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年年岁岁花相似
自上元节入九层灯塔后,元娘的梦更频繁,无一日不梦,便是小憩半刻,也必然坠入梦中。终日恍惚惊惧,无法安眠,有时竟分不清是梦是醒,又因小产,月信总是淅淅沥沥不得完。睡不好,食也无法入口。
陶妈妈心细,早便觉出不妥,悄悄禀了罗大太太,寻摸了几日,总算找到一个宫里出来的医婆,过了上元节,便入徐府为元娘诊治。
“妈妈姓什么?”元娘倚在榻上,问。
“老身名蔡荃,还请太太伸手。”中年妇人着酱色袍袄,下穿窄瘦裤,不卑不亢,行事沉着稳重,宫里出来的,该是这样精明能干。
“劳烦蔡医婆仔细看看。”元娘虚虚挽起袖口。
“观夫人气色不好,脉象虚浮,可有少睡多梦,腹中灼痛,口唇麻木的症状?”蔡医婆小心搭脉,一边问道。
陶妈妈比元娘更急,忙回:“桩桩皆是,自夫人小产后,已两月了。”
“月信可还正常?”蔡医婆越问脸色越差。
“淅淅沥沥总是不完。”元娘见她面色凝重,起身坐直回道,“可有大碍?”
“可有请大夫,若有方子,连药渣一起拿给我看。”蔡医婆收回手,继续问。
元娘想了想,只道:“小产后便请了好几个大夫,因总是不好,四五日没吃过药了。”
陶妈妈接着道:“药渣是没有的,方子我都捡着,我去拿来。”说完便赶忙出门去拿。
见陶妈妈出门,元娘直直看着蔡医婆,她双眉紧皱,面上俱是难色。
元娘反而平静,这段时日总有一股伤悲萦绕心头:“我到底是如何?还望医婆直言。”
蔡医婆叹了一口气,道:“太太这病,实非病,乃毒,名斑蝥。此毒性烈,其破血瘀之效能致人小产,又能致人谵妄、惊厥。太太已有小产、出血之症,恐怕服之已有月余,早伤心肾,便是大罗神仙,也没有办法。”
风动,雪已化了,露珠轻颤,东去春来,又是一年早春。
蔡医婆感叹,旁人听命短,无人不是锤足顿胸。眼前的娘子,病色憔悴难掩姿容瑰丽,反而平静。
“求蔡医婆尽心医治,我还有心事未了。”元娘下榻来,向蔡医婆跪去。
蔡医婆连忙扶了元娘,道:“我必定尽心竭力,只是听说曾请过几个大夫,夫人又身中斑蝥毒,恐怕府中难以安身。”
元娘扶着她的手,含泪摇头道:“幼子何其无辜,我撑着一口气也要为他安排妥当。”
蔡医婆忙又将她扶到榻上,说:“夫人不必忧心,我自尽力为夫人拖延,只是小的比不得神仙,再多也不过一年。”
元娘泪垂,呢喃道:“够了够了。”
陶妈妈立在门外,已是老泪纵横。
有蔡医婆侍立在旁,元娘的病果然大有起色。时光怎等人,转眼便是春深,徐太夫人爱热闹,年年都要办一场春日宴,听一场欢喜戏才好。
早起陶妈妈给元娘染发,病了半年,青丝多了白发,背后看还道是哪个婆子。
乌头麝香油一梳,发丝立刻黑顺,光泽香滑。铜镜中,红衣女子眉眼再不复当年娇艳,连笑也不及眼底。
“我家死了小子,原不该给姑娘梳头的,都怨我。”陶妈妈梳着梳着哭了起来,她年纪大了,见不得白发人送黑发人,伤心了几回,很快显出老态。她原坚毅,死了小子,没想到老来又死了姑娘,两次如此,伤心欲绝。
元娘劝了几回,也懒得劝了,只叫她哭。
陶妈妈面上且哭,手里也不慢,元娘无奈地摇摇头,见她哭完了,才问:“蔡医婆呢?”
