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章 试探
入眼是一片漆黑。
没有灵力,视力也和普通人无异,等到眼睛适应了黑暗,姬芸才借着远处漏出的一丁点亮光看清自己现在正处在一个走道中。
两边是平整光滑的石壁,每隔几步都挂有一灯盏,一直通向前方,只不过现在都没有点亮。除了尽头深处放着的那颗夜明珠,再也没其他东西照明。
乾坤袋被收走,姬芸现在浑身上下,除了脖子上的玉石,就只剩下香囊。
她想起那封信。
——“芸儿,这些年是娘太过懦弱,没能好好保护你,让你受了许多磋磨,你在外的这七年,娘想明白了。这一次,娘站在你这边。传送阵的那头有一个密室,可以隔绝灵力。你且先待在那里面,待风头过了,灵力恢复了你再出来。娘无能,也只能帮你到这了……”
现在的她没有灵力,跑不远也斗不过,出去等同于受死,待在这密室里倒还能稳妥些。
既然这次她站出来了,那就再相信她一次。
夜明珠被转动,面前密室的门缓缓升起,姬芸刚迈出一步,室内陡然通明,所有的烛火渐次点燃。
密室中央坐了一个人,青色衣衫,白绸束发,熟悉的书生打扮,唯一不同的是他的头发,黑墨般色泽,不复以往的花白。
“是你,你怎么会在这?”眼前正是那位帮她医治过经脉的医圣——宋景。
姬芸警惕地盯着他,步步后退。
如果她没有看错的话,刚刚他手腕上闪现的,是伏魔链吧?
“你也来了?”面前之人缓缓抬眸,他惨白着一张脸,嘴角牵起一抹笑,眼中却满布血色,“看来,要你命的人也挺多啊。”
“你说什么?”姬芸怔然,停下脚步打量着四周,并未瞧见任何符文,随后她猛然抬头,看向随着石门上移的那颗夜明珠。
原先的只能发出淡白亮光的珠子如今璨璨生辉,金色光泽在里面不断流动,和那晚院中所见一模一样。
那晚那个人拿着珠子吸食魂魄的场景还历历在目,姬芸第一个念头便是走,离开这里,远离这个珠子。
她朝着来时的方向跑去,可越远她的手脚越使不上劲,小腹内的灼热复发,到最后她只能捂着小腹扶墙才能前进一步。
身后人劝阻的声音传来:“不必费劲了,这是摄魂阵,除非身销魂死,否则出不去。任你是妖是魔、是人是修,都一样。从你进入这里开始,就已经入阵了。”
宋景瞧着终于忍不住佝偻下来的背影,嗤笑了一声,语气嘲讽:“都说魔残暴不仁,凶狠恶劣,照我看,远不及修者半分。对亲生女儿下手,他可够狠啊。”
小腹灼痛难忍,额头冒出细汗,姬芸靠不住墙壁,倒在地上,整个身子缩成一团,过了一会,颤抖出声:“不是他。”
她知道宋景指的是谁。
早在她跟着他留下的指引来带那个院子见到姬恒的时候,她就知道宋景和姬恒或许有关联。如今,宋景如此熟稔地提到姬恒还知晓她和姬恒的关系,她也不意外。
但不是他,不是他干的。
送她来这里,想要致她于死地的不是她的父亲姬恒,而是刚刚还在给她暖肚子,给她捡起扔掉的长命锁,口口声声说要站在她这边、带她走的那个女人。
那个她远离了十几年,好不容易说服自己信她一次的母亲。
姬芸蜷缩在地上,突然笑了一声。
宋景也有些意想不到,居然不是姬恒下的手。那还有谁能把她送到这里来?看她刚刚毫不知情的模样,应该是被骗来这里的。
可是,在这风清门,还有谁能骗得了她?换句话说,她这样的性格,到底还有谁,能取得她的信任,骗她至此?
