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第1章
七月中旬的合镇，酷热难当。下午两点多，太阳正烈，陈一言和发小静静在河边扔石子，小小的石子在一言手里能打出六七个水漂。
中考成绩上午刚出，二中和实验高中紧随其后公布分数线。
一言欲哭无泪地看着手里的分数条，和静静反复加总数次，仍是444。
静静就更惨了，呆呆地攥着被揉得可怜兮兮的分数条，不死心地再次搓开，默默计算一遍，还是连小数位都不带错的，3805分。
一言叹气，手里的石子怎么也打不出去。
伙伴两个唉声叹气到天擦黑，各自揣着心事回家，一言胡乱吃过晚饭，瘫在竹床上发呆。
忍不住琢磨，爸爸妈妈是怎么想的？
一时又懊悔得捶床，天杀的分数线，怎么就刚刚好是445呢！
当初多做对一道选择题，体育考试的时候跑快一点点，古诗词哪怕再多背几首，物理实验更仔细些，也不至于沦落到如今这样难堪的局面！
正心乱如麻，妈妈走进房间，轻轻推她：“快起来吧，你爸要和你商量上学的事。”
翻身坐起，竹床随着她的动作发出嘎吱嘎吱的声响，一言既忐忑又解脱般嗯了一声。
她爸爸四十刚出头，身材高大修长，古铜色的脸颊上挂着深深浅浅的皱纹，此时端坐在堂屋里那张四四方方的饭桌边，微微发白的头发刺得人眼睛发酸。
“我和你妈商量过了，打算送你去二中，”爸爸停顿片刻，接着说：“你自己有什么想法？”
一言一惊，原本以为父母顶多让她去上个职高，抬头看了看爸爸，又飞快转过头看看站在厨房门口的妈妈，双手在桌子下勾勾缠缠绞在一起，纠结地小声说：“要不还是去职高吧。”
爸爸拧着眉说：“读职高不如去打工。”
一言顺着话头说：“那就是去楚庭打工好了。”
这几年南下打工在镇上风靡起来，朴实无华的小镇青年，出去一年半载的，回来各个衣着光鲜，好不气派。但是一言听静静说过，她那个打扮得漂漂亮亮的小姑姑，晚上在家哭，说是不想出去打工，太苦了！
可是，考出这样的分数，又能怎么办呢！
家里一瞬间静了下来，一言不知所措地看着爸爸，只见他沉着一张脸，死死盯着她。
一言咽了咽口水，给自己壮胆：“静静姑姑说了，在楚庭一个月能挣两三千呢，比上学划算多了。”
说着说着，慢慢有了勇气：“我想过了，可以让静静小姑姑带我去，说不定静静也会去，我们还可以做个伴，也比较安全。”
“你真是这么想的？”爸爸粗声粗气道。
一言忙不迭点头。
爸爸气得转身去院子里拎起一根长棍，冲进来就要打她，边挥舞棍子边吼：“难怪在学校不好好学习，你才多大啊，啊、你才十五岁，就想着出去打工！让你去打工、打工，我先打死你。”
一言吓得楞在原地，长到十几岁，在家里她从没挨过打。
她偷偷问过老师了，如果交择校费去二中，要一万零五百，起付线一万，差一分五百，她们家负担不起。去打工不过是无奈之举，家里条件差，弟弟也要上学，她不想徒增父母的负担。
“你这是做什么，有话好好说，怎么还打起孩子了？”妈妈慌忙出来阻拦，夺下棍子扔出去。
“你还拦着我，说起来都怪你，只会惯孩子，现在好了，惯得无法无天没个样子！”爸爸气喘如牛瞪着眼睛吼道。
“我看你不是想打孩子，你是想打我！”妈妈也被气得叉腰还击，“谁惯的孩子谁知道，平时捻不得说不得的，这时候倒怪起我来了？”
