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归京
钟筠自幼长在璟都,即便大魏民风开化,遇到最大胆的事也不过就是宗室里的某位小郡主仗着陛下偏宠,敢女扮男装出宫游玩,再送他一盏花灯表明心意。
眼前这个路数真没见过。
还没等他思索出个得体的应对之法,眼前的人却率先别开眼,自顾自笑道,“喜欢我也很正常,我天生就很招人想的。”
她又倚在檐上不说话了,目光落在前院,风里有诵经声。
她看起来心情不太好。钟筠垂睫静了片刻,又听她问,“明天就要回璟都了是不是?”
“嗯。”
惊蛰点了点头,掩口打了个哈欠,朝他伸手,懒散道,“把酒还我。”
钟筠看着她,没动,“你大病初愈,不宜饮酒。”
“你又不喝你拿着干什么?你不要糟蹋我的酒啊?”惊蛰呼出一口气,“难不成是打算送人?你能送给谁?这寺里还有谁喝?”
钟筠拎起来灌了一口,低声道,“好酒。”
惊蛰原本是逗他,没想到对方过度配合,不由自主地闭上了嘴。钟氏的公子玉树临风,倚在檐上喝酒纵然不大成体统,也自有一番谪仙风姿。
色令智昏的意思是,面对美色可以允许自己沉溺其中,小小地放纵一下,暂时不考虑什么千灯什么背叛。
“钟晏宁,”惊蛰看向他手里的酒,一挑眉,“你现在欠我两顿酒了。”
“嗯。先欠着,”钟筠又灌了一口,平静地应声,“回璟都还。”
惊蛰无言以对,摆摆手示意她先撤了。
钟筠坐在檐上把那一小壶酒喝完。这几日寺里和璟都皆是风平浪静,然而他认为那更像是一个难以预测的局面的开端。
两桩案子尚未查明,惊蛰又摆明了不肯多说灵脉的事。白日里父亲的话言犹在耳,待回到璟都,局势还会如何变化,他该如何自处?又如何面对她?这些乌七八糟的事混在一起,拧成一个难解的毛线团,绞得人心烦意乱。
好在酒是好酒。
这几天,他们两人之间暗流涌动,但已经心照不宣地达成了共识——和聪明人打交道就是只需点到即止——惊蛰没有试图从钟筠眼皮子底下跑路,钟筠也不会在不必问的事情上多费口舌。
船是秦度安排的。钟父上了船一晃就精神不济,坐了片刻就去小憩了。
秦度温了酒同钟筠坐在窗边,问他,“晏宁,船舱里那个还捆着的,你打算怎么办?”
钟筠道,“先交给大理寺罢。此事要是真的与右金吾卫有关,恐怕璟都要再起风云。你如今风头正劲,可不要掉以轻心。”
“这事儿扣不到我头上来。”秦度摆手,“倒是你,都说‘匹夫无罪,怀璧其罪’,你生在钟家,还不正经入仕,才要小心。”
他又叹气,“照现在的情形来看,怕还与少府监有干系。钦天监卜算了日子,眼见着就是亲蚕礼。要是少府监乱了,那可就难办了。”
说话间有足音不紧不慢地在门外响起,两人就止了话头。
钟筠听着那个不轻不重、玩笑似的叩门声就知道是谁,道,“莫姑娘请进吧。”
今日回璟都,惊蛰为着不引人注目,用的是莫问津那张脸。三个人互相见礼寒暄几句,惊蛰问秦度千灯有没有什么消息,秦度摆手笑道,“来之前还问了千灯观事,她说此事不大好查,要我再等一等,那我也只好等着了……姑娘来找晏宁?你们二位有话要说,我出去吹吹河风,二位请便。”
秦度在外边站了片刻,顺着舷梯下来时见杜幼清独坐,笑道,“杜姑娘怎么不上去同饮一杯?”
杜幼清客气地同他行礼,“多饮伤身。”
钟筠把温过的酒盏推到惊蛰眼前。
惊蛰知道到了璟都,身份的事就没法再回避,钟筠在回程必要提及,因此也不意外。她垂眼看着杯中,笑道,“钟公子欠我两顿酒,这就算一顿了吗?我虽然贪杯,但酒量不济,船上怕没法尽兴还是说,公子打算把我灌醉了直接带回府?”
试探的话有千百种说法,她偏要可劲儿地浪。
钟筠八风不动,“那不能。姑娘与我有恩,岂能如此轻率打发?”
他抿了一口酒,道,“只是听闻殿上一舞之后,许多人掷出千金也再难窥惊蛰姑娘倩影。钟晏宁俗人一个,既没有千金掷,也没有风月怀。不知稍后一别,何处再觅芳踪?”
