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多情却似总无情
“谆哥,昨日去慈安寺可好玩。”罗元娘搂着谆哥问。谆哥长得越来越像徐令宜,也像元娘。眉目如墨,看着人时,眼里便有那人的倒影,又不爱笑,十足像极了徐令宜少年时的样子。面若秋月,肤色润泽,带着婴儿肥,又像元娘幼时的娇憨。可惜性格总归是像徐令宜多些的,敏感谨慎,丝毫没有罗元娘的骄纵好胜。也是,在这宅子里,元娘尚且被磋磨,幼子敏锐,哪里活泼得起来。
罗元娘抚着谆哥脑后,便觉得世间万物真是神奇,似她与徐令宜,多矛盾的两个人,却融合血脉,生下了似她二人合为一体的幼子。
“怎么不说话呢?”罗元娘抱着谆哥,将他推开了些,看他眼里含泪,咬着嘴唇不说话,元娘心疼地说:“别哭别哭,有什么同娘说。”
“娘要变成宗祠的牌位了么?娘不要丢下谆哥。”谆哥眼中的泪砸在锦绣缎被上,他扑在罗元娘怀里嚎啕大哭。
罗元娘心中怒气顿生,压抑着安抚谆哥道:“娘只是近日身子不大爽利,娘会陪着谆哥长大,春日带谆哥赏花踏青,夏日带谆哥渡舟饮宴,秋日带谆哥游街看灯,冬日带谆哥除夕祭祖。”
谆哥哭过了,还有些抽抽噎噎的,他岁数小,情绪来得快去得也快,小手紧紧揪着元娘的衣角:“冬日还要放爆竹的。”
元娘也笑了,点着谆哥鼻子说:“你呀,哭得小花猫似的,往日放爆竹你是最怕的一个。”说罢,又唤陶妈妈端热水来,陶妈妈拧好帕子,递给罗元娘。元娘给谆哥拭去面上的泪痕,打趣道:“谆哥是男子汉,怎么像女儿家哭哭啼啼的。”
谆哥站直身子,扭扭捏捏地说:“谆哥再不哭了。”
又抱着谆哥聊了会儿,木炭炸开的声音,雪落的声音,幼子稚嫩的嗓音,元娘间或回答的声音,直到木门开合的声音打破了平衡。
“侯爷。”陶妈妈退在一边。
徐令宜进来时,谆哥怕得缩进元娘怀里。
徐令宜对谆哥向来严格,谆哥不过四岁幼童,又是早产儿,先天不足,背书识字都赶不上谕哥,徐令宜便更加严厉。罗元娘从前决不落人后,有了谆哥,虽遗憾谆哥比不得谕哥机敏,到底也只是一点小遗憾,并不放在心上。有罗元娘在,罗徐两家必定以谆哥为重,即使不够聪颖,平安长大便很好。
罗元娘拍怕谆哥的背,徐令宜已到塌前,只一句:“谆哥。”谆哥便赶忙从元娘怀里爬起来,站在塌侧向徐令宜问安。徐令宜一个眼色,罗元娘点头示意,陶妈妈便领着谆哥出去了。
人散了,雪声大了,徐令宜执了元娘的手,却没有说话,他在等她开口。元娘的手冷,他的手却更冷。元娘抬眼看他,石青色银绣织锦袍衫,面如美玉,凤眼如寒星,气度沉静。
元娘要收手,徐令宜使力不放,元娘就不动了,也不说话。方才她同谆哥说了许多话,又生了一通气,已是费神,片刻,面上便显露出疲色。
“我已领圣旨平定海寇。”徐令宜松了手,元娘听了咳嗽几声,喉咙疼痒,艰难道:“侯爷何时启程?”
