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云压轻雷殷地声
清明将至,总是雷鸣阵阵,不见雨落下来。天气阴沉得吓人,便是白日,也是一片浑浊,仿佛日夜混沌。越近清明,元娘心底越是不安。她这些日子留心蔡医婆,见她确实鞠躬尽瘁、并无二心,甚至把元娘的命当自己的命看待。元娘轻咳一声,蔡医婆都必要诊脉三次,如此体贴。开春以来,元娘身子好了许多。
清明一早,狂风乍起,暴雨倾盆,惊雷滚滚。元娘心慌得打翻了桌上的灯,如今天色昏暗得白日竟也要点灯了。天色有异,元娘又心跳如鼓,她心知恐有大难临头,忙谴陶妈妈去将谆哥抱来,又叫去问罗家的情况,想了半晌,又使小厮出去打听侯爷的情况。
元娘抱着谆哥坐在檐下饮姜茶,陶妈妈收伞来回话说,各处并无异样,罗大人与侯爷都安好。元娘心中稍安,又问今日祭祀诸事安排妥当了吗。
陶妈妈背过身去,整理着湿透的裙角道:“老夫人说,今日雨大,时日也早,等雨歇歇,不急这一时。”
元娘疑惑地回头看她,徐太夫人最是重祖宗规矩的,往年清明也有雨,皆没有耽误过时辰。陶妈妈赶忙到元娘身前回道:“今日雨势太大,恐谕哥、谆哥淋雨生寒。”
“这天黑鸦鸦的,端得吓人。”元娘将灯举起来看,这雨大得,幕帘一样,竟看不清前路了,她又问:“蔡医婆呢,今日怎没见她?”
陶妈妈正给小火炉挑炭火,熏得双眼红红的,问到此事,便答:“徐太夫人召她去,说是问问夫人身体。”
“如此。”元娘给谆哥喂了姜茶,又抱着他说,“今日陪着娘好不好,娘总觉得心里慌得很,你在就好些。”谆哥扑在元娘身上,才喝了热腾腾的姜茶,身上暖和得很,好似驱散了些寒意。
“你也别在此处,衣裙湿了,去换换罢。”元娘见陶妈妈冷得直打哆嗦,鞋袜湿透了,“炉子里的姜茶,你也饮一碗。”
陶妈妈抹了一把额头的水,雨大得纵是打着伞,也淋了她一身:“太太,不碍事的。雨大,太太若有事我好去办。”
元娘知她一贯逞强,也不勉强,想等蔡医婆来了,再赶她回去才行。
谁料一阵妖风袭来,元娘抱着谆哥转身,将他遮得严实。阴风呼啸,新发的树枝被折断,小火炉也被吹倒,火星洒落一地。元娘与陶妈妈均被吹了一身雨,春雨刺骨寒,元娘忙将谆哥领进屋内,又强令陶妈妈回去换衣。陶妈妈跪在地上连声道:“我若走了,谁守着太太。”元娘只道:“你若倒了,谁守着我。”陶妈妈一步三回头,还是去了。
元娘令小丫鬟仔细看着谆哥,自进去换衣。才整理好出来,便见谆哥手里拿着个小小的玉璧,元娘今日祭祀所备的礼器中也有玉璧,与谆哥手中的有些相似。
见元娘盯着那玉璧,小丫鬟忙回说:“那是秦姨娘托手下丫鬟送来的,说是给谆哥的。”元娘心头一惊,必是今日祭祀,秦姨娘才能见到那玉璧,可是今日祭祀,她身为主母,徐太夫人为何躲躲藏藏,不叫她知道?今日陶妈妈行为也有异常。
元娘恍然大悟,必是罗家大祸临头,陶妈妈才这般行迹,徐太夫人遮遮掩掩,不叫她出去同人会面。眼下她身边无人,不能丢下谆哥。
陶妈妈果然急步回来,见元娘面白如纸,气喘不止,跪下便道:“太太心安,此事侯爷打点上下,你身子不好,必要隐瞒。”
元娘向她多走几步,连问:“是不是爹出事了,是不是?”
陶妈妈抱着元娘的腰,道:“王家倒了,圣上已命了抄家,大人也被牵连,羁押在牢里。夫人莫急,侯爷必有安排。”
元娘站立不稳,只觉头晕目眩,颅内充血,颤声问:“到底所为何事?”
“外头说,圣上欲立亡故的亲母为圣太后,引得朝臣不满,王尚书直言进谏,圣上大怒,又说查,一查便查出,王家两个堂子弟打着尚书府的名头,在民间为非作歹,谋害人命,聚集权财。圣上便,便命了,抄家。大人与王尚书交好,圣上便也命彻查罗家,扣押了大人。”
元娘腿一软,陶妈妈忙站起来搀扶她。元娘已是话都说不出来了,“天子一怒,伏尸百万。”,此遭实乃无妄之灾。
“王家呢?高姐姐呢?”元娘抓着陶妈妈问,声音已是嘶哑。
陶妈妈已是哭得不成人样,边哭边说:“今日他家,谁人敢去?”
