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第2章
二中坐落在远离市区的明埠镇上,这座明城曾经繁华更胜市区的明珠小镇,早已没落,只剩下二中这张闪亮的名片。
不用路标就能准确找到学校的位置,顺着主干道往整个小镇最喧嚣的地方去就是了。
狭小的校门,右侧的立柱上嵌着明城二中四个鲜红大字,油漆上斑驳的痕迹完全不堪匹配它显赫的名声。
一大早爸爸就骑着他精心保养的摩托车,送一言来上学。
按分班表去缴费,拿着缴费单申请宿舍找到教室,拢共也就花了不到一个小时,学校实在是太小了,溜溜达达十分钟能跑一圈。
“爸,要不你先回去吧。”一言说,主要是父女俩绕着学校一圈一圈闲逛,着实有些尴尬。
爸爸考虑一下说:“还是去镇上逛逛,吃个午饭再回。”
其实这小镇也没什么可逛的,以内河航运发达起家的明埠,连曾经的生命河都即将干涸,只有沿河两岸的采砂船仍在作业。
午饭过后,顺着尘土飞扬的街道逛了几个来回后,一言目送爸爸骑着摩托车,随着运砂车驶出小镇才转身回学校。
高一年级被安放在学校最有历史感的教学楼,12班在三楼走廊的尽头处。一个夏天过后,教室里桌椅凌乱尘土飞扬,肆无忌惮的蜘蛛结出形状各异的网。
矗立在前面的新教学楼毫不留情的吞噬了这幢老楼的光明,被阴影包裹住的楼宇只有这走廊尽头的一角冲将出来,反而显得明亮起来。
落日的余晖都愿意多停留片刻。
刚打扫完卫生的教室,有股雨天泥地里的土腥气,金色的阳光里有细小的尘埃飞舞。
歪七扭八的桌椅被摆放得规规整整,前后桌之间的间隙仅容一人坐下,挤得前胸贴后背。饶是如此,96人的桌椅也才勉强安放。
一言皱着眉头提着呼吸坐在教室的时候,夏易欢还在宿舍哀嚎!
早在李女士驾车进入明埠开始,夏易欢就后悔了。
不知道是哪个弱智做的市政规划,通往学校的马路另一头就是农贸市场。
路面坑坑洼洼崎岖不平不说,小贩的三轮车、小推车,买菜人的电动车自行车,把这条路堵得水泄不通。以李女士的车技,实在无法安安稳稳把车开到学校,不得不将车停放在岔路口,母子俩推着硕大的行李箱,穿街走巷还未抵达校门口,万向轮就转坏三个,只能拎着箱子走。
好不容易到了宿舍,又是晴天一个霹雳!
就夏易欢有限的人生阅历而言,从没见识过如此狭小又简陋的宿舍!
三十平左右的宿舍,门洞两边沿着墙体各摆了三张上下铺的铁架子床,架子床紧紧挨在一起,上下铺之间焊着几根铁条供人爬上爬下,黑黢黢的木质窗框摇摇欲坠,洗手间的地砖上满是黑黑黄黄的污渍,随手在床架上一擦,满手都是红黑色的锈迹。
他完全傻了眼!
李同红女士是指望不上了,夏易欢去楼下小卖部买好清洁用具回来,她还在洗手间擦拭新买的高跟鞋。
果然年少轻狂要不得,他当初是犯了什么中二病,非得要来二中,恨恨地将整张床处理干净,铺上干净的被子,李女士优雅地小坐片刻,便迫不及待地要回家。
大概是于心不忍,走到楼下又折回,掏出一千块钱塞进儿子裤兜里,满目慈悲道:“儿子,妈只能陪你到这儿了,要坚强啊!”
夏易欢嘴巴张开又闭上,欲哭无泪!开学第一天就要求转校,是不是多少有些打脸,要不然还是熬过这一学期再做打算!
公共洗手间没有热水,打开淋浴喷头全是黄扑扑的锈水,应该是很久没用过了。夏易欢用塑料桶接了一桶凉水,勉强冲走沐浴露的泡泡,强忍住身上的黏腻感套上t恤,来不及躺下休息片刻,就到了上晚自习的时候。
好不容易摸到教室门口,乌泱泱一大片人头撞进眼里,绝望感再次涌上心头,克制住想要掏出手机向李女士求救的冲动,这个鬼地方,他真的快忍受不了了!
下铺那个留着洗剪吹发型的男孩子见他一副恨不能立刻去死的样子,好笑道:“去最后一排坐吧,那边空间大一点。”
夏易欢没料到会有人主动搭话,虽然心情很差,还是勉强挤出个笑容回一声:“谢谢。”
沿着走廊恹恹地往后门去,中间窗台上探出一颗圆溜溜的脑袋,夕阳的余晖追着乌亮光泽的短发落入一双呆滞的大眼里。
那个形容词怎么说的?
呆头鹅!