徐令宜眉头紧锁,看着元娘没有说话,室内又安静下来,元娘突然笑了:“算算时日,已是十多年了。直到如今,只要侯爷看着我,我也总觉得我在侯爷心里。”
对她二人而言,这已是不多的软话,徐令宜情动,附身抱住罗元娘,曾经也有情深时,抱着元娘便如抱着一块暖玉,没想到如今,她周身绸缎丝滑冰凉:“怎么这么瘦了,多找几个大夫来看。”
元娘反抱住他,安慰道:“不过是小病,不论如今是怎么样,便是为了谆哥,我也不会倒下的。”
徐令宜一只手缓慢地抚着元娘的秀发,道:“你倒是没变。”前两日在苦痛困顿中失了颜色,却速速站起来,像一团熄不灭的火。
他想起初见罗元娘,那时他处境艰难,振兴宗族的重压在他肩头,少年初识宦海沉浮的惊涛,行事愈加谨慎细微,如履薄冰。徐罗姻亲,势在必行,罗家在朝中的权势,是保得徐家振兴的第一步。
他本是少年,但心中的疲惫、苦闷总是不经意流露出来,越来越冷峻。他一边甘愿沦为圣上、宗族摆弄的工具,一边又孤傲的独善其身,游离于前朝朋党、后宅宗族之间。大抵太过聪慧的人皆是如此,看透了世间的规则,于是有唾手可得的名利,但又挣脱不了尘世的枷锁,于是孤寂不甘。
前朝与后宅又有何不同呢,大抵世间的人,为了权财的手段即便千般不同,但总归是相似的。前朝皆是圣上的仆从,为了圣上的恩赐,明争暗斗,结党营私。后宅为了家主的恩赏,也一样争斗结盟。徐令宜同这世间的男人又有什么不同,他不仅是圣上的仆从,也是宗族的仆从,便是后宅,也有千万根枷锁禁锢着他这一家之主。
他明白,罗元娘将是后宅之争的开端。只是他没想到,那少女明媚得如同枝上的桃花,自由得如同歌唱的小雀。大抵是因为书香世家的女儿,总是这般灵动洒脱,即便他们同生于这混沌尘世,她却活得骄傲随性。她看透了,于是说徐令宜你真可怜,我要到你身边去。徐令宜看着她做自己不能做、不敢做的事,心动也是自然的。
徐罗两家姻亲,罗大人一直没有表态,罗家嫁女看似是后宅之事,其实是前朝权势的捆绑较量,宗族的互相谋利。徐令宜暗自猜想罗大人为何举棋不定,直到见到罗元娘。元娘若是生在别家,恐怕只是一枚棋子,偏巧罗大人将她视作掌上明珠,才得这样夺目的光辉。罗大人明白元娘将面临如何困局,所以舍不得,但是元娘要嫁,罗大人便将她交到徐令宜手上。
徐令宜揭开罗元娘的盖头时,手微微颤抖,只这一刻,他好像回到了小时肆意的样子,真心捧着一颗易碎的明珠。
有了罗元娘,只是一个开端。圣上要的是羽翼更丰厚的徐令宜与世家对抗,宗族要的是簪缨世家的繁盛,徐令宜身不由己,圣上恩威并施,朝堂处处掣肘,宗族无形的手也伸进了后宅。姻亲是最快最妥帖的方式,罗元娘扛着不许,徐令宜使计转圜,那几年苦了些,他心里却是痛快的。
后来几年,徐令宜在朝堂愈加难行,纵使他千般能耐,也大不过这世道去。圣上的敲打,宗族的不耐,最好的开端是佟姨娘,罗元娘身边的丫鬟,徐令宜默许了。顺理成章的,有了文姨娘,权财自古便是不可分家的,文徐的姻亲撼不动朝堂的老臣,但有钱能使鬼推磨。宗族博弈,又有了秦姨娘。
徐令宜要做圣上的棋子,又要做宗族的工具,他要罗元娘长长久久地活下去,仿佛这样,他才有一刻喘息的时间。圣上,与他一般年纪,都无法与世间抗衡,更何况他。世人要他做圣上的好臣子,做宗族的好儿孙,却不能让他做一个人。
后来,徐令宜越来越累,年少情深,终究走到了这一步。他厌倦了朝堂的纷争,更厌倦后宅的争夺。越来越多的事发生,人啊,只要有了一丝疑心,千丝万缕的事都会让那怀疑如三月草长。
秦姨娘与佟姨娘接连小产,佟姨娘更因小产而死,他怒不可遏,摔碎了茶杯,质问她:“你,善妒怨怼,机关算尽,这家宅,可曾安宁过?”
罗元娘只站着,看着他,她只解释一次,他不信,她便不再说。从此,便是相看两生厌。徐令宜的一句话,决定了罗元娘的处境。无须徐令宜动手,自有人磋磨元娘。
文姨娘生下长子谕哥,元娘生下谆哥,夫妻之间,到底是离心。谆哥早产,元娘前半辈子骄纵好胜,有了谆哥,她在府中也学会了谨小慎微,但她越是如此,谆哥越是胆怯脆弱。
暖阁里的炭烧得火红,暖意渗出来,徐令宜紧紧抱着罗元娘,渐渐两人都热起来。
近年他们少有这般亲密无间的时刻,罗元娘静静躺在徐令宜怀中,听他说她从前,听他说安心,听他说谆哥。
徐令宜走时,看着罗元娘的眼睛说:“我已派人寻最好的大夫,等我回来。”
“好。”罗元娘听见自己说,她心里一片死寂。年少时,元娘对徐令宜满含爱人的怜惜呵护之情,可这些感情都被数年的猜忌消磨殆尽。她爱着的是那个坚韧沉静的少年徐令宜,而不是这个懦弱冷漠的徐令宜。
这夜,雪停了,灯也灭了,各家怀着各家的心事。
秦姨娘的房里却点着一盏残灯,灯下,她清秀的面庞狞笑着,扭曲着。
“侯爷与元娘,才是这府里最像的两个人。
元娘做了侯爷不敢做的事,这吃人的世道,她反抗又有什么用呢。
他们必定是飞蛾扑火的死局,这火,要熄了。
儿啊,你放心,那元娘,还轮不到娘动手。
圣上要她死,宗族要她死,甚至宗庙里的牌位都等着她死。
元娘死了,侯爷的心就死了,便又是那个一心为圣上,一心为百姓的侯爷了。
侯爷一走,元娘的死期就到了。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突然,秦姨娘像是被什么吓住了,连滚带爬扑到了榻边,一边哭一边呢喃:“儿啊,乖儿,莫哭,娘一定为你报仇,害死你的徐家,娘一定要他们给你陪葬。”
榻上,空无一物,只有一个纸娃娃,张着嘴,笑得诡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