惊蛰也抿了一口,没料到秦度少年将军,备的酒却不烈,口感十分温绵。“璟都之中世家林立,却没有几个人比得过钟府的公子出挑。公子打马桑乾河畔明月楼,必有红袖招,想要什么样的风月都有,实在不必过谦。我不过是倦粉娇黄扇底一阵风罢了,有什么值得公子这样废心?”
这是说他在璟都手眼通天,她自知插翅难逃。但他既然知道她没有恶意,何不高抬贵手。此事翻了篇,大家各走各的路。
钟筠笑得一如春日里的惠风,“姑娘折煞钟某。只是救命之恩一定要报,否则寝食难安。”
这就是不肯了。
惊蛰思虑片刻,收了她的神通,道,“我在璟都能留宿的不过两处,一是明月楼,二是云鹤里。云鹤里好说。你到了明月楼,带着那香囊找坠兔就是。璟都这番蹊跷,我同样要查。”
钟筠颔首,示意自己记下了。
惊蛰看着窗外发呆,盏中迟迟不见少。莫问津的脸活泼娇俏,是个富养的小家碧玉样。应着身份,她一袭粉衫,没穿素色冷色。唯有沉静时那双眼和空了的耳畔才显出几分夜色里沾染过犀香的冷艳。
钟筠默了片刻,还是问道,“不喜欢这样的酒?喜欢更烈一点的?”
惊蛰回了神,笑道,“没有的事。”
两人收起剑拔弩张、绵里藏针的对峙局面时,相处就颇有几分“静好”的意味。
她执了酒盏低声叹气,也不知是说给自己还是谁听,“待到回了璟都,这样的好辰光怕就一刻也没了。”
钟筠没说话。父亲那句“势力难免盘根错节”扎在他心头,此时却不是该说这话的时候。他敛起神色,收拾了那些心思,问她,“稍后下了船送你去哪里?”
惊蛰行踪不定,因此踏进明月楼时坠兔吓了一跳,忙迎上去道,“尊座怎么今日来了?”
惊蛰挑眉笑道,“不能?”
“哟,这是哪里话”坠兔还要往下说,看见惊蛰的表情,愣是没敢放肆。
这位主喜形于色的时候半真半假,但是怒形于色的时候多半有人要遭殃——最好别去触霉头。
惊蛰见她低了头不敢说话,反倒笑了,“妈妈怎么这样拘礼。”
又扫过坠兔的璎珞、步摇和石榴裙,道,“近来生意好?”
坠兔见她没来由地笑,更恭敬了,“姑娘这是折煞我啦,都倚仗着姑娘呐。眼看着离二月二也过了半旬了,楼里边儿问姑娘的那也不见少。”
惊蛰在庭中一隅立了片刻道,“棠梨开得好,打理的人用心了。”
“海棠姑娘上心呢。”坠兔就道,“姑娘既回来了,我这就叫她来作陪。”
惊蛰没接话,转身注视了坠兔半晌,“慌什么?”
轻飘飘一句话落地,坠兔腿一软就要跪。
惊蛰见状扶住她,就近坐了,“妈妈晚上还要开了门做生意,不忙着跪。把那几个也都叫来吧。”
坠兔讪讪地应了。片刻,几个主事也来了。惊蛰开门见山地问,“我才回来,璟都之中最近有什么异动需要我知道的?”
其中一人拱手道,“回禀司录大人,璟都安平。”
惊蛰把剑提在手里,沉了脸色,“是吗?”
惊蛰手中有两柄剑,都有剑铭。一柄唤作“销永漏”,一柄是软剑,唤作“檐蛛”,同无妄间的司录连在一起,在江湖上赫赫有名,只是见过的人不多。
无妄间的人最明白——见过的泰半不是人。
一排人齐刷刷地跪了。
惊蛰远目时看见庭中这一隅棠梨满开,花瓣飘在小池塘里宛如落雪,十分风雅,令人见之忘俗。但她因着灵脉的事,在寺里被圈了几天,心头正压着邪火,坠兔身上的脂粉味儿又像是凭空给这邪火里添了一把柴,手里的檐蛛寒芒都比平日更胜三分。
惊蛰漫不经心,把时间拖得很长。几个主事垂眼看着地面,大气不敢出,头顶是惊蛰提着剑审视的目光。司录心情不好的时候不一定讲道理。檐蛛出鞘必然是要噬血的,只求那个倒霉蛋不是自己。
她扫过地上跪着的人,问,“千灯人呢?”
“尊座容禀,千灯姑娘说是有要事,前日出发往南去了。”答话的名叫殊夏,在璟都也已经主事多年。这人同千灯一样,是惊蛰一手提拔上来的,只是这些年一直让千灯压着半头。
“没说是什么要事?”
