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章 (二)夜宴
姜氏温婉的道:“尚可,并无大事。只是陈郎为着此事,日夜疑心,消瘦不少。”
孟姚便问:“怎的不见陈郎君?”
姜氏细声解释着:“郎君外出谈生意了,未曾归家,儿已经遣了下仆,前去寻他了,想来,晓得二位天师到来,陈朗定然会速速返回的。”
“只是还得劳烦二位天师,再等等。具体的细节之处,还是需要交由陈郎来说,更为清楚。”
“二位日夜兼程的赶来,想必未曾休息好,儿来时已让人将东厢房收拾出来了,二位若觉疲倦,可前往屋内补眠。”
“不若我们现在便往东厢房去看看?顺便也可让二位天师暂搁下行囊。”
移步到东厢时,两间相邻的房间,皆被打扫妥当。
并往里添置了不少新的家具物什。
姜氏问二人:“二位天师且看看,还缺了甚么不曾?”
孟姚往内扫了眼,微笑着夸道:“我瞧着,无甚缺的,布置得很是用心。”
“便不打扰二位天师休息了。”
“哦,对了,二位若有甚需求,尽管吩咐伺候的下人便是。”
……
姜氏走后,二人进屋,转了圈,当真是闪耀人眼,偶有金银装点,便连陈设器皿,亦是刻意换了套崭新的待客。
孟姚行至卧榻前,便见那里,雕刻着两只木偶人,手捧七宝博山炉,此时,炉内正燃着香料,阵阵幽香,扑鼻而来。
想了想,她上前两步,掐灭了燃香,实在是不习惯用,会影响他们的嗅觉判断。
放下剑匣,取出罗盘,绕着屋内走了一圈。
指针静悬,并无异样。
孟姚随手将罗盘搁在了桌面上。
打开剑匣,稍作收整,翻到那数枚小纸人,她的神色略显忪怔。
将其取出,颇为爱惜的,抚了抚,奈何,再不会有回应了,小纸人的眉眼呆滞,两团面靥也失其艳丽色泽。
这表示,寄存于纸身的那些小生灵,已然消散于天地间了。
从混沌中来,终归混沌。
耳畔少了那些小纸人的嘻嘻笑闹声,颇觉有几分寂寥。便是这般,孟姚无大事,绝不会轻易尝试给小纸人点灵。
就仿佛,所养的小宠物,明知其生命短暂,经由她手,将这些小生灵带到世间,然后,不断的送别,这真的是件很感伤的事情。
坐忘观里,后屋庭院,浓荫蔽日的那株大树下,已然葬下了无数的小纸人了。眼下这数枚,她会存放妥善,待回到观中,同样会有属于它们的小小坟茔。
这时,陆九曜从隔壁间来到她的厢房门口,屋门敞着,他站定在门槛前,抬手,敲了两下,孟姚抬眼,见是师弟,便喊:“快进来吧!”
她将小纸人们都拢好,装进小囊袋,再归置到剑匣中。
陆九曜坐下来,斟着茶水,递了一杯给她:“师姐既喜欢这些小玩意儿,为何不再重剪了纸人,点灵唤出几只?只要功力够,随时都能换新,便是我也能帮忙。”
他不是很能理解,可这不妨碍,他瞧出了孟姚的低落,因而便有此提议。
孟姚摇摇头:“不了,这些小生灵,生来自在,不受拘束,它们不是我的宠物,想唤便唤。再说,依着我的功力,便是唤出来,也只能让它们存世短短数个时辰。”
她捧着杯盏,黯然神伤:“我不愿这样做。”
陆九曜便道:“师姐何必如此想,那些小生灵,也许很乐意呢?纵是留世不久,可能被师姐带到世间,即便只是匆匆走上一遭,也是快乐的。”
“短暂的快乐,难道便不是快乐吗?”
“若能开口,想来,它们也会对师姐说,‘谢谢主人,嘻嘻!’”
陆九曜将小纸人的那份腔调拿捏得死死的。
孟姚懵了瞬。
接着,便见她扑哧笑出了下。
哎呀嘛,能想象么,少年郎顶着面无表情的俊脸,故意的拿捏腔调,喊“主人”,惊得她鸡皮疙瘩都要起来了。
有点惊悚,又有点搞笑,孟姚的杏眼,不由自主的,笑弯成月牙儿。怎么回事,救命,脑海中在自动循环这幕,搞得她又想笑了?!
“……哈哈,师弟,你快别说了,顶着张冷脸的你,真的不适合安慰人。”
孟姚摆手,笑着吐槽。
许是生性冷淡,大多时候,陆九曜眼里,都是无波无澜的。
面上也无甚表情,很难看出他在想些甚么。
小时候还好些,会撒娇痴缠,待到长大了,真的就是冷感少年郎了。
便连孟姚有时候都摸不准他的想法,可这回,太明显了,哈哈,很好,少年还是那贴心的小棉袄!竟然无师自通的,都会讲冷笑话来宽慰她了诶!
这么一笑,心底那阵感怀,便都彻底给荡去了。
言归正传。孟姚关心的问道:“你那边可有何异样?”
陆九曜把玩着茶盏,想了想,道:“装点得过于富贵迷人眼,这算吗?”
孟姚:“……”
“那就是没有了。”
“很好,我这边也没有。”
孟姚往外头望了眼。
春光正盛。
她眨眨眼,打个哈欠,道:“也不知,这位巨富陈氏,甚么时候才会回?”
