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章 金桔馅
姬芸并未参与谢怀清的冠礼。
她在崖畔那颗光秃秃的梨花树下坐了很久,张开手又合上,如此反复,直至真的确定自己的灵力无论如何吸收还是只够燃起一簇火苗。
姬芸掐灭指尖火花,叹息着回身,见谢怀清一袭青衫立于廊下。
玉冠银簪,墨发高束,脖颈修长,那银白发带依旧飘荡在身后。
他抬步向她走来,举手抬足间少了些木讷呆板,倒有几分风流世家子的模样。
若是再执一把纸扇,就和……
姬芸心里咯噔一下,突然发觉初见医圣时那股熟悉劲从哪儿来了。
青衫、扇子、书生……这分明就是……林晏。
她缓缓看向来人,他如今这打扮和林晏虽不尽相同,可这熟悉的感觉……
“现在走吗?”恍惚间,谢怀清已经走至身前。
修者大多不喜凡间繁文缛节,因而谢怀清冠礼很简单,束发戴冠再赐字就算礼成。
即便这样,凌渊道尊也不让她观礼。
“走吧。”姬芸摇头,将心头疑虑散去。
这样正式的日子,总该隆重些。
今日刚巧是冬至,想必凡间会很热闹,她想带谢怀清去逛逛。
反正有约定在前,一时半会他师父也管不到他们,他自己最近都忙得脚不沾地。
天寒地冻的,街上依旧人来人往。
两人特地换了身寻常衣衫,装作寻常百姓穿梭在人群中,却还是吸引了不少目光。
大多人只是看了一眼,就露出一副了然模样。
姬芸低头看了看自己,又扫了一眼周围。
穿袄子的、戴围脖的、揣暖炉的,各个穿得厚实暖和,就他俩一人一身秋装尽显单薄。
好像是有些欲盖弥彰。
两人寻了个角落把斗篷披上,那些好奇探究的目光没了,但没想到,倒引来了其他麻烦。
她带着谢怀清进了一家酒楼,刚在二楼临窗的位置坐下,就有一纤弱女子抱一把琵琶凑上来。
“两位可要听曲儿?”
垂首低眉、温声细语,尽是一番楚楚可怜之态。话虽是对着两人问,可瞧这姿态,是奔着谢怀清而去。
谢怀清愣怔了一瞬,开口拒道:“不劳烦姑娘了。”
女子受拒,红着脸走了。
姬芸按下心头生出的些微躁意,将单子递给对面的谢怀清,示意他点菜。
“还是你来吧,我都可以。”
菜单被转到面前,她拿起随意点了几道,而后靠在窗边支着下巴看来来往往的行人,愣是没分给对面半个眼神。
窗边人只留了一个侧脸,谢怀清对着那半张侧脸看得入迷。
眼上鸦羽浓密,在天光相称下愈发纤长,窗边微风带起鬓边一缕墨发,飘飘荡荡正好落在鲜艳欲滴的红唇之上。
她今日穿了一身杏色衣衫,用木簪挽了个最寻常的发髻,不说话时温婉纯良,像个不谙世事、千娇万宠的小姑娘。
谢怀清认真说道:“你今日,很好看。”
姬芸脸色稍霁,待饭菜上齐后,率先提起筷子。
“今日冬至,在民间该吃饺子。”她夹起一个圆鼓鼓的饺子往谢怀清嘴边凑,“你试试。”
谢怀清张嘴,又听到她提醒,“要一口一个。”
饺子小巧圆润,一口咬下鲜香四溢,唇齿留香。
还未待他细细嚼完,一屏之隔的隔壁桌传来一声稚嫩童音。
“爹,我吃到啦,我吃到啦!”
“吃到就好,来年保佑咱们颂儿好运连连、吉祥如意。”沉稳浑厚的声音随后而至。
“我听小二说店里只包了三十只金桔馅儿的饺子。有些人点了好几盘都吃不到一个,也不知是真是假。阿娘,你吃到了吗?”
“娘没有颂儿那么好的运气。没关系,咱们一家只要颂儿一个吃到就好啦……”
口中多出一股清甜,谢怀清抬眼望向姬芸,见她正弯着眉眼。
“怎么,你也吃到了?”
