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娘亲
姬恒愣了一下,沉默片刻后喊人把药拿出去了,顺便吩咐人不必再候着,和其他人一起退到院外。
“我知道,你心里的隔阂一时很难消除。小时候的事终究还是给你留下了阴影。你不想喝药,那咱就不喝了。”姬恒勉强凑起一个笑道,“那你先休息吧,爹去给你准备一下结丹可能要用到的丹药,你先好好躺着。”
姬芸躺回床上,望着上方的承尘出神,最终叹了口气,摇头驱散心头那些剪不断、理还乱的心绪,起身打起坐。
体内的那条灵脉早已不见踪迹,转而取代的是一颗已经能看出一点形状的珠子,原先的金色大致褪去,露出红霞般的赤色。
潜藏的经脉显露出来,密密麻麻交错纵横,里面蕴着些异样的力量,和灵力有些不一样,姬芸尝试驱使着那些力量流动起来,冲破阻塞的经脉,最终汇向丹田处。
很快,姬芸的额头上爬满细密的汗,但她没有停下。
她想要早点结丹,早点拥有力量,束手无辞、任人宰割的感觉实在是不好受。
刚刚那句话,没有试探出来什么。也可能是她自己心里不静,已经无法看出真情与假意了。看不清自己的心,也看不清姬恒。当局者迷,旁观者清,她也不能免俗。
但无论如何,让自己变强始终是不会错的,重新拥有力量才最让人心安。
屋内寂静,只有床上独自煎熬着的人。
姬芸现在气息不稳,体内力量起伏不定,现在随便进来一个人或许都能取她性命。但没办法了,事到如今她身边已经没有人了,她只能赌上一把,赌姬恒没有那么丧心病狂,赌他不会动手,赌他还念着那一丝薄弱的父女情分。
待姬芸终于撑着最后一丝力气疏通完经脉时,窗外天色已经完全暗沉下来,冷风阵阵习来,吹得树上最后一片叶子也挂不住枝头翻转着往下落。
屋内的烛火也闪灭了一下,然后门窦然打开,一颗珠子破空而入,迅速悬浮在姬芸头顶上方,发出熟悉又耀眼的金色光芒。
当腹部的剥离感剧烈袭来的时候,姬芸就已经知道,她赌输了。
“若你刚刚乖乖喝下那药,现在也不至于受这剖丹之苦。”姬恒跨过门槛踱步而来,脸上没有任何表情,连半分隐忍也不曾有,“非要逼我我动用这珠子。魂飞魄散的滋味可不好受。”
姬芸看着前方熟悉的那个人,没有说话也没有反抗。
这才是她记忆中熟悉的父亲。
姬芸已经无话可说,她想说的话,早已在八岁那年大殿鞭子落下后就已经没有了。
她的父亲始终都是这样一个人,始终痴迷至高无上的力量,为此不择手段,为了成仙,近乎疯魔。
姬芸想知道,天上的仙人是不是也都是他这样,踩着累累白骨、殷殷鲜血,踩着血亲挚友,一步一步往上走。
她不断吐出血来,血滴粘稠,在空中拉出一条血线。
血滴落在身前雪白的衣衫上,姬芸突然好想看看那天上长什么样。
她想知道究竟是何模样,能让天下修者趋之若鹜,让他们耗尽心血、舍弃温情、杀死至亲。
是和衣衫一样白净吗?还是像现在一样,染了满身血色?
还有那登仙之路,她也想瞧上一瞧。
看那阶上有没有布满纵横交错的血印,是不是充溢着满是哀嚎的怨魂,走在上面会不会突然冒出一张脸、一只血手,咬着、撕扯着不让人走。
还是,真的像他们口中所说的那样,神圣高洁、不可亵渎。
可是姬芸看不到,或许只有那些同样无情心狠的人才能看到吧。
众人皆蝼蚁,森森白骨于他们而言,只会是铺路的最好材料。
就这样吧。
就这样算了,还反抗什么呢?
