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第十六药
关步东面上没什么波动，比昨日更多了几分平静，似是心中已有打算。
一路无话，等到了柯阳门前，关步东打开房门引我进屋，然后又将房门关上，与昨日恨不能将我拖出去的样子相比，让我几乎以为屋中有人监视。
可是没有。
不仅仅是屋内，甚至连屋外都只有关步东一人。
而关步东没有武功，不可能听到我的说话声。
帐中人撩起帘子，眉眼精致却凌厉，如同蓄势待发的野兽。
柯欢。
“你对他们说了什么？”他挑眉道，“昨夜难得睡了个好觉。”
昨夜吗？
我颔首，“昨夜我住在柯府。”
“被留下来了？”他恍然，半倚在床上，手指漫不经心地勾着床帘，沉思了一会，“会在你给我的药里下毒吗？”
“可能。”
把柯府小公子的病推给一个江湖骗子，一举两得。
“不过柯慕应该不会让你死。”我想起那日将我带来看柯阳的命令，补充道。
“不会让我死？”柯欢声音冷冷的，带着嘲讽的意味，“早晚会。”
“不过现在我和阿阳是安全的，在用我们充分地衬托出老二的出色之前，是不会让我们死的。”
他眉眼间带着狠厉的笑意，“老爷子啊，可是个好商人，早晚要舍弃的东西，无论如何，都要榨干最后一丝价值。”
我垂了眸子，半晌抬头看向他，“既然如此，他为什么要费心给柯佑宗铺路？柯阳的能力也好，气度也好，都远胜于柯佑宗。”何必增加“本钱”，事倍功半。
柯欢弯了弯眼睛，“眼光不错，那老东西看不上阿阳是他眼瞎。”
……好像哪里不对。
柯欢笑起来的时候，让人想起染了血的弯刀，哪怕发自内心的开心，也难掩一身锋利，“谁知道呢，老东西好像特别喜欢老二那个废物，哪怕老二被人激地赌石花了几万两银子买了块废料，不也只是骂了几句，那钱不还是暗地里帮忙填上了。”
说完他身体一僵，声音低了许多，看起来似乎有些手忙脚乱地安慰着什么人，“阿阳……不、你别难受，我瞎说的，就是蒙姓方的……好好好，是药神医……真的真的，柯老二败出去好几万呢，柯慕可是最贪财的，那些金银他都恨不得抱着睡，怎么可能轻易原谅老二。”
“你要出来，可是这个方……药大夫还在这，我信你信你，来。”
柯欢警告似的看了我一眼，然后我就眼看着他的目光涣散了，眉眼间的锐利不见，变成了一捧春风，一束春雨，抬眼勾唇尽是温柔。
他的目光渐渐聚焦，看向了我，眼睛黑亮，让我想起曾有人给过的诊金，一颗透亮的黑色珍珠。规规整整的圆，大如龙眼，在阳光下黑得泛紫。
“药大夫。”他冲我笑着点头问好，“我是柯阳。”
我点头，想起方才的一幕有些好奇，“你们可以交流吗？”
柯阳神色带了点落寞，摇了摇头，“不能。”然后他有像是想起什么令人开心的事情似的，微微弯起了眼睛，脸上是孩童般的满足，“不过清醒时我可以感知到他的情绪，他可以看着我做过什么。”
所以有人一直陪在身边。
我从他的笑容中读出了这样的情绪。
心口莫名压抑起来。
一时之间不知道该做什么，末了想起来的初衷，道：“把手伸出来。”
我给他把脉，没有好转。
想来也是。
就连最基本的生理需求都无法被满足，哪怕最小的伤口都会溃烂成致命的脓疮，怎么可能会好转。
这样下去不行。
“药大夫，我需要注意些什么吗？”柯阳问我，对于外面传的沸沸扬扬的“不治之症”似乎全然不在意。
“需要注意的你办不到。”