眼看着父母都要打起来了，一言抽泣着喊：“是我自己要去打工的，不关爸爸的事！”
话音未落，妈妈怒目看向她，一言立刻找补：“也不关妈妈的事！”
这下换来两道怒目。
一言泪眼婆娑的解释：“我就是不想读书了！”
“放你娘的屁，不想读书你还留着书做什么，隔壁小黑下午约你去卖书，你还把他骂出去了！”爸爸毫不留情地拆穿她。
“那你说说，为什么想去打工？”妈妈放低声音问。
“打工好，”一言脱口而出。
“我看你今天非得挨顿打，”爸爸四处去找他的棍子，说是要打女儿，棍子舞得虎虎生风，实际上离他的宝贝女儿老远，连点油皮都挨不上。
“一言，你别看静静姑姑年年回来都打扮得光鲜亮丽，说不定她一年就只有那一回能好好打扮自己，打工没有你设想的那么美好，流水线上的工作枯燥又辛苦！”妈妈苦口婆心地劝她。
“我知道，静静说她姑姑晚上总在家理哭，不愿意出去打工，”一言擦着眼泪说。
“那你还……”爸爸心里一酸，扔掉棍子，粗糙的手抚抚女儿的头，“你这孩子，就是心重！”
“家里还没到揭不开锅的地步，哪里用得着你出去打工养家。”爸爸叹着气说。
“你爸爸年轻的时候，念书从来都是第一名，要不是家里实在艰难，你奶奶又不让继续念，他肯定能考上大学，”妈妈在一边说，“你爸这辈子最大的遗憾就是没上大学，我们俩早就想好了，就是砸锅卖铁，也要让你和一默念书。”
“可是，二中的择校费太贵了，要不我还是去读职高吧，”父母从没让让姐弟俩承受生活的苦楚，镇上别家小孩有的，他们都有，可择校费不是一笔小钱，几乎是家里全部的积蓄，一下子全掏出去，负担太重！
“职高哪是学习的地方，爸爸还指望你考个好大学呢。”
妈妈一锤定音，去卧室拿出存折让一言跟着爸爸去信用社取钱，一言紧紧拿着扎得整整齐齐的钱，心疼得要滴血。
“你要去二中？”李同红把团起的志愿表丢在桌上气哼哼地质问儿子。
还以为怎么也能捱到明天，没想到李女士的消息比他想象中还要灵通，夏易欢扯下耳机，捡起被揉搓得皱巴巴的志愿表，慢慢扥平，慢慢悠悠地说：“你都知道了？”
“你们校长都把电话打到外公那儿去了，我还能不知道？”李女士气急败坏地往旁边一坐。
夏易欢还是那副漫不经心的样子：“妈，我都长大了，你们就不能尊重尊重我的想法？”
李女士一个爆栗落下来：“毛都没长齐的崽子，有个屁的想法？”
“可我不想去一中，”夏易欢悄悄翻个白眼懒得和他妈争辩。
“那就去省附中，我给你舅舅打过电话了，他说以你的成绩完全没问题。”
“我不去省城，”夏易欢斩钉截铁的说。
“一中不去，省附中也不去，非得去二中，你到底怎么想的？”李女士不解的问。
夏易欢搪塞她：“想换个环境玩玩呗。”
“难道是张涛要去二中，”李女士猜测，又立刻否定，“不对啊，就算张涛考不上一中，让他爸交点钱不就行了，何必要去二中。”
“你别瞎想了，和张涛没关系。”
李同红越想越不对劲，狐疑地看着儿子：“夏易欢，你该不会是在学校交了个小女朋友，要为爱走天涯吧？”
夏易欢刚想说说夏平的事，就被他妈的脑洞惊得起了鸡皮疙瘩，无奈道：“妈，你那些情情爱爱的小说，少看点吧！”
李同红女士的八卦之魂忽然就熊熊燃烧起来，立刻脑补出一出虐恋情深的大戏：“是不是你那小女朋友没考上一中，这也没关系，我给你舅舅打电话，找个择校生的名额就是了。还是说她们家交不起择校费，这点小钱你可以先找妈妈借嘛，以后慢慢还，不一定非得去二中的！”