“这便得看他,所谓的生意,到底有重要,以及他对自己的小命,有多重视了。”陆九曜站起身,他拿起桌面放着的罗盘。
“既是困乏了,师姐便躺在小憩会儿,我不困,正好去外头走走,顺便用罗盘检测下这座府邸。”
孟姚揉揉眼:“嗯。有劳师弟了。”
陆九曜推了她往里走:“你快去睡着吧!”出去时,他顺带的,将门给关上了。
……
连续数夜,精神高度紧绷,这会儿,略微放松下来,孟姚拥着薄被,方才闭眼,顿觉沉沉的睡意涌上来。
她的呼吸,渐渐地,变得缓而慢。
厢房外,栽着桂树,想来是四季桂,星星点点的小黄花,在暖阳里,悄悄盛开,飘散出淡淡的桂香味儿。
惹来几只小麻雀,啾啾地,张着翅膀,从这边枝头,跃到那边枝头。
陆九曜见了,便将罗盘换到左手,尔后,抬手,掌风扫去。
桂枝轻颤,鸟雀惊飞四散,这方天地,复归宁静。他站了会儿,不见鸟雀飞回,想了想,还是唤了下仆来……
不知沉睡了多久,只觉屋外,隐约的,传来小孩的笑声:“嘻嘻……”
孟姚耳尖动了动,下一瞬,她便睁开了眼。
理了理衣衫、头发,孟姚提了剑匣,开门,走了出去。
院中,桂树飘香,并不见任何人。
恰好有那侍婢,端着果盘,从廊间走过,孟姚喊住了她:“等等,你过来下。”
侍婢走过去,恭敬地问:“天师大人,有何吩咐?”
孟姚询问道:“你走过来时,可曾看见有人进出东厢院的吗?”
侍婢直接摇头:“没有啊,陆天师吩咐了,说您在休息,不让人来打扰的。”
孟姚挑了挑眉。
那方才在她屋外笑闹的是谁?还是说,她沉睡入梦,弄混了梦与现实?
既然醒来了,便也不必再睡,孟姚便问了句:“陈郎君回来了吗?”
侍婢再度摇头:“还未。”
“天师大人放心,娘子吩咐过的,郎君若回来了,也当立时通禀您二人。”
“行了,你先忙去吧!”
……
沿着抄手游廊而走,不知不觉,便走到了一处假山花园旁。
走上去,有座小亭,孟姚凭栏而立。
此处登高,远眺,最远可望至后罩房,那是陈家仆从所住的地方。
近点,便是小花园了。
抚着栏杆,孟姚突觉,这位陈氏郎君,有那么点意思了。
沉檀木作的栏杆,果然触感就是不一样。
再观小花园里,铜钱穿线,铺设着小径。她初见,还略惊奇了下,问了仆从,才知,如此铜钱铺地,为的便是防着雨天地滑?
当真是不走寻常路的脑回路啊!
这座陈氏宅邸,看似处处循规蹈矩,实则处处都显奢靡僭越。
可就是让人抓不到错处。
依唐律,严格规定,建舍违令者杖一百,并强迫拆改。
论制式,三进的院子,悬山屋顶,以及房屋进深,都显得中规中矩,不能说触犯到了唐律。再说,没谁规定,只能拥有一处屋宅的?此处宅院只是主家娘子的居所。
孟姚在这陈氏宅邸,只见到姜娘子,瞧着后院里,干干净净,她还暗中感慨过,巨富陈郎,当真是深情啊!
这世道,但凡郎君有点钱,谁不是恨不得娶上七八个,以彰显身家的。
可她很快被打脸了。与那些侍婢闲聊套话时,孟姚才知,是她想岔了,陈氏郎君亦是娇妻美妾环绕在旁的。只不过,那些女子,都养在了别处。
毕竟,商贾位低,住行多有限制,这处三进院落,怎堪挤下那些莺莺燕燕呢?自然是要另置别院,分别安顿着的,反正他不缺钱。他缺的是能继承家业的子嗣!
如今陈氏郎君的膝下,仅有一女,乃姜娘子所育,还是成婚五六年后,才诞下这么一位宝贝女婴,此后,再无动静。
至于陈郎君那些莺莺燕燕,这么些年来,光见他勤恳的犁地播种,就是不见地里开花结果。
多少人,盯着他百年后的那份家业啊!便是姜娘子的娘家,亦欲分杯羹的,谁也不嫌钱多烫手不是?至于陈氏郎君的宗亲,他并无亲族,乃是长安来客。
听说,陈郎君本是长安人,携带着第一桶金,南下做生意,发财了,辗转来到建安,落脚生根,还娶上了当地望族姜家的女儿。
孟姚暗自感慨。
这不就是穷小子暴富发家,一朝迎娶白富美的话本设定吗?!
虽说姜娘子只是姜家的庶出女儿,可也得想想,陈郎君当时是何身份呐?区区富商,还不是巨贾,姜娘子当时完全算下嫁了。
这么些年,陈氏郎君,手段与智谋,皆不缺,加之,心性够狠,便背靠姜家,逐渐稳步做大,摇身一变,成了建安巨富,或者说,首富。
现今,他汲汲营营的,正欲要抓住机会,改换门庭,以钱赀开路,晋升阶层。这才冒着危险,频频出门,宴请不断。
这都快到黄昏了,还不见他归家。
吹了会儿风,孟姚决定下去,她眼尖,瞥见那假山后,梳着双螺髻,穿着嫩黄衣裙的稚童,矮小的身影,一闪而过。
那笑声,再度响起:“嘻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