柯阳比我还要年长两岁，但是身体却格外单薄，以他的武学资质不应如此。
手腕很细，白的像雪，让我想起被养坏了的药材。
明明生根在野外分外健壮，等移植之后就变得脆弱起来。
还是老样子，没什么大的毛病。只是简单地气血亏损罢了。
柯阳迟疑了一下，似乎和谁交流了什么，坚持道，“药大夫，说一下吧，哪怕注意不到也心安些。”似乎有些不好意思，又有些开心。
是柯欢要他问的吗？
……这样也好。
柯阳是个孩子，经验难免不够，有柯欢照顾他也好。
这世上再没有一个人，能像柯欢一样细心地照顾柯阳。
因为他就是他自己。
“食补吧。一日两次的药膳，平时多吃些补充气血的温性食物，注意睡眠，不要剧烈活动。”
柯阳闻言有点苦恼，“我不知道送来的东西该不该吃……”
有些食材或者药材，明明本身无毒，甚至是大补的，在不适宜的情境下用却会伤身。
至于睡眠时间的好坏，全掌握在那几个捣乱的人手中。
需要注意的他办不到。
不过其实也没关系，不过是顺口一提。
今天关步东格外宽容，粗粗一算，我已经在柯阳房中待了两炷香的时间，门外关步东没有催人的意思，这样下去，连来一次针灸的时间都要够了。
越是不在意我诊断的时间，说明他们对自己的计划越是胸有成竹。
到底是什么计划呢？
我与柯阳道别，拉开门出去，看见关步东正立在门外，见我出来，笑容可掬问道：“方大夫，您这就出来了，要再待一会吗？”
我摇头，“不必。”
“您有什么需要尽管说，老爷可疼爱小少爷，不论要什么都会尽力取到。”
不论要什么，都会尽力取到？
我突然动了念头。
诊金是一味药材和五千两银子。
原本是想要柯阳支付，但是现在想来，似乎有更好的方法。
我点头道：“劳烦，要一株千年人参。”
关步东的脸色一僵。
“药大夫，小公子不是气血亏损吗？这千年人参……”
我道：“小公子先天不足，这次一并补过来。”
“可是会不会虚不受补……”
“无妨，我看过，小公子的资质根骨都是一流的，以千年人参打底，若是小公子以后想练武，倒是可以用上。哪怕依旧想从商，也要有一副好身体才是。”
柯阳的身体先天不足是真，但是用千年人参打底就不必了，因为他的根骨不错，不需要借助外力。
我收诊金，向来都是看对方给的合不合我心意，现在自己点，倒是有几分新奇。
千年人参难得，我也只在药庄的药方中见过，最上面的几排药柜子，里面放着的人参眉眼宛然，赫然已经有了人形。
但是不怕他们不去寻。
既然大张旗鼓地将五千两银子抛出去，还大方地给了引推的药方费用，目的不就是要让所有人都知道，柯家小公子已经身染重疾，众多医生都无力回天。
将千年人参的消息放出去，不是正合了他们的意。
连良药都救不了的小公子，还有什么可能去争夺柯家家主的位置呢？
那参娃娃的事情，我好奇得很。
柯阳是柯慕引过去的，但是柯大福不知道这是一个局。
到时候他过去，会发现什么东西呢？
况且，最重要的是，这样的人参，不论何时都是吊命的好东西，他们去寻，却未必会给我用全部人参的机会。
不过电光火石之前，关步东的心思似是已经转了几转，又恢复了笑容可掬的样子，“千年人参难得，不过咱们柯府连着这些药房，就不信找不到！”
“那是最好不过了。”
……
回到房，我察觉房中有人。
“玉相逢，下来。”
玉相逢穿着一身小厮的衣服，从房梁上跳下来，明明是普普通通的灰扑扑的衣服，在他身上穿着就多了几分雅致。
他像只兔子似的蹦过来看着我，我下意识地后退了一步。