宋景听见远处传来笑声,他抬眸看去。
那个瘦弱蜷缩的背影颤抖个不停,随着笑声不断扩大,双肩颤动得厉害。
不一会,回荡在石室里始终没有几分笑意的声音开始变得沙哑,慢慢成了咳嗽,像是病入膏肓之人绝望至极发出的声响。
最后,躺在地上的身影竟真的声声呕了起来。
宋景瞧着这番景象,突然想起姬恒娶的那个在任何时候都端庄和煦的掌门夫人,眼底的惊异转为释然。
果然,她也知道姬芸的身份,也难怪她想要治姬芸于死地。
自家丈夫和其他女子生下的孩子,换作任何一人,也忍不下去,更别说还是一个从小捧在手心家人溺爱长大的商家女,那样高傲的性子如何忍得,这些年来怕也是不会善待这个名义上的孩子。
可,姬芸竟然相信了她。
远处的背影已经不再呕血般咳嗽,宋景不由道:“终究还是你太过心软。照我说,那些曾经负过你的,你就该一个不留都杀了,如今也不用落到这般地步。”
“你对他们仁慈,他们可不会感激。人始终是自私懦弱的,一旦危及他们自己,无论是亲情还是恩情,只要能求生,他们全然不顾,转头就能将你送上断头台。”
说到这,坐在石室内的人像是想起什么似的,眸色已经完全阴沉下来,他从过往的记忆中剥离出来,朝前方已经冷静下来的人开口道:“所以,要不要和我合作?你过来帮我把这链子解了,我替你去杀负了你的人。如何?”
姬芸靠坐在石壁上,头也没侧:“不如何。”
“为何?你不想报仇吗?”宋景出声。
“仇,我会报,不用你帮。”
宋景笑了一声,道:“不用我帮?凭你现在这副样子,怕是很快便要死在这摄魂阵下,谈何杀人报仇?真的不考虑和我合作吗?如今,我也是拥有无上力量的人了。”
说着,放置在膝盖上的手翻转朝上,掌心上方悬着一方蓝深至暗的焰火,只是下一瞬手腕上的流动着符文的链条一显现,那焰火就不见了。
宋景面上闪过几分痛色,他将微微颤抖的手收入衣袖,语气淡然道:“如今只是被这链子压制,待出去你便能知道我的厉害。”
“我不和一个魔合作。”姬芸闭上眼,忍受着腹部的疼痛。
听到这句话,盘坐着的人脸色瞬间冷了下来,他音调陡然高了不少:“你以为,你又是什么好货色?!一个妖,倒嫌弃起魔来!”
他瞧着靠坐在地上缓着疼痛的人,阴寒的眼中笑意浮现:“你父亲没有和你说过吧?你其实是他和一个妖族女子的孩子。而你刚刚为此哭泣的那个女人,根本不是你的亲生母亲。”
原本良善和煦的青衣医圣,如今披散着头发,凌乱着衣衫,声声狂笑起来,烛火印照着扭曲恶毒的面容,如同疯魔一般。
“是不是没想到?我也没想到。若不是你自己送上门来让我诊断经脉,我是无论如何也想不到姬恒这么在乎名声的一个人,居然会和一个妖族女子姌合。”
“怎么样,从云端掉落的滋味如何?不好受吧。哦对,你恐怕还不知道吧?你小时候喝的那药,是弱化经脉致你体弱无法修炼的一种毒,还是你父亲亲自从我这拿去的。”
说完,他又笑了起来。
“生气吗?怨恨吗?是不是很想把他杀了?来,我们合作,我帮你去杀了他。”石室里的人引诱着,“这摄魂阵虽然靠那颗珠子运转,但实际阵眼在我这。只要让我出去,这阵就能失效,你也不必受此痛苦……”
“你与谢怀清是何关系?”姬芸出声打断了他的话,“那药方,是不是你动的手脚,你在里面放了什么?”
宋景讶异于她的无动于衷,不过很快他就反应过来。
也是,若她不知道姬恒的真面目,当时外界又怎么会有姬芸顽皮恶劣的名声。姬恒重名声,自然也不会允许自己子女的名声受损,以免落他面子。
所以只有两人不和,并且让姬恒觉得她威胁到了他,他才会先下手为强,抹黑姬芸。
设下的诱饵,没有让对方上钩,不过宋景也不急,现在他找到了一个更适合她的新诱饵:“你放了我,我就告诉你。”
“不说算了。”姬芸感觉到小腹内的疼痛渐渐减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丝丝熨帖的暖热,“我也不是感兴趣。”
“是吗?看着不像啊。”宋景失去了耐心,声音也冰冷下来,“你现在没有资格和我谈条件,我在这阵眼中至少还能活个几年,而你马上就要死了。”
“我一无灵力,二无法器,而你却一直要我靠近你,救你。你如此急切,是想要我的血破阵吧?”
姬芸侧头对上那人的视线,果不其然看见他眼中闪过一丝惊慌,她继续道:“我是有仇恨,但死于我而言,又何尝不是解脱。我死便死了,可你呢?石室闭塞,下一次有人来这,也不知是猴年马月。所以,现在是你有求于我。”
被看穿心思的宋景黑着一张脸,静了半晌才道:“他小时口不能言,我以三年时间治好了他,报他师父救命之恩,仅此而已。”
“谁知那小子后来黏上了我。”他嘲讽地笑了一声,“至于那药嘛,自然是灵剑宗有人要坏他修行。我不过是个断了手筋的废物,除了遵命还能如何?”