他点点头,提起筷子也给姬芸夹了一个。
姬芸一口咬下,迎着对面那人关切的目光,昧着良心摇了摇头,“没有。”
随后把一盘饺子都推到谢怀清面前,“你把它吃完吧,我不喜欢吃饺子。”姬芸抿了口茶水,伸筷吃起其他菜来。
谢怀清只好作罢,乖乖吃起面前那盘饺子。
原本他以为这稀少的金桔馅儿饺子,应当是店家为了生意,借着众人那点心思搞出的一个噱头,结果没想到之后一连几个他都吃到了。
不是说只有三十只吗?
一连吃了□□只,每只都是金桔馅儿的谢怀清,盯着盘中最后一只饺子陷入沉思。
“饺子得吃完,不然来年就没好福气了。还剩最后一只,快吃,别弄凉了。”
谢怀清没听她的,夹起饺子一筷子塞到了姬芸嘴里。
“如何?”他挑眉。
“也就和寻常馆子一样的味。”姬芸面不改色地咽下回答,“怎么,你以为是金桔的吗?”
“不可能,店家都说只包了三十只。今日来往宾客如此之多,一盘能吃到一只就算不错了。”
谢怀清蹙起眉:“但我这盘不止一只。”
姬芸装作震惊模样,不可置信地发问:“所以你是吃到了几只?”
“除去你的那两只,其他都是。”谢怀清放下筷子,双手置于双膝上,坐姿笔直,很是疑惑地垂头思索。
“那你往后定会心想事成,一切顺利。”姬芸托着下巴随意说道。
两人结完账正准备下楼,迎面走来一个锦衣华服的女子拦在木梯口,挡住两人去路,“公子请留步,我家姑娘见公子甚合眼缘,想请公子移步一叙。身后这位想必是令妹,请随我去身后厢房稍等。”
面前女子身着绸缎,姬芸瞧了一眼她手示意的地方,勾唇一笑,眼中却没几分笑意。
“令妹?”
她缓步从谢怀清身后走上前来,伸手握住谢怀清,而后五指张开嵌入那双骨节分明的手掌,与他十指相扣,另一手随之挽上臂弯。
姬芸靠着谢怀清,不好意思地低下头,红着脸道:“姑娘应是误会了。”
面前的婢女见此,一敛先前的和善,瞥了他们一眼便走了。
谢怀清被姬芸拉着出酒楼的时候,都还没反应过来发生了何事。
原先还挺和气一人,突然之间头也不回地拉着他疾步快走起来,走到一半还让他把斗篷的帽子戴上。
姬芸心里很烦躁,怎么走到哪,哪就有人来找他。那些人心怀不轨、有所图谋!
“你怎么了?”
黏连在一起的双手上传来阻力,姬芸回过神来停住脚步。
她松开手抹了把脸,神色恹恹回道:“没事。”
姬芸抬首,发现他们刚好停在上次她带他来尝软酪的那个点心铺前。
“你在这等我一下,我去买个糕点。”
她想,无论她心中再如何不快,也与谢怀清无关,不应朝他发脾气。
进门前,姬芸不放心地回头看了一眼,见他乖乖站在糖画摊旁,一张脸大都隐在帽兜下,这才回头踏了进去。
然而当姬芸揣着软酪出门时,刚巧看见谢怀清从摊贩手里接过刚画好的糖画,转头递给身边的女子牵着的男童。
冬日寒风凌冽,他正对着风口,头上的帽子被吹落,露出一张清冷绝尘的面容。
户外严寒,她却见男童身边的那个女子悄悄红了脸。
姬芸走过去,正好听见那二人与谢怀清道别。
“谢谢哥哥,哥哥再见!”
“多谢了。”女子盈盈向他施了一礼,而后牵着男童离开了。
她拿出怀里温热的油纸包,递给谢怀清。在他略带惊喜的眼神中,沉默着陪他边走边吃。
只剩最后一个的时候,谢怀清终于想起来问姬芸要不要吃,得到婉拒后,又眯着眼心满意足地小口小口吃起来。
最后一小团软酪刚入口,谢怀清就被姬芸瞬影拉进一个无人小巷,按在墙上。
姬芸抬手抹去他唇角溢出的白色甜渍,手下唇瓣因用力有些变形,“你选软酪,还是糖画?”
谢怀清没反应过来,低头反问:“什么?”