这间学校的人和物,都在榨取他不算丰富的文学积淀,时刻逼迫他丧失语言功能。
头顶的电风扇吱哇乱叫,教室里充盈着嗡嗡的私语,举目四顾,全是陌生的脸。一言想弓下身子把头靠在手臂上,身后的桌子已不安的发出抗议,只能端坐着勉强将头贴在窗户上,短暂地放空自己。
一个干瘦矮小的男人胳肢窝里夹着一沓资料走上讲台,拍拍手,在黑板上写下自己的名字,面无表情地说:“我是你们班主任张侯平。”
为显示威严,郑重地清清嗓子,然后将手里的资料丢在水渍未干的讲台上,发出‘啪叽’一声响:“今天的晚自习主要有以下几件事:宣读校纪校规、点名、选班委、发课本,下面依次进行。”
分班表上班主任张侯平几个字,与眼前这个人遥相呼应,然后融为一体。
老师废话不多,十分符合二中风格。校纪校规倒是又臭又长,分门别类,无所不包。
一言一时不察神游天外,亏得老师中气十足,时不时把她游荡的思绪捕捉回来。
“接下来,点名。”张老师站在讲台上扫视一圈,面无表情说,“时间有限人数众多,除了1号,其余人只答到,不用自我介绍。”
老师雷厉风行,不等同学们回应,自顾自开始点名。
一言尴尬地闭上张开的嘴,把呼之欲出的“知道了”重新吞回肚里。教室里参差不齐的应答声告诉她,她不是唯一会错意的那个。
混在高低起伏的知道声里,老师点了什么名字模模糊糊听不清楚,只有那句1号格外响亮有力。
半晌无人回应,气氛一下子紧张起来。
老师蹙眉:“1号,夏易欢。”冷冰冰的声音凿子一样划开凝固的空气。
一言忍不住转动脖子四处张望,同样做小动作的同学不在少数。终于,同一组最后一排一个挺拔的身影竖起来,慢慢悠悠答了一声到。
后门没关严实,有光透过门缝照在他头顶,包裹住五官,黑色的头发钻进满是灰尘的光束里,昏黄的质感显得肤色更苍白。
在他慢吞吞说自我介绍的时候,一言忍不住回头打量他,五官很模糊,但个子很高,越过层层叠叠的人头,还能看到他姿态慵懒地把双手插在裤兜里,虽然懒散却有种飞扬的气质,应该是鲜活的白绿相间横纹t恤赋予的。
时间似乎过去很久,其实他只说了一句:大家好,我是夏易欢。
张老师的眉头分明跳了两下,还是若无其事的继续点名:2号,文青。
还是无人回答。
数次无人应答,老师的眉头皱得能夹死苍蝇,重重地在花名册上勾一笔。
顺利结束点名时,整栋楼都是喧嚣声,楼上楼下搬书的动静很大,张老师还在不紧不慢地指定班委。
一言不关心这些事情,在这间隙里,悄悄想着也不知道静静现在怎么样了,和她姑姑一起去楚庭大半个月了,不知道能不能适应。
再回过神,正好看见几个人高马大的男同学跟在张老师身后出了教室,应该是去搬书。
张老师一走,教室里嗡嗡的私语声大了起来,耳朵眼儿里撞进夏易欢、班长、成绩之类的几个词,似乎是在说夏易欢拒绝班主任指定他当班长的事。
有同学感叹:“老张好像是个唯成绩论的人!”
有人不以为意:“不一定吧,这才开学,能知道什么”。
“你傻吗?他只让夏易欢做自我介绍,还指定他当班长,这还不明显?”
“应该是这样没跑了,”有同学插话。
“二中怎么这么变态,”之前的同学哀嚎,“我们才高一,就要直面这么惨痛的现实吗?连学号都要按成绩编!”
一言想了想自己的学号——081286,班里总九十六人,她是择校生,这么一想,她这个成绩,86号是理所当然的。
二中有择校生,但是不多,一个班大概十个左右,对分数还有一定的要求,毕竟学校招生要以升学率背书。一言不由得揣测起夏易欢的分数,一号的话应该很高了吧,大概只比一中的分数线低一点点。
还没来得及胡思乱想,书本砸在水泥地面的哐当声,一下就把人拉回现实。一捆一捆的新书密密实实砸在地面上,沿着讲台一字排开。
教室里弥漫着浓烈的油墨香,一本本新书均匀散落到课桌上,空荡荡的课桌被书本填充起来,像是给裸奔的人穿上衣服。终于不用放眼望去全是脑袋了,垒起的书构建出私密的城堡,在全然陌生的环境里的尴尬症都被治愈了。
一言不过是看着窗外发会儿呆的功夫,书就发完了,只剩零星几本书堆在讲台上,满地都是散落的包装带和纸皮,好不狼藉。
同桌摸出笔记本,对着新书开始学习,一言跟着装模作样地抽出语文课本,随手翻开一页。
士之耽兮,犹可脱也。女之耽兮,不可脱也。
映入眼帘就是这十六个字,什么意思?
一言把头埋在桌上瞎琢磨,下晚自习的铃声好不容易响起,张老师干脆利落的宣布下课。
一下课整个校园仿佛被点燃,一言发誓,她从未一次性见过这么多的人和这样热闹的场景,走廊里人头攒动,热浪滚滚而来,被汗水腌制出的各种体味交织在一起,呛得人脑袋发懵。
宿舍楼倚着学校东北角的围墙而建,呈倒l型,说是角落,其实距学校中心的教学楼直线距离不超过二十米。二中本来就小,无论哪儿到哪儿都近,几千号人团在一起,像挤在巢穴里的小蚂蚁一样。
拥挤带来的焦躁感顺着血管四处燎原,直烧的人头重脚轻。一言脑子里还不时飘过那句:士之耽兮,犹可脱也。女之耽兮,不可脱也。
开学第一天,大家都有些不适应,排队洗漱花了很长时间,一言躺在床上的时候已经快十二点了。身体极度疲倦,然而脑子里还有诗句在回荡,真是要疯了!
虽然对二中的变态作息早有耳闻,但是十点下晚自习的厉害之处,一言这才体会到。
此刻夏易欢正抹着额头上的汗,在一片鼾声中艰难入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