣扎的夜蝶。
他却欢喜得很。
眉乌发黑,唇上一抹浅红点缀,衬得面上近乎病态的雪白愈发晃眼。
这张“干净”的脸,属实合他的心意。
稳住严家实际并不需要将这小娘子强留在身边,他手下能人众多,如何寻不出一个精通易容术之人
他大抵是初见时,便对这张脸生了见不得人的念想,才非要给人抓回来。
那一层迷迷蒙蒙的窗户纸终究是被捅开了,背后是冰消雪融,乍然迸溅的一池幽幽春水。
太子伸出骨节分明,修长白皙的手,缓缓靠近小娘子不设防的素净脸庞。
秦念月和她主子想到一块去,急得跟热锅上的蚂蚁似的,正要求情,却被李太监一拂尘、一个厉眼止住。
这十来岁的小丫头懂什么,明明太子心情好得很,可不能叫这不晓事的搅和了。
李太监转而惊奇又欣慰地看向前方,殿下居然第一次主动去触碰女子,要不是时机不对,老太监都能泪洒当场。
苍天有眼,皇家香火终于能接上了。
一捧温热和一点沁凉落在林皎皎的右侧脸颊,她意识到不对劲,猝然睁眼,难以置信地看着近在咫尺的清雅面容。
若是不谈冷淡的性子,太子这脸、这气度还是很能迷惑人的,难怪那许三娘子念念不忘,甚至私下与自己示威。
林皎皎收回游离的思绪,下意识地屏息,如临大敌一般。
因为……太子动了。
太子小心翼翼地用指肚摩擦了一下小娘子细腻的肌肤,拇指上的白玉扳指压在她面上,留下了浅浅的红印子,却也不叫他讨厌。
触感比最上等的织锦还要柔软光滑,他不觉得恶心,也不会头痛。
或许……他真的找到“药”了。
林皎皎一动不动,僵硬成一块木头。她总觉得这是暴风雨前的短暂宁静,或许下一刻,状似脉脉温情的男人就会将她掼到地上,叫她长长记性。
太子缓缓勾起唇角,露出林皎皎从未见过的笑容,就好像饥肠辘辘的旅人终于饱餐一顿般餍足。
林皎皎不害怕太子对她施加惩罚,乃至拳脚相加,这是她犯下的罪责,受着就是。
但这种情态却叫她心里发毛,不安的潮浪一阵高过一阵,几乎要将她整个人淹没。
“林娘子,你的要求孤答应了,地点你圈出来,到时候会有人守在那。除此之外,孤还会派天临卫暗中监视,给予便宜行事之权,如此你可放心?”太子将双手负在背后,大拇指和食指捻弄着,似乎那片温软还附着其上。
太子第一次连着姓叫她,还如此慷慨。林皎皎隐隐感觉有什么事情超出了掌控。
容不得多思量和品味背后的意思,她随即收敛愕然,做出恭敬的样子,连道:“多谢殿下。”
不知为何,藏在“严大娘子”的皮囊之下,避开男人比鸦羽还沉郁的眸子,会叫她好受些。
太子自然能察觉到小娘子的警戒与疏离,但两人之间的界限,从来都不是由她决定的。
她瑟缩退了,他往前进一步,或是直接顺手将人扯过来也行。
目的已然达成,林皎皎匆匆告退,出得殿来,才觉出耳后和后颈已是出了一层细密的汗,冰凉的汗。
早知太子变得如此难缠,还不如去和皇后打交道。
忆起那一瞬间充斥着莫名欢欣的双眸,林皎皎按捺下失了分寸的心跳,总觉得这是一个不祥的预兆。
秦念月也觉得刚才太子对娘娘的态度有些奇怪,总感觉别别扭扭,不是很舒服,但又说不出个所以然来。
“娘娘,尚宫局、尚仪局、尚食局的主事女官已经来了。”何女官已经在门外等了有一会了,见太子妃现身,当即禀告了此消息。
林皎皎点头,示意自己知晓了。
即便没有回身,林皎皎也能感觉到一道黏着的视线如影随形。
她挺直脊背,不动声色地加快脚步,离开了甘思阁。
真的再也不想来这破地方了。林皎皎原本还想着与太子周旋,看能不能套出他的秘密,但现在这一计划恐怕要搁置了,只能从小圆脸那入手了。
男女之间的那档子事,没吃过猪肉还没见过猪跑吗?
她也不知道哪里入了太子的眼,真是作孽了。无论如何,她可不能再挑起他的兴致了。
午后的阳光晒得人头晕,林皎皎上了软轿,捏紧手中擦拭后被浸得半湿的帕子,暗自发誓要离人远远的。
林皎皎接见了三位女官,历届赏花宴皆由三局协助,在待客、吃食、布置等方面她们早已得心应手,无需多言。
只不过为了确保每一个环节都不会出错,还需警醒着些。
“在举办宴会的前一日,本宫会亲至会场,检查一应事宜,望各位女官多上心,切莫出了岔子。否则到时候丢了东宫和皇后的脸面,你们怕是担待不起。”
林皎皎褪下了温和浅笑,难得挂上冷脸。
说的好好的太子妃突然泼下一盆冷水,三位女官一愣,话在脑子里过了一遍,于是诚惶诚恐地应下。
宫中事务本就繁杂,人手紧缺,她们原想着新官上任,应付过去了事,但是看太子妃这架势,若是出了错她们这位子可能就丢了。
向来脾气软和,唯唯连声的太子妃都会拿捏人了。三位大女官心里一紧,不敢轻视。
见三人收起了散漫的态度,林皎皎又温言安慰了几句,许下奖励的承诺,这第三件事便完成了。
用过晚膳后,忙活了一整天,林皎皎正想早点歇息,却听到李太监来报,太子传召。
不是去甘思阁,而是太子的寝宫,安阳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