姬芸听到这里,如何还能不明白,怕是灵剑宗里有人早有预谋,她转过头看着对面石壁轻笑了一声:“难道你对他就没有图谋?一番话说得冠冕堂皇,将自己摘得干干净净,当初你让我去诱他动情,取他发带,除了帮我,怕也是藏了些不可告人的秘密吧?”
宋景哼了一声,“别说得你多清高,这世间,何人不自私,妖魔更甚。你接近他,不也是为了自己的经脉?”
“匹夫无罪,怀璧其罪。他天生灵骨,在修行上起步本就高于众人,还是整整一副,不知惹多少人眼红。即便没有我,灵剑宗那些人也不会放过他。要怪也只能怪他自己蠢,轻易相信他人。如今你想知道的我都告诉你了,你还想不想活命,看你那样,不如赶紧过来帮我把这链解了。”
闻言,姬芸撑着石壁起身,脸色苍白、血色尽失,一只手捂在小腹上一步一步往回走,步伐缓慢。
宋景见人走了过来,心里耻笑:刚刚一副视死如归的模样,真到了生死攸关之际,不还是乖乖认怂。他马上就可以从这破地方离开了,等他出去,他一定要让姬恒那厮付出代价!
宋景正沉浸在激动之中,未曾发觉正在移动的姬芸在离石室口还有五步远的时候慢了下来,一只手背到身后悄悄翻转,不过一会,手掌中心凝了一团赤红。
待他发觉不对劲时,那团赤红已经从姬芸掌心脱出,朝他面上袭来。
宋景惊慌了一瞬,堪堪侧头闪过,随即伸手一控,那团赤红就消失在他手心,“找死!”
话毕,刚刚消失的那团赤红不知何时出现朝她袭来,姬芸反应不及,那团赤红正好落在她小腹上。
噗的一声,鲜血喷出,姬芸无力支撑,身形晃晃悠悠,躺倒在了地上。
“我竟小看了你,看来这摄魂阵倒加速了你形成妖丹,助你凝成了妖力。不过,还得多谢你这一掌。你说这是何必呢?”宋景借着姬芸刚刚对他那掌妖力的掩护躲过伏魔链,将一丝魔气悄悄放了出去,依附到她伤口处,缓缓汲取着鲜血,“合作不好吗?”
“你不配!”姬芸双手紧捂小腹,嘶吼出声,“你不配说他!你这个……忘恩负义的小人……你没资格!”
宋景听闻,竟桀桀怪笑起来,“好,好啊,好得很!一只妖竟维护一个修道之人。你如此维护他,我倒要看看,他会不会来救你!”
说着,姬芸发出一声惨叫,小腹处附着的魔气浓郁起来,她感觉自己像是砧板上的鱼,任人开膛破肚,肆意搜刮。
“芸儿!”一股掌风袭来,阻断了魔气,与此同时来人又使出一道灵力逼向宋景。
“你非得逼我出手吗?”白衣蓝纹的姬恒出现在这密室内,他转头看向被灵力掐住脖子的宋景。
魔气被驱除,小腹上的痛觉消失,过了一会那种熨帖的温热又来了,姬芸稍稍缓过劲来,感觉四肢在发热。
不对,是身体各处感觉有什么热流在体内涌动,一遍又一遍,而源头正是灼热的腹部。
姬芸伸出手指,尝试着凝聚,丹田措不及防被烫了一下,然后她就看见指尖冒出一缕极浅的红色气息。
宋景看着姬恒身后,艰难出声:“她要……结妖丹……了……”
姬恒转头一看,果真瞧见躺在地上的姬芸周身散发着淡红色气息,眉心处一道红色狐尾印记时隐时现,立刻松了宋景,二指点上眉心,却被快要晕厥的姬芸挡下。
姬恒一脸焦急:“芸儿,你即将结丹,这里不方便,爹带你回宗门去!你放心,爹不会害你,等你恢复妖身,爹就再也不关着你。”
姬芸拦下两指后,便再也没有了力气,眼睛一闭昏了过去,只是晕厥之际,她迷迷糊糊听到远处宋景的讽刺。
——“等你形成妖身,他就要夺你妖丹……”
后面的话听不见了,她开始陷入沉寂的黑暗。
“掌门今日又在沧云阁和长老吵了?”
“可不是嘛,掌门想要退位,专心陪着小姐。”
“掌门为了小姐,竟然甘愿将掌门之位拱手相让?”