个子这么高吗……
之前还不觉得，方才发现，玉相逢竟然比我高了近一头，若是离得太近，就像刚刚，就必须要仰着头才行。
“神医！你缺药材吗？”他问。
“不缺。”
玉相逢眨眨眼睛，疑惑地问：“那刚刚为什么……神医，要是你想要药材的话我可以出府帮你拿！”
“不用。药材是诊金。”
又是出府，李三刀训练的侍卫这么没用吗？
玉相逢“哦”了一声，听起来有点失望的样子，他又抬起头，小心翼翼地问我，“那我还能做什么吗？”
不用，你回客栈养伤等我消息。
本来想这么说，却说不出口。
他的眼睛和紫苏太像了。
把紫苏救回来的时候，一开始还好，等伤好了大半之后就变得焦躁起来，有一天发现他不在房中，白参几个告知我才知道，紫苏偷偷跑到了巡山的狼群中了。
我把他揪回来，他的耳朵趴下来，双爪搭在我的膝盖上，发出“呜呜”的狼嚎。
想到紫苏，这句话就无论如何说不出口。
我叹了口气，道：“你去看看柯阳吧，小心不要让人发现，等午饭的时候回来。”
玉相逢一下子精神起来，我恍惚看见了他头顶上一下子立起来的兽耳。
玉相逢走后，我翻出银针一根根地擦拭过，然后放回怀里。
时间差不多。
我走到门外，对侍立着、比起照顾更像是监视的小厮道：“带我去灶房吧，我来给小少爷熬药膳。”
既然他没法注意需要吃什么，那就让我把他入口的全看一遍，让我来看看，他们究竟想在哪里下手。
……
进门，有小厮迎上来弯腰行礼。
“方大夫，您看看这些器具，都行吗？”
药罐柴火，小扇药材，整整齐齐地码着，看起来准备地很是齐全。药罐是新的，看来是刚刚清洗过，外壁上还挂着水珠。
看来倒是郑重。
“还有这些药材，都是按照您给的药方上买的。选的是最好的药材，您看看怎么样？”
我一一看过去，暗暗点头，单单看品相，确实是极好的药材。
所以既然如此，他们想在哪里动手脚呢？
我看向两旁侍立的小厮婢女，道：“你们出去吧，我熬药的时候不喜身旁有人。”
婢女似乎是想说什么，被小厮拉了一下，两人一并退出房门。
我嚼了一粒枸杞，味道苦甜，并无异味。
我看向剩下的药材，如此一一尝过，尽数是上品。
尝尝准备的水，入口甘甜。
都没有问题。
我拿过药罐，再看，用银针刮了刮药罐内侧，并无药渣，是新的。用帕子擦净外面的水珠，嗅了嗅外壁，没有味道，不曾淬毒。
最后我看向那一堆柴火。
不同的柴能影响到所熬制药膳的味道。师父父曾说，熏肉当用松木，烤鸭当用果木，带着股沁人心脾的果香。可惜我吃不得肉，只能靠想象。
想必是极美味的。
师父的厨艺可能不太好，我没有见过师父下厨，往常都是师父父动手，但是师父在灶房的时间比师父父还要长。因为师父要熬药。
师父曾说，柴的选择，不仅对食物有影响，对药也有。
听说过一件事，一家高官强抢民女，女子已经有婚约，却被胁迫抬进了府，那竹马被动了私刑，凌迟至死。女子为了复仇，百般忍让，让高官以为她已经完全属于自己。
后来高官莫名其妙得了怪病，无论如何都治不好，女子依旧不离不弃，搜罗各样的方子给厨房。可是高官的病没有好转，直到死去，官府介入调查，发现高官是被女子下了毒。
慢性的，长达半年的毒。
当时大家都很奇怪，女子从来不曾沾手高官的药膳，是怎么下的毒呢？
直到最后女子才道出了真相。
毒不在药，而是在柴火。柴火燃烧，毒气蒸发，渗入瓦罐，成年累月，直到毒侵入心肺，药石无医。
莫非是打的这个主意？