反抗不了了。
她将将结丹,妖力尚未稳定,那摄魂珠又时时刻刻控制着她,要将体内妖丹生生剥离出去。
终归是她太弱了,在这弱肉强食的世间难以生存,只是没想到她这么惨,最后竟死在至亲手里。
是她命不好。
她勤勤恳恳活这一生,到头来,所敬爱的人,都想至她于死地。爱这种东西,太奢华了,她不配。
“很快就好了,芸儿,你马上就能解脱了。”一想到妖丹即将得手,姬恒脸上越发兴奋。
到时候他就能突破渡劫至化神期,届时他姬恒也算是这天底下数一数二的大人物了,而且还能破了那个预言。
姬恒少时修炼时,曾被人断言若要修仙,则活不过百岁,说是根骨太差,身体承受不了,除非修至化神。修为接近半神便自然就解了。
可修至化神何其艰难,更别说还在百年之内达到了,简直难如登天。天赋异禀之人或许可以一试,但姬恒不是,资质只能说是平平。
本来做个凡人,这百岁预言便也没什么要紧。可姬恒心气高,加上自幼失怙,又常被人欺负嘲笑,便一根筋地想要修仙。
如今一想到这漫漫长途终于窥见了一丝曙光,姬恒难掩激动。
姬芸隔着水雾看着前方那人,牵扯了下嘴角,无声嘲讽。
然而下一刻,两眼放光、一脸欣喜的人突然变了脸色,他低下头,看向腹部露出的一段剑刃,手上操控摄魂珠的灵力一转,朝身后打去。
身后那人一闪,顿时收回剑横挡在身前。
那人是谁,姬芸不认识,但是另外一个突然出现在她床边的人,她认识。
是小时候陪伴她的乳娘,她唤她瑛娘。
“瑛……”姬芸发不出声音。
她不是早在十年前被姬恒赶出了风清门吗?
姬芸清楚记得那年她四岁,因为偶然看到门中弟子练剑,心生向往,便天天趴在二楼窗边朝院墙外张望,试图寻找些练剑的身影,但再没看到过。
瑛娘心疼她,便背着姬恒,躲过院内其他人,带她偷偷钻过一个被野草覆盖的狗洞,去了练武场隔壁的树林里,那里能清楚地看到阳光下肆意挥剑的人。
本来这事只有她们两个知晓,因为她们当时回来并没有惊动院里的任何一人。但第二天,姬恒便怒气冲冲带走了瑛娘。
瑛娘在她很小的时候就在她身边了,给她穿衣、教她吃饭,每年生辰还会给她煮一碗馄饨。尽管她和旁人一样恭恭敬敬对她。但她那时候便知道,在那个院中只有瑛娘是真心待她的。
所以她跪下来求他们,给他们磕头,说自己以后再也不跑出去了,可任她怎么求他们都没用,姬恒没有放了瑛娘。当时她名义上的母亲也在,看着她磕出一头的血,神色冷漠。
此后再也没见过她,直到后来她有一次偷听院中侍女聊天提到瑛娘,才知道瑛娘被姬恒赶出了风清门。
那时,她还记得瑛娘有着一头乌黑的长发,笑起来眉眼特别好看,温温柔柔的,像江南水乡的水,柔和安静。
而如今面前之人除了那双依旧温柔的双眸,其他一切都不一样了,形容枯槁、头发凌乱、衣衫褴褛,但她依旧相信她。
“瑛娘带你离开这。”她湿着眼眸来抱她,无声对她说,然后姬芸就看见她黑眸突然变成一对竖瞳。
周身红色光亮一闪,她们就从原先的屋子到了一个阴暗的石室
这个石室和之前传输阵那边的有所不同,这个石室更像个囚室,石壁凹凸不平,角落里铺着干草,身后还有几条铁链,月光透进来的地方是一扇对开的铁门。
一到石室,瑛娘立马放开她,侧头吐了血,随后立刻坐直双手朝向她,掌心源源不断输送给她的是和她体内妖丹同样的赤色。
“娘……”姬芸看着她眉心时隐时现的红色狐尾印记,哽咽道,眼角不断落下泪来。
这一喊,琼瑛的眼泪也瞬间夺眶而出,她低着头,没有侧向她,也哽着声道:“快好了,阿云,就快好了,马上就不疼了。”