“差不多,虽说是让关师兄暂代掌门之务,但我瞧着和退位也差不多。关师兄是掌门首徒,入门早,修炼刻苦,平日也常帮着掌门处理事务,再合适不过。不过就是辈分差了些,震不住那些个长老,这不天天要吵上一回。”
“诶,你们知不知道小姐生的什么病?这么久都没醒过来。”
“她不是从小就体弱吗?出去了几年身体也没见强啊,当初哭着闹着要出去,白亏掌门待她这么好。真是养了个白眼狼。”
“诶,你少说几句。”
“我怎么了?你们是没看见当时她刚回来时的那个样子,都快傲到天上去了。自己没什么本事,还想着逃,要我说外面哪里有风清门好,受了伤不还得掌门去救她吗?”
“这样一说倒也没错。我这几天听药堂的弟子说,掌门好像在用自己血当药引给小姐练药呢。”
“真的假的?有这么严重吗?”
“谁知道呢?我要是有这样的爹,做梦都得笑醒,哪像她这样……”
……
不同的人声时不时响起,还有杂乱的脚步声,混杂着雨声、风声等等其他声音回荡在耳边。
姬芸在床上睁开眼,敲了敲脑袋,耳边还是一片嘈杂,所有的声音都像是被放大。
但她起身回顾四周,房内却空无一人。
一道沉稳又缓慢的脚步在嘈杂声中逐渐清晰,好像姬恒的。因为她听到了有人喊掌门。
步伐将近,直至吱呀一声,姬恒出现在门口,姬芸才真的确认自己的五感好像是灵敏了不少。
他朝门外侍女说了几句,而后朝屋内走来,“芸儿,你醒了。感觉如何,有没有哪里不舒服?丹田处还痛吗?”
门外侍女已经端来一碗药。
“进来吧。”姬恒示意。
侍女在床边跪下,双手托着托盘,将药献到姬芸面前。
姬芸扫了一眼,视线回到姬恒身上,也不说话,就这样一直看着他。
面对女儿的无声凝问,姬恒示意侍女退下,叹了一口气在桌边坐下给自己倒了杯茶,才缓缓道来:“你应该也知道了吧?”
“是,你是妖。”
“或者说是半妖,你的母亲出自上古四大妖族的狐族一脉。或许正因为这样,你与寻常半妖有所不同,只有在成年后,你才能结妖丹得妖力,在此之前与寻常人无异。”
“是爹错了,哄骗你、给你下药是爹不对。”姬恒停顿了一下,低下头缓缓说道,“但爹真的不想你出事。”
“你在灵剑宗多年,应当也知道上古妖族生育子嗣后,天赋神通、灵力修为会随子嗣降临转移到儿女身上。”
“你母亲生下你后,和普通妇人无异,原本没什么大碍,那天夜里却突然大出血,怎么止都止不住。满床都是血,你母亲就这样走了,连名字也未来得及取。”
姬芸藏在袖中的双手紧了紧。
他抬起头来看着她:“你也知道在这世间,妖族想要活命有多不易。你娘去得早,是爹没有保护好她。爹只有你一个女儿,不想你被人发现身份,活得像过街老鼠一样,被人喊打喊杀。”
“体内灵脉过早催化,妖气也会提前泄露,到时妖丹未成,妖气却四处横溢,对你暴露身份没什么好处。所以爹才想着先把你养在那个院子里。是爹不好,这些年冷落了你,才让你被人欺负。”
“你娘走时你这么小,门中事务繁忙,本以为那商女能本分些替爹好好照顾你,谁知道她竟如此胆大包天设计谋害你。”
“爹已经休了她。”姬恒走至床边坐下,端起药,“你结丹在即,不出意外将在今晚。把药喝了,也好少受点苦。爹已经设下结界,今晚不会有人来打扰你结丹,更不会有人知道你的身份,爹会守着你。”
姬芸垂眸,视线落在面前的药碗上,她突然想起几刻钟前听到的那些话。
“掌门想要退位,专心陪着小姐。”
“掌门好像在用自己血当药引给小姐练药呢。”
旁人的话在耳畔反复回响。
姬芸突然发现自己好像已经很久没见自己这位父亲了,久到她快要忘记七年前那个在大殿斥责鞭打她的父亲长什么样。
是现在这个模样吗?
无论是人还是事,现在的种种迹象,都在向她表明,他是真的在以父亲的方式在爱着她,在保护着她,在愧疚,想好弥补她。
于是,姬芸喊了他一声:“爹。”
她没有抬头,接过那碗药,问了一句:“你会取我的妖丹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