姬芸与那双眉眼对视。
怪不得那些女子喜欢,他如今这幅样子确实招人。
换下修者贯穿的白衣,没了那份生人勿近的疏离冷淡,玉冠束发,矜贵之气难掩,再加之那双眉眼,瞧人时总会给人一种深情的错觉。
姬芸突然换了个问题:“你师父给你取了什么字?”
谢怀清如实回答:“守一。”
“守一,谢守一?”他听见紧攥着他手腕的人笑了一下,“那你喜欢吗?”
谢怀清点头,他觉得能得师父赐字已算一桩幸事。
可是面前的姑娘却敛了笑意,一脸冷肃:“一点都不好,难听死了。”
一时两人沉默无言。
姬芸这模样,相处了这么久,谢怀清或多或少明白了些,应当是什么事情惹她不高兴了。
他不知说什么,只好抬手安抚一下她,却被她一手拦下。她又问:“那刚刚的那个女子呢,你喜欢吗?就糖画摊边遇到的那个人。”
“我不知道。”
不知道,不知道,又是不知道!
没有说讨厌,没有说不喜欢,所以应当是喜欢了吧?
喜欢而不自知?
确实,那样子温婉乖顺的姑娘是挺招人喜欢的。
姬芸脑中那根紧绷的弦断了,心中那股躁意再也压不住。
她出声质问,语气有些急促:“你喜欢道尊给你赐的字,那应当知道喜欢是何意吧?怎么,一轮到人你就不知道了?”
谢怀清又沉默了。
姬芸怒火攻心,双手揽上他,将那张平淡清冷的脸压近,迫着他和自己亲吻。
吻毕,她喘着气问他:“这样,可觉得厌恶?”
谢怀清木讷摇头。
“那你记清楚了,这样亲吻你,你也不觉得厌恶的,便是喜欢。”姬芸控制不住自己,心里一团乱麻,此刻想到什么,便一股脑全说了出来。
周遭一片寂静,两个人过快的心跳在这静谧的小巷十分突兀。
谢怀清拢着眉问她。
——“所以,我是喜欢你吗?”
惊雷炸起,姬芸在这句话中猛然惊醒。
她刚刚干了什么?
她竟然让谢怀清认为他喜欢自己?!
她怎么能一时冲动说出那些话来。
这样一来,他不就能一眼看穿自己的目的了吗?
姬芸松了手,愣在原地,除了说不是,一时间竟想不出其他话来。她忍不住去猜谢怀清此刻的想法。
他是不是知道了,知道自己打着朋友的幌子接近他,只是为了诱他动心,好拿到发带。
往后他还会和自己亲近吗?
应当不会了吧,即便再没脾气的人,发现被人骗了感情,也会感到愤怒、厌恶。
所以下一步,他是要把她交给凌渊道尊处置了?
“你骗我。”
姬芸听到此话如坠冰窖,认命般地耸下肩膀,却听他又说道,“你的,也是金桔馅。”
她诧异抬眸,撞见那双柔和眉眼里。
“我尝到了。”谢怀清说着伸出手。
姬芸瞬时后退了半步,那一刹眼中布满警惕,见他只是抚上唇角,又安静下来。
拇指停留在唇畔并未离去。
姬芸知道自己太过警惕了,可如今实在摸不清谢怀清的想法,不得不防。
他一个元婴上境,与和她差了整整一阶,若是想从他手中溜走,怕得花好一番功夫。
她不想被送回那个逼疚的地方,面对那个生她养她却又把她如同猪狗般圈养起来的亲生父亲。
无论如何,谢怀清还有归处,而她只想冲破牢笼。
他要修无情道,而她此生最恨无情之人。
他们俩自始至终都不会是一路人,她早该知道的。
“你厌恶刚刚的亲吻吗?”谢怀清出声。
一心戒备的姬芸,脑中没仔细思虑便下意识摇头。
“那你是,喜欢我。”语气平稳,不是疑问。
那些烦躁突然消散,姬芸陡然惊觉,回想刚刚的对话,似乎没有什么毛病,可又觉得什么不对。
——她,喜欢谢怀清?
姬芸不记得如何回的灵剑宗,只知道自己躺在床上浑浑噩噩许久都没睡着。
谢怀清或许还是不清楚,喜欢一个人代表着什么,仍旧像往常一样相处,可姬芸却不能当做从未发生过。
有些心思一旦破了土,暴露在阳光下,就再也掩盖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