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三）夜宴
假山花园里。
铜钱铺设的小径，踩起来，并无多大的区别。径旁两侧，栽种着大片的芍药，或粉、或白、或红，层叠花瓣，舒展开，微风吹动，曳然生姿。
“嘻嘻……”
“你找不到我。”
稚童的细尖嗓音，穿过假山，被吹送于风中。
孟姚脚步微滞。
“哈哈，抓到了，小阿镜，原来你藏在这里。”
温和醇厚的男音紧接着响起。
“阿镜藏得真好，可是让我好生难找。”
“走吧，我们该回去了，你阿娘不见了你，该着急了。”
“不嘛，不嘛，我还要玩儿。”
“呀，骑马咯！”
高大的郎君，将小娘子架在肩上，梳着双螺髻的小娘子，顿时发出欢愉的笑声。
倒是不再惦念着捉迷藏玩了。
穿着圆领衫的郎君，儒雅和气，身量颀长，驮着女童，往假山外走时，见到小径上站着的孟姚，微愣了下后，便如沐春风般的笑起来，问：“可是孟小天师？”
今日府里来了两位天师大人，一男一女，皆是年轻得紧，眼前这位，不需多猜，想必便是二者之一的孟小天师了。
穿着嫩黄衣裙的女童，约莫着四五岁大，稳当骑坐在郎君的肩头，两只小手，被郎君紧紧的牵握住，观其眉眼，有七八分神似那姜娘子。
小人儿睁着圆溜的大眼睛，好奇的盯着眼前的这位漂亮阿姊看。
不难看出，女童便是姜氏所诞的那位陈氏小娘子了，她再瞧驮着女童的郎君，面容温和带笑，估摸着，年近而立，观其与陈氏小娘子的关系，肉眼可见的亲昵。
难不成是陈氏郎君回府了？孟姚便也扬起笑来：“想来您便是……”
“阿镜，快些下来。”
恰这时，廊下传来了姜娘子急急的呵斥了声，打断了孟姚即将出口的话。
匆忙行至的姜娘子，先对着孟姚施了一礼：“孟天师。”
待姜娘子转向女童时，面带不悦之色，瞪了一眼女童，便伸出手，要去接抱她，女童摇头，并不肯撒手，明显是不愿离开高大郎君的肩头。
姜娘子便叱：“怎可如待下仆般，指使着姜管事驮着你？如此骄纵，成何体统？！”
孟姚微微讶然：“……”
原来不是陈氏郎君啊！幸亏姜娘子来得及时，要不然她非得闹笑话不可。
受了阿娘责备的小娘子，瘪瘪嘴，含着泪花，并不说话。
倒是姜管事，似乎夹在这对母女间，有些不好做人，便忙打着圆场：“不碍事，难得阿镜欢喜，某驮着她走上一走，又有何妨？娘子莫要再责她了。”
姜娘子叹气，似乎有些无奈：“怎好如此惯着她？你是不知，她呀，人精儿似的，就是仗着你好说话，老是黏着你，要这要那的，岂能事事如她愿？”
“再说，你好歹也是体面的大管事了，此事若传出，没得让人笑话。”
姜管事正扭头，哄着阿镜小娘子，闻得此言，忙回道：“娘子此言，折煞某了。”
“某本就是姜氏仆从，全仰仗着娘子顾念旧情，放了籍，后又得郎君提携，升任为商铺管事，这才在外人眼里得了几分体面。”
“可在某心中，娘子您永远是我的主子，小娘子便是我的小主子，某为主效力，那不是理所应当的吗？何人会笑话呢？”
如此诚挚，姜娘子微愣了下，余光瞥了眼尚在此的孟姚，她略微的勾了勾唇：“姜管事客气了。”
她转向孟姚，继续寒暄着：“孟天师可曾休息好？客房内的器物用具，用着可还舒适？”