我拿过柴火一根根看过去，可是并未发现有哪根淬了毒。
是……我多想了？
哪里还有可能出问题？
我闭目沉思，最后放弃了思量。
罢了，大不了做出药膳之后我尝一下就好。
……
上锅，清洗，切片，捣碎，熬煮。等到汤色透亮，药膳做成半个时辰过去，门外竟然无一人打扰。
我拿起勺子看了看，舀了浅浅的一勺，想了想，咬牙将汤倒回碗中，舀了满满的一汤勺。
闭气入口，却惊讶的发现味道熟悉得很，差不离就是每天吃的味道，没有想的那么糟糕。
细细品尝，味道完全正常，内力运转正常，没有毒。
奇怪，他们不准备在药膳上动手吗？
我端着碗出门，婢女想接手，被我拒绝了，也不再劝。
这碗药膳，就以与想象截然不同的方式，送到了柯阳的手中。
顺利得难以置信。
“药大夫，这、这是您熬的药膳吗？”柯阳眨眨眼睛，不知为何说话有点磕绊。
我点点头，“没毒，放心。”
柯阳舀了浅浅的一勺，小心地看了看我，然后进了口。
脸色扭曲了起来。
难道有毒？！
我抓住柯阳的腕子诊脉，脉搏跳动剧烈，但是面色正常，比起中毒，反而像是……被吓到了？
……嗯？
我慢慢松开，与柯阳相视沉默。
半晌，柯阳苦笑着问：“药大夫，您平时自己做饭吗？”
我平时吃的不需要经锅。
“那您在药膳熬出的时候，会……尝一下吗？”
刚刚尝过了。
“……真的这么难吃吗？”
明明师父说我做到药膳很好吃的。
“……”
“……”
“……”
“你快吃吧，一会凉了。”我僵硬着转移话题。
柯阳是个不会说谎又温柔的小公子，我这样逼他不好。
可能真的、很难吃吧。
柯阳冲我尴尬笑笑，我还来不及阻止，就看见他像是为了证明什么似的，舀了满满一勺全部送入口中——
“……唔！咳！咳咳咳！”
柯阳剧烈地咳嗽起来，我还来不及反应，眼看着柔和的眉眼染上锐利，眼角带着水光，如同浸了血的刀锋。
“姓药的！你给阿阳吃了什么？！”
……
半晌，我与柯欢沉默着对视，中间放着空了的药碗。
柯欢嘴巴张合了几次，僵硬地道歉。
我点头，干巴巴地接受。
相对无言，空气中弥漫着尴尬的气息。
屋外传来了关步东的声音，“方大夫？小公子用完药膳了吗？”
我起身应是，从未感到关步东如此可亲，接着房门一推，一股浓香扑面而来，我脸色一白。
桂圆乌鸡汤。
接下来的事情记得不太清楚，浑浑噩噩依稀记得，是检查过汤没事然后才给柯阳喝的。
等我回到灶房，意识才又清醒过来。
我竭力将刚刚的味道从身上赶下去。
左右看看，看见了药罐。
那药膳，还剩下一些。
我端起来慢慢喝了，味道与平时吃的没太大区别。
真的有这么难吃吗……
“方大夫，这些东西我们一会一起收拾，您回去用膳吧。”一个婢女走来，见我挽着袖子连忙道。
我一怔。
今天的器具没有问题的话，会是暗中替换吗？
思至此，我将东西都放回了原处。
回到房间，玉相逢不在。
奇怪，去哪里了？
屋中饭菜的味道很浓，我不得不倚在窗边。等一把枸杞吃完，玉相逢才姗姗来迟。
他一进门就道：“神医！我一直看到柯阳睡下，都没人动手。”
他兴冲冲的样子，让我想起在床边发现的兔子。兔子是花椒几个叼来的，后来我说过自己不吃，它们就转而叼草药，那是从药林之外的林子中寻来的。
想回药庄。
我回过神来，指指桌上的饭食，“你吃吧。”
按照早上他挑选的，应该完全他合口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