夏易欢生无可恋：“我舅舅有你这么个姐姐真是够呛，我有你这么个妈也是……”
李同红女士眉梢一扬，夏易欢话头一转：“反正我已经想好了，就要去二中。”
想想又解释一句：“也没有什么小女朋友，你有这功夫多管管我爸，别老往我身上使劲！”
“行，我不管你，明天让你舅舅和你谈，”李同红起身走到门边，不死心地追问，“真的没谈恋爱？不可能啊，我儿子这一表人才的，没有小姑娘喜欢？”
夏易欢受不了他妈，推她出去锁上门，总算是安静了！不过也安静不了多长时间，明天还要去会会他家鬼精鬼精的小舅舅，他这个命啊！
前几天在中心广场遇上夏平的事，他不打算告诉他妈，至于要不要告诉舅舅，他还在考虑。
关于他爸妈的事，他多少知道一点，市委书记的掌上明珠和一穷二白的小科员之间的爱情故事，还是很有噱头。他小时候，还听过不少说他爸吃软饭的流言，也就是这些年夏平越升越高，流言才慢慢销声匿迹。
他了解他爸的傲气和自尊心，虽说外公家里没人看不起他，但他心里总存着芥蒂，会出轨也不奇怪，只是没想到他眼光差成那样，那女人一根头发丝都比不上他妈！
执意要去二中，一方面是觉得难以面对他妈，他这个做儿子的瞒着他妈这么大的事，就怕心里过意不去说漏了嘴，另一方面也是给夏平制造机会，他承诺要回归家庭，他就给他创造空间，希望他真的能改过自新吧！
隔天，出门去学校的夏易欢在巷子口看见舅舅的车，刚凑上去还来不及雀跃，就被舅舅赏了一个爆栗，“臭小子，毛都没长齐，就跟你妈闹幺蛾子了？”
唉……
“舅舅，我都十六了，你还当我小孩呢。”夏易欢捂着额头苦着脸说。
李红军一个爆栗又要落下。
夏易欢闪身躲开：“舅舅，不兴打小孩啊！”
舅舅爽朗一笑，勾着外甥上了车，佯装严肃：“我今天是你妈的说客，你不给个靠谱的理由，我可没法交差。”
夏易欢边系安全带边说：“幼鸟离巢懂不懂，我不能一辈子窝在我妈翅膀底下吧。”
李红军点头认可：“你说的有道理，问题是，怎么就非得去二中？”
夏易欢挠头：“本来是填志愿的时候瞎写的，后来一想觉得二中也不错，那就去吧，在哪儿不是上学。”
李军红似笑非笑地看着他：“该不会是早恋了，想躲着你妈吧？”
夏易欢拱手讨饶：“怎么说你是我妈的亲弟弟，我的亲舅舅呢，脑回路都不带两样的！”
“去二中也可以，我有个老同学在那儿，过两天给他打个电话问问。”
这可真是聪明反被聪明误，离了他妈又来个李红军，他怎么到处是同学，真是让人头大！
夏易欢哀嚎：“舅舅，我就想低调地上个学，你这就没必要了吧！”
李红军原本就打算高二就让他转校去省附中，虽说高中时间紧迫，但小孩子嘛，既然青春期叛逆了，也不是不能浪费这一年时间，让他玩一玩，落下的学业，多找几个名师补补也就是了。
这么一想，也确实是无所谓，但还是装模作样沉吟半天才挠着下巴勉强同意。
夏易欢心里一松，总算乐了。只是夏平的事，他还没想好该怎么处理，长叹一口气，算了，到时候再说吧！
看着外甥一会儿乐得跟条小土狗一样，一会儿又唉声叹气地，李红军心里好笑，孩子大了有心事了，就他这点道行还想瞒着家里。
他们也不是那种不开化的家长，不就是早恋嘛，也没什么不能接受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