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人生若只如初见
十五日曰“上元”,亦曰“元宵”。御街灯市自十五起,奇花、火炮、巧线、盒子、烟火、火人、火马各处皆是,更有九层高的灯楼,火树银花,流光溢彩,真是良宵无尽。
圣上对上元灯节十分看重,当夜子时在皇城中举办盛大的灯火仪式,为的是与民同乐,圣上与妃嫔将在宣德楼登楼玩看。上元官员休假十日,也有许多携内眷赏灯游玩。即便礼教严格,今日女子们也能无所避讳,三五结对,上街游玩。日升日落,活在棺材里的女子们,含着的最后一口气,也便是为了等待今日。
歌舞百戏,宝马香车。文人们吟的是太平歌,货郎们挑的是吉祥果,舞乐们弹的是热闹声,童子们戏的是吉庆兽。未及子夜,已是一片繁盛景象。
“你呀,这么些日子了,身子总是不得大好。”徐太夫人领着一众人也是登楼耍玩,抬头赏灯,低头看戏。上元节搭的是百家戏台,演的热闹,杂耍并着戏曲,图一个满堂彩。罗元娘陪坐着,却看不进心里去,若说对徐令宜心冷,却又想此刻他身旁寂寥,多的不是滋味。抬头看楼外,华彩明灯,怎么看得到圆月,她心头气闷,又咳喘起来。
“恐怕坐久了,风凉。”元娘转头回道。徐太夫人面如圆盘,肤色红润,笑起来如弥勒佛般慈祥富贵。才入府时,元娘将她当做母亲一般对待,但徐太夫人城府之深,岂是元娘可轻易看透。
徐太夫人怜惜地拍拍她的手,道:“这里头原有个‘走百病’的说头,说的是正月十五绕着灯市走一圈,便可百病消却。”又回头对一众人说:“你们也不用陪着我,各去走走罢,妈妈都紧跟着些。谕哥、谆哥就不去了,人多恐走散了。”
一众人都答是,于是各自偕着丫鬟妈妈们去了。丹阳是早坐不住的,徐令宽也是爱闹的,得了徐太夫人的信,又笑闹了一番,二人携手走入了灯火中。罗元娘与二夫人皆是一人,二夫人原是主母,因丧夫,所以主母的位置让给了元娘。二人素来少会面,也都有意相避,一时无话,走了些距离便各自散了。
陶妈妈素来行事谨慎,又是元娘乳母,她家小子早死后,便留在罗家,待元娘如亲女。罗元娘这几日神思惘然又虚汗多梦,瘦削许多,走在灯火人群中,影影绰绰,便如游魂。陶妈妈早已告知了罗大太太,深觉这病来得奇怪,寻了好久,寻到一个宫中出来的医婆,说是过了这几日便来看看。
“从前几步便走完这长街,如今却怎么要走好久。”元娘同陶妈妈说。
“姑娘小时候最喜欢灯,”陶妈妈笑道,“宫灯要有的,走马灯也要给老爷讨一盏,便连高小姐斗诗赢来的彩灯也是要的。”
元娘素日爱艳色,今日也不例外,因外头还是寒,着了水红缎裙小袄,外罩绣百花披风。有几个少女戴狄髻,穿白绫袄、蓝缎裙结伴而过,笑魇如花,手里各自执了一盏灯,上元彩灯照得她们的脸肆意欢快。
见元娘仔细瞧着这几个少女,陶妈妈忙又说:“姑娘不提,我倒忘了买灯,不若到前头再看看。”
花灯如荷菊桃兰多秀丽,蟾蜍鱼虾多好玩,灯彩常绘寿鹤、麒麟、骏马。走了会儿,罗元娘到底也没有寻到喜欢的灯。幼时,想要的灯很多,得到了就没有意思了;少女时,高慧手中最明亮的那一盏总是她的;出嫁后,侯爷若在,他手里那一盏是极好的,侯爷若不在,那一盏灯也会不辞万里而来。时至今日,大多花灯皆是凡品,怎能入眼。
越向前走,景致越是繁盛,花木、奇石、书画,杂耍、百戏、歌舞。最中心,便是斗诗会,最高处的花灯是一盏牡丹灯。繁花似锦,花瓣层叠,流火映照,薄纱似被火光点燃,好一朵灼灼逼人的牡丹,真乃奇灯。手握折扇的翩翩公子、提笼架鸟的纨绔子弟、麻衣泥脚的楞头小子,白绫蓝缎的娇羞少女、端庄持重的华衣妇人、麻衣皱面的老态仆妇,莫不是驻足观看。
元娘想着或许能碰见高慧,便远远站在一棵柳树下,倒也看得清楚那台上。
也是巧了,今日斗诗以“牡丹”为题,无论五言七律,皆只两句。元娘远远听听着,此时此刻,也没有男女大防之事,有男女上台吟咏,都是年轻人。她又念起,年年上元节,若不是她求着,徐令宜也并不爱这些事的。
“此花名价别,开艳益皇都。”通顺得理,却少了些韵致。