“前头设宴,便叫她去打点。”元娘拍拍她的手,怎么中毒的是她,身边的人一个个却先失智。
“她是医婆,这些事怎料理得妥帖,必要你去我才放心。”元娘催她去,陶妈妈向前头去。元娘坐着,听莺鸟轻啼,杨柳叶歌。良久,长叹一口气,喃喃:“便是最后一个春了。”
前年春时,也是春日宴,娘亲劝她同徐令宜和好。那时她与徐令宜因后院诸事,心生隔阂,互相猜疑磋磨。
“你何苦与侯爷这样,只要你肯低头”
元娘打断她说:“当他是别人夫君的时候,他就不是元娘的了。”
“你啊,总是这样骄蛮。”罗大夫人瞪了她一眼,元娘无谓地领着谆哥继续写字。
她以为她有一辈子同徐令宜纠缠,做一对白头偕老又互相怨怼的怨侣。都不如,世事弄人。她还有一腔爱恨嗔痴,也不必说了。错错错,都是错。
春日宴开席,徐太夫人坐主位,元娘、二夫人及丹阳公主依次坐下。谆哥还小,挨着元娘坐就是。其余各房姨娘坐在下位。国公府的夫人同徐太夫人是表姐妹,年年都要请的,她女儿乔莲房也来了。国公府夫人丧夫,她二人在国公府过得也不平静。
初春的梅花已是谢了,春风拂面,万花齐放。
石林小径后一棵老杏树,人道“杏花春雨江南”,春雨一过,杏花便吐露鲜红的花萼,端庄大方。又有李树、梨树连成一片,李花小家碧玉,清清爽爽,花叶皆是小小的,洁白明净。梨花同李花有些相像,只花蕊胭脂红色,丰润饱满。
垂花门多的是紫藤,一缕缕垂下来,还未及盛时,零星开着些淡紫、淡白的花朵,柔媚婉转得很。回廊两侧有八重樱等,可惜樱花早过了时节。临水边一片西府海棠,繁花茂盛,临水照花,只恨海棠无香。
春时当季的多是山珍如笋、菌,河鲜如虾、螺。
春日宴首要的便是饮茶赏春。必不可少的是春茶。春季草木茂盛,越冬后萌发的第一茬茶叶味道甘甜。沸水反复浇沏,草木复生,带着春天的苦涩与清甜。
徐太夫人饮了一口,满腹清香,含笑道:“今年雨雪频繁,春茶滋味更浓。”
国公府夫人端着茶盏,同徐太夫人交谈道:“真是满齿留香。”
紧着上了山樱蒸酥酪,山樱素有“春果第一枝”的名头,味酸甜。牛乳含糖入碗,凝结冷食之,山樱酸味与乳酪甜味相映衬,鲜甜可口。
又有小小青粿团子,内里包着鲜笋、河虾,草木清苦,虾笋肥美。
春来藕尖小小,清脆爽口,磨成粉,蒸得雪白的藕糕,撒上梨花蜜,精致软糯,颇和姑娘家的口味。荷叶酒酿的丸子,裹着松仁炸的酥卷,琳琅满目,尽是春食。
乔莲房虽是国公府嫡女,国公府权势较罗家也高了许多,但她早年丧父,因此能察言观色,口齿伶俐,深得徐太夫人欢心。到底年纪小了些,又不得父亲教养,行事鲁莽,专于眼前小利。
徐家从前落败时,国公府速速撇清了干系,罗大人拼死觐见,才令徐家免于抄家。徐太夫人对国公府心中有怨,只是,十几年过去了,国公府夫人与乔莲房多有走动,又讨得徐太夫人喜欢,这些怨气也渐渐消散了。
如今乔莲房的心落在了侯爷身上,若是从前,元娘必不会理睬她这些小心思。有她在,乔莲房又翻得起几个浪。只是,元娘自知命短,不得不算。元娘给谆哥倒茶,又叫他只尝几个,不该吃多。他果真只吃一两个点心,眼瞅着其他新式的果子,却并不动手。元娘刮刮他的脸蛋,笑道:“若你想吃其他的,便只尝一口也可。”
谆哥摇摇头,道:“夫君子之行,静以修身,俭以养德。”刻板遵规的样子倒像极了徐令宜。元娘心软,叫陶妈妈拿了小刀来,将各式点心分了一些,道:“你在父亲面前做君子便是,在娘亲面前,不拘这些。”
元娘瞧他吃得开心,又叫重拿了一盏淡茶来。年少之人,总不爱苦滋味。
谆哥一向听话,他虽不机敏,但心思纯净,没有争权夺利之心。谕哥于学业有所精进,谆哥也为他诚心欢喜。性情像极了侯爷,可元娘一走,身在后院,多少只眼睛盯着谆哥。元娘前先只是病了两月未好,就有人在谆哥面前胡说,若是她撒手,又有谁护着谆哥?更不用说侯爷年纪尚轻,必定续弦。料想若元娘是续弦之人,也难免将谆哥看作眼中钉,更遑论其他人物。
元娘心中一丝惶恐,搂着谆哥的力道大了些。
谆哥不声不响,握住元娘的手,道:“母亲在忧虑什么,谆哥想为母亲解忧。”元娘摇头,声音很轻:“娘在想,谆哥长大是什么样子呢?”