元娘气极攻心,五脏俱焚,强撑着说:“去套马车,我去看看,你看顾着谆哥便是。”
“太太,太太我随你去。”陶妈妈哭得喘不过气,元娘抓着她的肩膀,道:“罗家已经出事,我不能再置谆哥于险境。你替我,守着谆哥,等我回来。”
婆子丫鬟的哭声,打砸声,混着血腥气。暴雨如鞭,鞭笞着王家。昔日王家朴拙书香的前厅,杂乱不堪。海青色官袍上,银蟒寒鳞栩栩如生,少年郎白面美目,神态怡然地拨弄着茶盖,茶盏中一杯价值千金的雀舌春。他周身华贵,气度不凡,与周遭格格不入。
靖安卫抓着一个女人进来,打破了这平静。女人素衣薄裙,已被雨浇得湿透,头发散乱,面上一道血痕,不卑不亢。
“督公,在下将她”靖安卫恭顺地拱手,不敢抬头看上座的人。
丘偃不看他,手中微动,茶盖尽碎,抬手一挥,瓷片如利刃,刺破靖安卫额面,留下纵横血痕。靖安卫被打得倒退几步,也不敢拭面上的血污,立刻跪下,以头触地,诚惶诚恐道:“属下该死,督公恕罪。”
“你是该死,高小姐怎容你这般轻待?”丘偃勾唇,轻啜一口茶。
高慧冷冷地看着他,此人年少,却已统领宫中,权倾朝野。其心智狡黠,手段狠辣。年前,圣上亲封他为西厂提督,一众文臣上疏反对。因此他虽掌印西厂,圣上不敢放权,西厂也无甚大用。此次清明封礼一事,他恐怕算计不少。又恰王家有那等小人,作奸犯科,百姓敢怒不敢言。王家之变,竟早有伏笔。
“还不请高小姐回府?”他轻轻巧巧地说,嘴角且带着笑。靖安卫狗一样从地上爬起来,低声下气地哀求高慧:“求高小姐回府。”
“你一个阉人,再猖狂,也不得善终。”高慧见他神态自若,胸中怒火与悲伤交织,愤然高声道。她出自书香门第,从不曾说这般污言秽语,此刻说了,只觉爽快之至,又觉有辱门风。
那人却好端端的,面上的轻笑都没有任何变化,食指轻轻叩打紫檀木案。
靖安卫听她这般说,吓得跪下给高慧磕头,他先前带头闯进王家,威风凛凛,如今在这人面前,却是一条好狗。高慧只觉心中万般苍凉。抬步向外走,靖安卫抢掠财物,将妇人丫鬟捆绑着如禽类押走。丫鬟婆子们朝她哭唤,她却无能为力。雨势越来越大,竟好似这黑天要压向人间。红水奔流,脚下不知是雨水还是血水。
元娘到时,正见高慧拖着一身薄衣,面目青肿,半身血污,神魂恍惚地从王家走出来。她来不及撑伞,忙跳下去扶高慧。
“高姐姐,我送你回去吧。”元娘轻声道。
高慧仿佛找回了些游魂,坚定地看着元娘,哑声道:“我要去找公公,他今晨过世,尸骨都无人收敛。”元娘此刻才知,王尚书已然过世,只是不知道王先钧在牢狱中可安好。
元娘要送她,她却摇头:“你身后还有罗家、徐家,你不要同我有牵连。”元娘只得目送她离去,王家富贵一时,也抵不过天子一怒。男丁流放,女子充为官女支。偌大一个王家,这样便败了。覆巢之下,安有完卵。
元娘想起徐令宜,想他那时年幼,父亲死于政变,徐家也险些抄家,不知面对的是何种难堪破败。可怜他少孤失怙,身不由己。此后徐令宜就弃文从武,几次抗倭,出生入死。十多年便令徐家起死回生,靠的是怎样一口气支撑。
高慧走远了,元娘便叫马夫远远跟着。王尚书尸骨未寒,高慧一路扶着他的尸骨,推着车将他送到王家祖坟。
大雨如巨浪翻滚,天地颤动。
元娘远远看着她,浑身浸湿,冰冷蚀骨,又迟迟没有父亲的消息。她心力交瘁,喉头一腥,竟吐出一口血。
大雨茫茫,那人撑着一把伞,银蟒官服加身,凤眼深邃,他周身干爽,好似萦绕着一层光影。面上笼着一层笑意,像极了那个人。
元娘强撑不住,眼前模糊起来,她情难自持,含泪朝他走过去,只喊了一句:“侯爷,你来了。”随后,眼前一黑,晕厥了过去。
“督公,属下失职,叫这人污了您的袖子。”西厂的人执着伞,恭敬道。
“无碍,盯着高慧。”丘偃抖抖袖子,他半搂着元娘,面色凝重,“命蔡荃来见。”
地动山摇,乌云乍裂,乌金似的电光如利剑指向人间,又似显出了囚笼的边界。
天地为牢,众生皆炼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