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四)夜宴
姜娘子立时遣了下仆,前来通知二人,孟姚与陆九曜对视一眼,提起剑匣,便往那会客厅而去。
会客厅内。
角落里,仙鹤衔枝,枝头上燃着数支白蜡,叠挂着金银饰物的屋壁,在烛光下,愈发熠熠。
上首坐着一人。只见对方微微阖目,似乎是在趁机小憩。烛光映照在他的侧脸,但见其轮廓硬朗,面容俊逸。
“郎君,二位天师来了。”
听到下仆的通禀后,对方瞬间睁开了眼,墨黑的瞳孔,似幽幽深潭,深不可测。
建州巨富,陈氏郎君当即站起身来,往外迎了两步,尔后,颇为客气的拱手见礼:“陈某见过二位天师。”
那双细长而又充满神采的狐狸眼,在二人身上,停留了一瞬,随即便听他含笑着夸道:“不曾想,二位天师,竟是如此年轻,当真是少年出豪杰呐!”
“陈郎君过奖了。”
孟姚笑了笑,她抬眼,打量着眼前的陈氏郎君。与她想象中的,略有些许出入,这位陈郎君,观其面相,并未流露出商贾自带的那份圆滑精明。
反倒是如深潭静水般,一眼望不到底,让人颇觉不可琢磨,单眼皮、眼角微扬,笑起来时,形似那细长的柳叶,乃是典型的薄情狐狸眼。
尤其那双深邃的眼窝,望着人时,总显眉目含情。轻而易举,便能勾动芳心。多少年少无知的女郎,一见陈郎误终身啊!
陈郎君凝眸看着孟姚:“陈某的事,便拜托给二位了。”
孟姚跟着寒暄了下:“陈郎君客气了。”
陆九曜微微蹙了眉头,他罕见的出声搭话:“郎君数日前投往天师盟的卷宗,我等皆已熟读过,只是其中,简略了不少。”
“有时候,疏忽的细枝末节,很有可能成为追踪的线索,不知郎君可否愿意,再对我二人讲述下数日前的桩桩件件?”
孟姚侧瞥了眼师弟,有些意外,他对陈氏郎君所遇诡事,如此的上心,倒是有些不像他了。可他既然愿意开口,索性便由着他来主导吧!
“二位天师请入坐,且听陈某,细细道来。”
三人依次落座,当即便有女婢,奉了茶来,几案上,并瓜果数碟。
陈郎君稍稍回想了下,才道:“约莫着二十来日前,陈某自那郊野,春猎而归,回程的路上,第一次察觉到了异样。”
“隐约的,总觉着,有道阴测测的视线,在背后盯着陈某看,可当陈某回转头,只见背后空落落的,并未有任何人,陈某当时只当是自己多心了。”
“可其后数日,那股被人在暗地里盯着的感觉,依旧存在着,陈某觉得不放心,便往身边,增添了护卫。”
“外出时,还特意嘱咐了护卫,让他们盯梢着暗处的动静,不曾想,倒真是揪出了两位不怀好意的跟踪者。”
陈郎君微微叹了声:“说来让二位见笑了。有言道,商场如战场,这生意场上的厮杀,当真是半点大意不得。输了可能家业不再,赢了还得当心报复。”
“那二位跟踪者,便是陈某生意场上的对手,惯会使些鬼蜮伎俩,被陈某识破,还之其身。那二位,输不起,便起了歹心,寻思着要报复陈某。”
提及此事时,陈郎君只是自嘲般的说了两句,便一带而过,谁知那轻描淡写中,藏着多少阴私龌龊呢?
商场确如战场,可不到万不得已,或者说家破人亡的绝境,谁会如此想不开,豁出性命,细心谋划,只为拖得一人下地狱?
笑面狐狸陈罗刹,这便是建州商贾们私下里安给他的绰号,此言,并非空穴来风。何为罗刹?食人血肉之恶鬼也。
初到建安城时,除了口袋里的那几个钱,陈郎君一无人脉,二无靠山,便是凭着这份果决狠辣,崭露头角,愣是为自己挣得了一席之地。
虽说在商场上的名声有些褒贬不一,可在建安城内,但凡提及巨富陈氏,那都是赞誉居多的,无他,陈氏常有善举而已。
某年冬,深雪覆地,街巷邻里出行不便,常有那滑倒摔跤者,陈郎君出门见状,旋即,便吩咐了下仆去取了扫帚雪铲,将那巷道积雪清理得干干净净。
自此后,每年落雪之际,陈氏都会为邻里扫雪,纵是成为巨富后,亦不改旧俗。
再有,捐善款予以修缮庙宇。于那冻雪深寒时,建棚施粥,接济那些即将冻死饿死的穷苦百姓……
哪怕那些行善捐出的赀财,只是狐狸身上拔出的一根毛,对陈氏来说不足挂齿,可那冬日里一碗热粥、一盏温酒、一床被褥,的的确确,救活了人命不是?
惯常结交那些清寒举子,给那家境贫困、无钱续学的,资之以钱帛,助其学业。赴考前,遇上那等筹措不齐路费的,还会免费提供车马食宿,以排解其后顾之忧。
便是对待那些落榜的士子,他的态度依旧如初,并不会说翻脸赶人走,而是鼓励其再考,没准就遇上大器晚成之辈呢?