“仰仗娘子悉心招待，睡了个好觉，只是睡醒了，便出来走走。”孟姚解释着，“方才见有稚童在假山间玩耍，怕有危险，便过来瞧瞧，原来是陈氏小娘子。”
姜娘子颔首：“原来如此，我说您怎在此处，方才陆天师在东厢客房不见了您，正在找着呢！”
孟姚一听，便问：“师弟找我？可是有事？”
姜娘子摇摇头，连带着鬓间步摇轻晃，只听她细声道：“这我就不知了。”
师弟找她，难不成是有了甚么发现，如此想着，孟姚便没心思再滞留此处，同姜娘子说了声后，她便从假山花园离开了。
走在廊下，还能听见姜娘子对着陈氏小娘子在絮絮的说着：“你说你，整日里，不是爬树掏鸟窝，就是扑蝶滚草地，一点儿也不娴静，哪里有半分小淑女的做派！”
“小淑女有甚好的，成日里，这也不许那也不许，阿镜才不要当小淑女呢！”
“你！”
面对阿镜的伶牙俐齿，姜娘子显然有些招架不住，不由得兀自生着闷气。
眼见这对母女即将吵起嘴来，姜管事好声好气的，哄完小主子，接着哄大主子。
“好啦，娘子消消气，莫要过多苛责了阿镜，阿镜年岁尚小，玩心重些，那是难免的，待她再长大些，懂事了，自然就能体谅娘子的一番良苦用心了。”
“你就知道护着她！”
姜娘子气恼不已，扭了头，就要走。
她今日穿着飘逸的广袖对襟衫，臂膀间还搭着一块宽薄的披帛，姜管事见她要走，情急下，便伸了手，想要挽留，不小心的，便捞住了那块随风扬起的披帛一角。
只是牵了牵，他便立时松了手，姜娘子转身，怒瞪：“你放肆！”
她四处看了眼。
姜管事略显无措的，僵顿在原地。
他缩回的那只手，藏在袖中，虚虚的，握了握。最终，只见他垂着眼，认错道：“是奴僭越了，望娘子恕罪。”
以奴自贬，或者该说，这是积年的习惯？
她为主，他为奴。
如此，还有些不够，姜管事屈了屈膝，似乎就要跪下，姜娘子喝止：“你做甚？姜显成，哪个要你跪了？你的膝盖，便如此软弱，如此没有尊严的吗？”
气急下，姜娘子连名带姓的，喊着姜管事，姜管事再次僵顿住，他猛地抬起头，眼里带着光的，追寻向姜娘子。
姜娘子略显不自在的，拢了拢即将滑落的披帛，只听她冷声冷气的道：“阿镜还在你肩头，你想要让她摔着吗？我命令你，不许跪！站直身，听见没！”
阿镜见氛围不对，她瞅了瞅冷着脸的阿娘，再瞅了瞅似乎做错事般丧丧低头的姜阿叔，决心帮帮他，谁让他看起来，这般的伤心可怜呢！
她软糯糯的，喊了声：“阿娘～”
稚嫩的嗓音，打破了二人间的无形僵局。
姜管事依言直起身，将阿镜从肩头举抱下来，小心的放在地面，随即，他蹲下身，平视着小娘子，问：“小阿镜，能帮姜叔叔一个忙吗？”
阿镜点点头。
姜叔叔待她极好，好吃的好玩的，但凡她有所求，从来都是无不应允。
有时候她顽劣起来，连阿娘都会觉得她烦，可姜叔叔却不会，只会耐心的陪着她玩陪着她折腾，她自然是愿意帮他的。
谁待她好，谁待她敷衍，别看她小，可她心里自是有明辨的。
只见姜管事折下一支芍药，递到阿镜的手上，对着她道：“姜叔叔惹得你阿娘生气了，你替姜叔叔哄哄你阿娘，可以吗？”
“这朵花，便是谢礼。”
阿镜满口答应：“没问题。”
姜娘子见到这幕，简直要气笑了，可不知为何，她站在那，始终未曾拂袖而去。