从刚刚到现在,她不敢多看姬芸一眼,她怕自己忍不住抱她,又怕自己这腌臜模样吓到她,还怕她怨恨自己,怨自己的母亲是个妖,连带着她也是个妖,受尽苦楚和奚落。
可是,她叫了她一声“娘”。
她已经多久没有好好听过她的声音了,十年了吧?距离当初离开她,已经过去了十年。
整整十年,她都待在这个阴暗的石室里,每日被铁链锁着,看着外面明暗交替、四季更迭,守着她仅能见到的一方天空,没日没夜地思念着她的女儿。
她记得,离开时她才四岁,还是个不会自己穿衣,需要她哄着才会吃饭的四岁孩童。
她好怕她受欺负,怕她被挨冻受饿,怕她单纯,轻易被人骗,又怕她觉得孤单,身侧无人能倾诉、依赖。
她心里焦急,日复一日地数着日子,想着什么时候姬恒能想起她,放她出去。
数过一个个春秋,数过一季季蝉鸣,数过无数个日日夜夜,她甚至怕自己忘了时间,数错了,每过一日便在墙上用指甲划上一竖,如今已经满满一墙。
还好只是一墙,她只记了一墙,就见到了她。可看到她的第一眼,她心里的欣喜就成了愧疚,她忍不住责怪自己。
怎么用了这么久,怎么用了十年呢?你看看她现在的样子,看看她的眼睛,哪里还有一丝对生的希望。她是有多不易,才成了这副心如死灰的模样。她原本明明,是个爱撒娇耍宝、活泼黏人,笑起来像个小太阳一样的小姑娘。
“娘亲……”姬芸又喊了一声,“你看我一眼,好不好?”
琼瑛再也忍不住了,泪眼婆娑地看向自己朝思暮想的女儿。
姬芸抬起手抹去她嘴角的血迹,“我好想你。”
话毕,忍不住咳了一声。
琼瑛惊慌停了手,把一颗暗淡的小圆珠迅速塞进姬芸嘴里,“阿云,快吃下去,吃下去你就能好了。”说着怕她不配合,又掐了几个穴位让她咽下。
“娘,你把什么东西,咳咳,给我吃了?!”姬芸侧过身,扒拉着喉咙想要呕出来,被琼瑛扶住肩膀制止住。
“阿云,你听娘说。”琼瑛此刻没剩下多少力气,她扶着姬芸道,“娘早已经油尽灯枯,这妖丹留着也没什么用,你吃下去正好助你快些恢复妖力。”
见姬芸又想去呕,琼瑛声音提高了些,却又落下泪来,终究还是温和道:“听娘的话,赶紧离开这,找个没人的地方躲起来,谁都不要信。趁现在他还没追过来,你快走。”
“不,我们一起。”姬芸拦下她推自己的手,却没想到人忽然倒向一边去。
她伸手搂住,往她身后一侧,瞧见背后赫然印着一个掌印,应是刚刚带她走时姬恒打下的。
姬芸生疏地运用妖力手覆在伤口处,颤着声喊怀里的人:“娘!你别闭眼睛,你别睡……”
怀里的人如愿睁开了些眼睛,缓缓道来:“这些年,娘一直很后悔。当初不该如此执着喜欢上一个无情之人。是娘太傻了,妄图以己之心暖化他。娘没用,生了你却保护不了你,也不能陪在你身边。”
“阿云,你要记住今日,来日万不可像娘一样,落得如此下场。”琼瑛艰难抚上女儿的手臂,紧紧抓着叮嘱她:“不要想着去报仇……不值得。”
“你的名字……是云朵的云……娘亲希望你,像云朵一样,无忧无虑,自由自在,平安……顺遂……”
“娘,你不可以睡,今年我的生辰还没过,你还要给我煮馄饨,你答应过的。”姬芸流泪叫她。
“好……好……”
可是抚在臂上的手却突然松了,就这样了无生息地垂了下来。
明明前一瞬还在应着她,答应她不睡的人,下一瞬便合了眼,长睡不起。
“娘!”姬云紧紧抱住怀里的人,哭喊出声。
她把垂下的手重新放在自己手臂上,望着怀里的人沉睡的容颜,请求道:“你把最后一句话说完,说完再睡,好不好啊?娘亲……”
怀里的人无法回应。
夜深了,星星亮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