谆哥歪着头,好像没听明白,元娘便不再说了。
春光明媚温暖,春日宴行了大半个上午。众人乏困了,国公府夫人与乔莲房也家去了。元娘精神不济,今日大多事由陶妈妈、蔡医婆打理,却能井井有条。
元娘心头也有疑惑,蔡医婆医术高明,为人行事周全得体,若在宫里得了赏识的主子,留在宫里也未必不可。元娘一病,便去找,偏她又不是被侯爷寻来,恰巧被罗大夫人寻来。这样想来,皆是巧宗。
人散了,陶妈妈领着谆哥回房去,蔡医婆给元娘诊脉以后,自去备药。元娘一个人倚坐在临水的石廊下,廊外一株洒金碧桃开得正盛。她周身疲惫,头昏脑胀。落花雪一般堆在她身上。
这株洒金碧桃原是她嫁来后,徐令宜使人寻来的。平常桃花皆是单色,唯洒金碧桃花开两色,花蕊繁复如牡丹,蓬松若球,粉白花上洒些桃红色花斑。年年岁岁花开如此,她这朵花谢了,又有别的花开在这后宅。
洒金碧桃铺了她一身,她懒怠动,困倦得很,竟慢慢睡着了。
梦中有人问她:“你是谁?”
元娘睁眼看去,漫天的洒金碧桃,雪海一般。那人是年轻时的徐令宜,元娘站着不动,他便向她走来。
“元娘?”他问,清俊的面庞,一身青色的长袍。
她并不回答,也不再看他。他面上不显,目光总追着她。徐令宜素爱这样,从不露自己的喜怒。从前她同他心有灵犀,便是一个眼神,都能了悟他心中所思。现在她看不懂了,也不愿看了。谋求算计、栽赃污蔑,在这深宅里轮番上演,她太疲太累,只能放下。
梦醒了,蔡医婆守在一旁,元娘身上罩着一件外衫。元娘心知睡得不沉,想蔡医婆脚步声也太轻了些。
回时,元娘想起十年前,她初嫁来徐府,徐家还未起势,徐令宜也未承袭爵位,更没有姨娘,谁愿意嫁于无权无势的少年人做妾呢。他那些日总寻一种花,元娘问他,他便说做了一个梦,元娘站在花下,神色倦怠,消瘦极了。他叫元娘,她也不再看他。那时他们年少情浓,怎受得了这样情境,他立时便惊醒,身旁的元娘面庞圆润,娇美柔婉。
徐令宜同她说,她打趣他:“经了这么多事,怎么一个梦就吓着了。”徐令宜抱着她,他一向克制,难得流露出强烈的情感,锢得元娘双肩生疼。
“梦都是反的,我怎会如此?”元娘安慰他,他只说:“咱们,生是一起,死也是一起的。”元娘叫他吓了一跳,笑着作势打他,却见他眸色深幽,如若寒潭。后来徐令宜果然找到此花,便移在院里,元娘喜爱这花非凡品,血洒的花瓣,却叫洒金碧桃。
世人说:问世间,情为何物,直教生死相许?
又怎知:闻君有两意,故来相决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