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第十五药
开门，门外是关步东。
若是如同柯阳柯欢所说，柯大福明面上不可能忤逆柯慕，那就只能在门外制造声响，影响我的诊治。
只是他也不曾想过，他影响不到我。
柯慕将柯阳引到逢生崖，应该是想杀死他，现在又开始拖延时间，使我得以医治柯阳，不知道在打什么主意。
“方大夫，您看完了吗？我家老爷在等着您呐！”关步东笑着迎上来，目光中原本的焦躁不见，就好像笃定了什么事情一样。
我回头看柯欢，床帘已经被放了下来，人影一动不动，像是睡着了。
既然柯欢能从一群死士中逃出来，应该有保命的手段。
只要一直清醒着。
这可不好。
要是这样下去，何年何月他的病才能完全康复。
“方大夫，您看，咱们走吧？”关步东侧身过去，去拉柯阳屋内的门。
我向前走，避开关步东的手臂。
“那便走吧。”
……
之前进府，径直从前院被引到了柯阳的院子，这次往大厅去，倒是再次知道了什么是“大富之家”。
不说珍楼宝屋，朱楼翠阁，单单是说厅堂的珍奇摆设，随意一件便能保寻常人家一辈子衣食无忧。我进屋时，柯大福坐在厅堂高椅之上，身着一身玄色绸缎衣衫，左手边的小几上放着一杯清茶，他留着胡须，身材矮胖，像笑口常开的弥勒佛，却面无表情，令人望之生寒。
“老爷，这是方大夫。”关步东向着柯大福行礼，我随之。
“哦，你就是方大夫？”柯大福低头，右手食指与拇指转着左手上的翡翠扳指，语气漫不经心得很。
这可不是一位疼惜儿子的好父亲，见到唯一能医治他儿子的大夫时的态度。
莫非他是懒得装了，打算直接将我灭口吗？
我没有反应，柯大福自顾地说下去：“我柯家呢，虽然家产丰厚，但是却不是白得来的，对那些想借着什么由头来戏耍柯家的人，总归是有许多法子应对。”
想激怒我？
我道：“请柯老爷放心，方某不是那种无能之人，柯小公子定然会在我手中痊愈。”
柯大福冷笑：“希望吧。”
随着他话音的尾音，一阵风掠过面颊，我耳侧一缕长发落地。
这一刀是房梁上的人出的手。
好快的刀。
只是可惜，相比起庄乘风，还不够。
这样的刀气……是快刀李三刀吗？
柯大福见我没有什么表情，似乎有些诧异地挑了挑眉，“看来还真是个有些门道的。”
语气阴阳莫测。
“方大夫，我小儿子就交给你了，若是依你所言，柯某定当赔罪。若是我儿出了什么事情，那你……”
他看向地上的头发。
我点点头。
“既然如此，那方某就回去了，明日再来为小公子医治。”
关步东侧身拦我，我心中已有计较，回头问道，“怎么？”
关步东不语，柯大福在座上道：“方大夫既然为小儿医治，柯府怎么能让方大夫住在外面，凡有需要，尽管开口向侍女说。”
我道：“我的药箱还在客栈。”
关步东笑道：“毕竟是医治小公子，怎么能让方大夫破费，老爷说了，凡事需要什么药材，吩咐给下人去买就好，这紫气城中大大小小的药店，我们柯府都认识。”
看来是铁了心要把我软禁在这里了。
我笑了笑，“好。”
……
入夜，我将乌头叫来，写了便签给庄乘风，简单说了现在的境遇，要他稍安勿动。幸而来之前北辰与玉相逢的伤都好了大半，不需要多花心思想该从哪里翻墙出去。
白参去逢生崖还没有回来，也就不知柯阳与柯欢所说有几分真假，只是我倾向于他们所言属实。
概因柯阳气血亏损是真，睡眠不足是真，这柯府里的人，对他们的恶意也是真。
所以走投无路，也是真。
也许可以拼个鱼死网破，然而目前来看，自我突破柯府，应该是最好的办法。