阿镜持着花，蹬蹬蹬的，跑着姜娘子的身旁。
却不想，她仰着头，举起那朵芍药，道：“阿娘，别生气了，送你一朵小花花。”
姜娘子微愣了下：“……”
似乎谁都没有料到，阿镜会有此番神操作。
姜管事更是直接呆滞：“……”
他张了张嘴，想解释，此并非他意，谁知，姜娘子伸手，摸了摸阿镜的小脑袋后，便垂着眼，无声胜有声的，收下了这朵芍药。
姜娘子捏着花枝，转了转，尔后，她便笑了下：“借花献佛吗？你俩莫不是忘了，这片芍药，可是种在我的花园里的。”
说完，便见她低头，轻嗅了下那朵芍药。
欹红醉浓露，窈窕留馀春。
姜管事随意折下的这支芍药，恰似一抹胭脂红，重瓣金蕊，奔放而热烈的绽开着。
姜管事的喉节滚动了下。
瞬时，心跳如擂，仿佛那毛头小子般，他在狂想、在躁动，不断的猜测着，娘子此举，到底为何意？
阿镜并不太明白借花献佛的意思，她懵懵懂懂的，纠正着：“该是阿娘忘了才是，我可是听说过，这片芍药园的花种，都是姜叔叔跑了老远给您带回来的。”
天真纯稚的童音，浇灭了他一切的幻想。姜管事眼里的光，瞬间寂灭，他回过神，赶忙解释着：“小娘子记性真好。不过，这话不是这般说的，某得更正下。”
“当时娘子怀着您，常有忧思，是郎君想要哄得娘子展颜，这才吩咐了某，走了这趟，充其量，某不过就是个跑腿的。真要论起来，还是郎君这份心意更显深厚。”
“姜管事不必谦虚，你跑这一趟，亦是辛苦的。”
姜娘子淡淡的瞥了他一眼，稍后，微微俯身，伸手，点点了阿镜的小鼻尖：“就你有张小嘴，胡乱叭叭，甚都敢说。”
“走了，再有几刻钟，你阿耶该归家了。”
“你若再这般顽劣，让你阿耶知晓了，当心他罚你。”
说完，姜娘子将那朵芍药，抛回给了阿镜：“既然是给你的谢礼，便你拿着吧！”
阿镜懵然接过。
稍后，她眼珠子转了转，喊：“阿娘，等等。”
姜娘子此时正朝她倾着，还未直起身，阿镜便踮着脚尖，快速的，将灼灼芍药，簪在了姜娘子的鬓边，随即，她拍手：“阿娘好看！”
姜娘子顿了下。
她站直身子，甚么都未说，只是探手，扶了扶鬓边欲坠的芍药，略微调整了下位置后，她牵起阿镜的手，走向回廊。
昏黄日落，廊下竹帘半卷，姜娘子回头看了眼。
只见姜管事仍旧站在那条小径上，一如往昔，她回头，总是能看到他的沉默的身影。
姜娘子面无表情的收回视线。
呵！傻子。
……
回到东厢后，果然，见陆九曜等在她那间客房的门前，孟姚便问：“师弟，你找我何事？可是在陈府中发现异常了？”
陆九曜抬眼，顺阶而下，问：“师姐去哪里了？怎么不喊上我？”
双双发问。
彼此不约而同的沉默了下。
陆九曜先回：“罗盘显示正常，绕府而走，并未发现异样。”
“午后睡醒，便四处走了走，方才我在小花园那边，遇到姜娘子了。”孟姚觉着奇怪：“姜娘子说你在找我，可是另有其事？”
陆九曜想了想，回：“哦，我回来后，不见师姐，便问了问府中下仆，可曾见到你？想来她便以为我在找你吧！”
为此匆匆赶回的孟姚：“……”
……
待到夕食用毕，那位在外忙碌的陈氏郎君，终于归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