广撒网,勤养鱼,或许,在陈氏眼中,这些都将是他未来的人脉。其出发点,充满着功利,可于那些渴望进学,却碍于贫穷的士子来说,无异于雪中送炭。
这世道,一文钱难倒英雄汉,能在困境中得此一份资助,陈氏多少也算得他们命中贵人了不是?
成为巨富后,陈氏在建州官场,亦多有活跃,经由岳家引荐,结交上府衙权贵,混得可谓是如鱼得水,纵是在那刺史大人跟前,亦是挂得上名号的。
如今汲汲营营,正欲改换门庭之际,出了此等诡事,多少是让人有些不踏实的,陈氏郎君便是在他尝试着处理此事失败后,前往那天师盟投了卷宗。
苦等些许时日,终于等来了二位天师。这位如大鳄般的巨贾,在那生意场上,吃了不少人,可此时,他似乎只是一位可怜的受害者?
陈郎君继续说着:“揪出那两位暗中的跟踪者后,陈某便报了官府,将此事,移交官府处置。”
“本以为,终于能睡个踏实觉了,可不想,那种被窥视的感觉,并未消失,反倒是愈发强烈了。”
“吃饭时觉得被人盯着,走路时觉得被人盯着,连睡觉时还是觉得被人盯着,无时无刻,不处在那充满阴森恶意的监视中。然而,就是找不出窥视者。”
恶意如实质,仿佛在他背后,凝成了短矢锐箭,刺得他坐卧不安,陈郎君甚至都怀疑,是不是身边有人在搞他?他实在没忍住,将所住的府邸,翻了个底朝天。
经过逐一排查,只找出几个偷奸耍滑、手脚不干净的下仆。
“陈某翻遍了府邸,最终,一无所获。更为古怪的是,十日前,陈某开始重复做一个梦,梦境中,虚幻、模糊,唯有逐渐逼近的脚步声,听得格外清晰。”
“哒哒、哒哒的脚步声,初时远,后渐近,仿佛有道身影,无形、透明、沉默,站在了陈某的背后,正凝视着某,某回头,依旧望不见人。”
“梦境中背后凝视的视线,与现实中背后窥视的视线,仿佛并无二样,都充满着恶意。”
“且听着那徘徊在陈某周围的脚步声,能感觉到,那东西在不断缩进与陈某的距离,只是似乎碍于甚么,并未彻底近身。”
陆九曜打断了下:“徘徊渐近的脚步声?”
卷宗中并未有此记载,果然,还是得亲述一遍,更为稳妥细致。
他沉思了下,分析道:“也就是说,那邪祟不仅在现实中窥视着你,还侵入了你的梦境?人若在睡梦中受惊,极有可能导致神魂不稳,从而被邪祟趁虚而入。”
“看来,邪祟是等不及,欲对陈郎君真正的下手了。”
孟姚看了眼陈郎君,见他坐在上首,垂着眼,认真的听陆九曜说话,显然,对自己的身家性命还是颇为珍爱的。
陆九曜问:“依着陈郎君所判断,梦中那看不见的邪祟,离你有多近了?”
“啊这……”陈郎君犹豫了下,他凝眉思索着,“光听那梦中的脚步声,只觉得很近了,可具体是多少,陈某不知。”
顿了顿后,他似乎有些难以启齿的道:“而且,每回从梦中惊醒后,陈某的枕边,还会多出一支白兰花。”
孟姚:“……”
那梦中邪祟还挺浪漫的?说笑的,这支白兰花,说不定便是邪祟追踪定位他的具化之物,或许,他们能从中得到线索?
陆九曜:“枕上之花,可是每夜都会出现?”
陈郎君点点头。
“不知今夜,可否方便?未曾亲眼目睹此幕,有些事,便不好下定论。这样吧,待郎君入睡后,我二人,便隐在屋内,蹲守着那只邪祟,看可否会现身。”
“再看看郎君所说的那支白兰花,到底是如何出现的。”
……
自从陈氏小娘子出生后,姜娘子与陈郎君,自然而然的,便分房而睡了。
现今是姜娘子带着阿镜住在主院,陈郎君若回了府邸,便住那书房,只在睡前,会去看看阿镜,陪着小娘子说说话。
于是,陈郎君点头应是:“自然方便。”
……
书房内,熄了灯,陈郎君闭眼,躺在卧榻上,正在酝酿着睡意。
没多久,便听见他匀称的呼吸声。
也难怪,二位天师守在旁侧,到底是让他安心许多,他已经,许久不曾好睡过了,今夜,无需多想,自然很快入眠。
待到夜深人静,幽幽的清香,一点点的,晕染在枕边。
只见睡榻上,陈郎君不自觉的,拧紧了眉头,眼皮下覆着的眼球,快速转动着,仿佛他在睡梦中,遭遇了甚么大恐怖般。
枕边,一朵白兰花,欲绽还含的,凭空而生,象牙般的白色,莹莹润润,微厚的花瓣间,沾着几滴夜露,仿佛刚从树上采摘下来的般,新鲜、娇娇嫩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