不过若是假的也没什么，总归是吃过我的药。
不论如何，他们必须在我手里好起来，其他另做打算。
在我凝神细思时，庄乘风的回信很快就飞了回来。出乎意料，除了问我需要什么东西，他还提到了一件事。
玉相逢不见了。
玉相逢的伤口还没有好全，若是动作幅度小倒是不影响，但若是要动手，伤口必然崩裂。
他为什么会突然不见？
我回想以往种种，总觉得此人身上疑点众多，隐约能觉出说不清的矛盾感，却没什么思绪。
最奇怪的一点，是他的相貌。
他的相貌太过亮眼，若是在江湖上出现过，就不可能没有人知道。
可奇怪的是，就连庄乘风都不曾记得他。
然而他并没有易容。
我理了理乌头的羽毛，回信给庄乘风，要他照看着北辰些，别出了什么变故，其他不用担心。
北辰体内的毒还没有完全除去，因此内功依旧不能动用。
见乌头飞远，我坐回桌旁。
到午时，我起身摸了摸被褥，准备入睡。
被褥是新换的，倒是柔软，但毕竟不是常用的，还是有些不习惯。
等出了紫气城，一定要找个称心之处好好休息一下。
我拉上被子，除去外衣，仰卧于床，将薄被拉至胸口，双手交叠放于小腹，开始进入睡眠。
——一切如常。
只是不知为何，难以入眠。
如同百花院一类的环境也并不是从未睡过，可是今夜迟迟无法入睡。
我闭着眼睛回想违和点。
心神逐渐沉静，直到在一片静谧之中听见了重叠在一起的，第二个人的呼吸声。
来自上方！
声音很轻微。
没有恶意。
我睁开眼睛，看见了玉相逢的脸。
“神、神医！”
他似乎吓了一跳，连从房梁上跳下来都忘了。
我起身，将手中扣住的一把银针收回。
“下来。”
玉相逢跳下来，局促不安地低头站着，小心翼翼地抬头看一眼我，与我目光对视，又连忙低下头，目光澄澈如水，让我想起花椒犯错的时候，也是这样子。
火气莫名就消散了大半。
“你为什么偷偷进柯府？”我问。
他低着头小声道：“神医你不是被软禁了吗……我担心他们会对你做什么……”
……愕然。
想起他蹲在房梁上，这个答案似乎是最合理的。
可是为什么呢？
自从与初见时他就表现出的好感，到底自何而来？
那所谓的“仰慕已久”究竟有几分可信？
在市井之间，我的名声可不算好。
心下疑惑，但是并没有发问。
他给我的感觉太奇怪，哪怕问出的答案也决计不会相信，不如不问。
我转而又问：“你出门为何不与空青说？”
玉相逢僵了一下，看起来有些心虚地道：“我留了纸条……”
“嗯？”
“压在花瓶的下面。”
“……”
他房中倒是有一只大花瓶，可是谁闲来无聊会搬开花瓶看看下面有没有留言？
“神医你别生气，我就是觉得要是空青知道我要来肯定不会让我过来。”
没错，若是庄乘风知道，绝对不会让他过来捣乱。
见我沉默，他试探地问：“神医，你睡吧，我就在这看着你，不会出声的。”
顿了顿他又补充道：“神医，我武功别的不行，隐匿可好了。”
看出来了。
否则我也不会屋里藏了个大活人居然好久没发现。
但是有个人在我睡觉时直勾勾地盯着我，怎么可能睡着？
“趁夜深，你回去吧。”
玉相逢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委顿下来，可怜兮兮地看着我，也不说话。
我想想紫苏之前圈地盘尿到我被子上的事情，干脆地将他赶了出去。
再次躺回床上，有些头疼地揉了揉眉心。
玉相逢……无论如何，不可能只是一个普通武学之家行商的人。
到底是什么样的功法，才会擅长隐匿？