“牡丹一朵值千金,将谓从来色最深。”也是不错,却无甚新奇。
“落尽残红始吐芳,佳名唤作百花王。”写牡丹一花独放的傲然,也很不错。
“牡丹花谢莺声歇,绿杨满院中庭月。”元娘抚掌叹道,好诗好诗,恐怕今日牡丹得主非此人莫属。人人都写牡丹花开,唯此人写牡丹花落,这般凄冷景致,实在是好极了。
铜锣响了三声,再无人相应,果真此人夺得牡丹花灯,抬眼看去,竟是一个戴着兽面具的少年郎,白锻袍衫,风流潇洒,才情艳绝,提着那牡丹灯,真如一朵夜游的牡丹。
元娘同陶妈妈说:“也不知是哪家少年,年纪轻轻,竟写这般残春伤悲之句。”
陶妈妈皱眉摇头道:“三姑六婆来往,倒没有提及哪户人家有这个人。”
待人潮散去,还没有见到高慧,元娘心想她二人蜜意正浓,寻不到人也是自然。正欲转身离去,却见二夫人带着面纱,面色青白,如被鬼摄,往街的另一头行去。二夫人出身名门世家,一向端庄,怎会这般失了颜色。元娘想也不想,悄悄跟着她。只见她遮遮掩掩,弯弯绕绕,时不时回首,庆幸街头人群拥挤,元娘躲身周遭,也很容易。
走了半晌,竟走进了一个蜃海灯宫,周遭以松柏做墙,多挂走马灯。人走行之间,走马灯轮转,流光溢彩之间,景致如海市蜃楼,四周小径九曲玲珑,颇能迷惑人。周围时不时便有锦衣华服,带着各式面具的人行过,环佩脆响,混着不知哪里来的仙乐声。才走几步,元娘便跟丢了二夫人,也与陶妈妈走散。她定了定心神,想蜃海灯宫便如海市蜃楼,以眼前景致惑人,以己眼迷己身。
这样想,元娘索性闭了眼,眼前仍有光波,她摸索着向前走,暗自记下行走方位与步数,在心中描画了一个灯宫地图,如此走了一个时辰,才从灯宫中走出来。
甫一睁眼,眼前便是一座九层灯塔。熠熠生辉,如九层金塔。有各式男女,身形妖娆,带着面具,并不说话,元娘胆大,带着面纱随着他们往灯塔里走。
第一层,设花灯,牡丹居中,百花盛放,金雕玉刻,满堂辉煌。
第二层,包揽鹿、兔、孔雀、金鱼、鸟雀等供人把玩之物,多为金石雕刻的铁索或牢笼所困。
第三层,立神兽一类兽形巨灯,口衔金灯,呈屈服状。
罗元娘心内越发不自在,此厢男女,衣着艳丽,艳鬼一般皆向楼上去。她按耐住心头的不安,勉力向上走。她身子原没好全,在街上走了半刻钟,又在灯宫中迷失了一个时辰,早已有些支撑不住。
第四层,珊瑚宝珠遍布,异兽皮骨做灯。
元娘看得惊诧不已,突传来一阵金铃声,旁人皆让开,两个异族男人,袒胸金发,绿瞳高鼻,抬着一座轻纱小轿。
一只玉手搭在轿子边,柔弱无骨,羊脂玉般细腻白润。只虎口一道犬牙印,破坏了些许美感。
罗元娘心绪混乱,又不想引人注目,轿子经过时,轻轻喊了一声:“玉柔。”
轿中人轻嗤一声,她不由自主想跟,眼前闪过一个虚影。
有人拦住她,元娘抬眼,是那个面戴兽面,夺得牡丹花灯的少年郎。
“慎行。”他说,声音清冷。
“你是谁?”罗元娘并不惧,抬头问。
少年看着她,眸色深幽:“你想知道,就会知道。”
元娘虚晃一下,假做摔倒,少年来扶,她一手抓住了他的兽面具。
少年反握住元娘的手腕,他的手滚烫柔软。元娘晃神,徐令宜的手总是冰冷又粗糙,布满老茧。元娘挣不开他的手,被桎梏着慢慢揭开他的面具,一如元娘原想做的那样。
灯火流光,兽面下,少年面如美玉,一半脸在黑暗中,妖异又迷人。
“元娘。”少年郎含笑说。
元娘抽出手,落荒而逃。
她不知是为那过于相似又陌生的面孔所恐惧,还是少年眼里那不加修饰、捕猎一样的志在必得。像,都太像了,像初见时,徐令宜清冷如寒潭的眼眸里,深藏着的捕兽的热切。
三鼓敲过,灯火阑珊。
徐太夫人早早带着谆哥回府了,余下各人亦各自回来。元娘带着陶妈妈回时,正见二夫人提着一盏牡丹灯。元娘推门,琴桌上搁着两盏灯,一盏小的绘着三个墨团,正是给谆哥的,一盏大的绘着桃花下的少女,少女的面庞比春光娇艳,比桃花灼人。
元娘急忙开门去找,陶妈妈拦住她说,灯是侯爷差人送来的,京里人多,进不得城,来得迟了。
她抱着那盏残灯,白白烧了一夜,终究错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