还有玉相逢，到底是为何如此笃定，我是被软禁了呢？
错综复杂，无迹可寻，我点点从前见过的人，无一人面相骨架能与他对上。
连庄乘风都不知道的江湖人……若是想知道他的身份，倒是还有一个办法。
登天机楼，问百晓生。
蓦地，我听到屋顶传来极为轻微的一声轻响。
头疼得更厉害了。
“玉相逢，回去。”
窗户被拉开一条缝，倒吊着的玉相逢自缝隙间看看我，然后招招手，合上窗户。
听见几声轻微的“咔咔”声，他大概是远去了。
我躺回床上，沉沉睡去。
……
一觉醒来，只觉睡得不太安稳，难得有梦，却在梦中都有被人注视着的感觉，不知是真是幻。
待到洗漱完，有婢女小厮送来早餐。
哪怕我看不到自己的表情，也能猜测到自己的脸色大概不好看。
竟然忘了，寻常人家是需要定时吃早饭的。
一推开门，浓烈的味道扑面而来，肉酱面、小笼包、皮蛋瘦肉粥……登时胃部反酸，张口欲吐。婢女将饭菜一样样地摆在桌上，笑道：“方大夫，不知您喜欢哪样饭食，就多给您备了几样。”
“还有这个，”小厮端过一盘血红之物，道：“这是我们老爷最喜欢的一道菜，名为‘满堂春’，是将幼鹿的后腿切下一块肉，将幼鹿细心照料，直到伤口处长出肉芽，将肉芽切下来食用。这新的肉最嫩，沾上酱汁服用，堪称一绝。”
肉类甜腥的味道冲撞过来，太阳穴被涨地发疼，不敢开口，只怕话未说出便将酸水一并吐出来。
“方大夫，您怎么了？”婢女看着我有些无措，端着一盘小笼包拿也不是，放也不是。
我摆摆手，强行压下不适，勉强道：“老毛病，吃过早餐就好了。”
婢女与小厮对视一眼，开始为我布菜。
“你们出去吧，我吃饭不喜欢有人看着。”
婢女愣了一下，迟疑地道：“可是……”
小厮拍了拍她，两人向我行了一礼，退出了房门。
我两步冲到窗前，干呕两下，胃部绞痛。眼前一阵阵发黑，好一会眼前才回复了清明。
头顶突然一黑，一片阴影笼了下来，“神医！你怎么了？你、你要喝水吗？他们是不是在饭菜里下毒了！”
玉相逢在窗外，穿着一身小厮的衣服，似乎是想拍打我的背部，又顾忌着什么似的收回去，手忙脚乱。
我摇摇头，没心情去问他怎么还待在这，唯一的想法就是这些早餐有人可以处理了。
“你吃早饭了吗？”
玉相逢摇手：“没有。神医，是不是早饭有问题？你想吃什么，我出去给你买！你要不要先喝点水？”
这就更方便了。
“你进来，看看有没有喜欢，挑你喜欢的吃了，要是没有就随便打包一份扔掉。”
“啊？”
“这些饭菜没毒，我不想吃。”
他们知道我银针带在身上，不可能给我下毒。
我从窗台上让开，玉相逢利落地翻身进来。
轻身功夫这么好？
我没来得及多想，玉相逢就凑了过来，“可是神医，你总要吃一点吧？喝点粥？”
我拿出一截干参咬在嘴里挥手，快吃。
玉相逢迟疑地蹭到饭桌前，看了看我，然后拿起了筷子。
他吃东西的速度很快，等到我就着半杯清水将干参吃完，他已经吃完了一晚肉酱面一个茶叶蛋，还喝了一碗粥。
玉相逢离开之后，小厮婢女进来将东西收走了，估计不一会，关步东就要过来叫我。
我抓紧时间让白芷给庄乘风回信，说了现在玉相逢在我这边，让他关注着城中的动向。
柯大福不可能让柯阳这样好起来，所以一定会有所动作，或者败坏柯阳的名声，或者从我身上下手。
时间不会拖太久，从那日来刺杀我的死士来看，柯大福和关步东，应该已经忍不住了。
门外响起了敲门声。
“方大夫？您准备下，去看看小少爷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