“千灯观事没有明说,想来不是我等该问的事情。”
惊蛰颔首,又问,“腊月里璟都曾有一尊南胡来的香炉,其中置有犀香。没人查过吗?”
其中有个人颤颤巍巍地低了头,“此事正是属下经手的。”
惊蛰拿剑尖把他的下巴抬起来,柔声问,“如何?”
“回禀大人,属下追查此香炉,查到少府监线索就断了。”这人抖抖索索,“属下便没有再试着查。”
惊蛰冷笑了一声。她骤然发难,软剑一抖就割断了这名下属的咽喉。鲜血溅起来,坠兔感觉颈侧一热,一颗心直坠进冰窟里,周身的血都凝固了似的。她不敢抬头打量惊蛰,可她低下头,剑尖的血就滴在她眼前。
几个下属也都心有戚戚焉。
“有人借着我的名头做不干不净的事情,诸位却告诉我说璟都安平。”惊蛰把剑擦干净,没有看下属脸上的惊惧与惶恐。她收起剑缓缓踱过,“打从今日起,璟都我要亲自照看,该处置的事情,都给我挨个儿处置妥帖。凡是有异象的,也给我一件一件查证清楚。”
“璟都不比其他分部,各位都是一等一的好手。线索断了就再找,查清楚为止。别想着糊弄我。我手下不留废物,更没有怀着二心的。”惊蛰负手而立,寒声道,“你们听明白了没有?”
“是。”几个人纷纷应声,“属下明白。”
“都起来吧。”她收了剑,吩咐道,“璟都腊月里那个置了犀香的香炉要继续查。还流出过一幅阵图到右金吾卫的人手里,也给我查。”
众人起身应了。
“这位兄弟也安置了吧。”惊蛰示意坠兔处理刚刚那祭了天的下属。她正要转身,又含笑多看了坠兔两眼,指着颈侧道,“妈妈这里溅上血了,可要好好打理,晚些时候还得开门做生意不是?”
坠兔看她含着笑就怕,低头连声答应了。
“嗯。”惊蛰又道,“这里妈妈就不要叫人了,亲手拾掇吧。不然我哪儿能放心。”
她说完话就走了,也不管坠兔应没应。
坠兔立在原地,觉得后脊梁骨冒着冷汗。司录要照看各地分部,只是璟都要紧才留得久些。她宿在明月楼时,一应饮食起居就是坠兔照应,坠兔还时常同她闲话楼里的生意。司录大人是好说话的。原先她怕这个人只不过是出于一种本能的恐惧,但今天她杀鸡儆猴敲打下属的时候是绝对的狠绝与凶戾。
她和千灯不一样。千灯不在意什么明暗生意要分开,但如今千灯不在京中。
坠兔要开门做生意,言语训诫会让她来日难于驭下,因此飞溅的血和亲自洒扫的叮嘱就是一种不动声色的提醒和惩罚。
如果再有第二次,或许来日就是她的热血溅在他人颈侧。
坠兔闻见自己身上混了血腥气的脂粉香,哇一声吐了出来。
惊蛰的小院要穿过一条幽径,她在此处与几位主事分道扬镳。抬脚要拐上那条幽径时她思虑片刻,转身对孟春和殊夏说,“你们两个安排下去,暗中盯住钟府和秦府。”
钟府在首阳坊占着一个僻静角落。
这几日璟都倒春寒,钟筠屋里通了地龙,开着门窗通风,屋里烛火明亮,坐在里面看得见院里棠梨被夜风摧残一地,倒很像春日落雪。
他想起背过的词,“拨雪寻春,烧灯续昼。暗香院落梅开后。无端夜□□遮春”什么什么的,后面不记得了。
如果说秦度懂得“风雅”的时刻满打满算一石,在钟筠这里悟到的就有八斗。
钟筠给他斟了茶。如今这里只有两个人,秦度坐在门边听了净业寺这一行的完整版,颇玩味地看钟筠,“挺有意思。张锐既然已经送去了大理寺,想来要不了两三天也能有消息了。”
“怕是有消息也不济事,如此轻易就能连上右金吾卫和少府监,想来张锐不过是他们推出来的替罪羊罢了。”钟筠想了想,“况且这两件事之间有关联也全靠推测,还缺少证据。如今不知道他们针对的是钟氏还是‘十八学士‘,我们不好妄动。”
“也是。”秦度也赞成,他又问,“明月楼你是不是也安排了人呢?”
钟筠没否认。
“嗯。周全。”秦度露出一个有点讨打的笑,“可我总觉得你话里话外,有点维护那位惊蛰姑娘。”
钟筠拿出一个“你在说什么梦话”的表情,撩起眼皮儿看这个发小,“此事她显然也要查。她比你我都擅长此道,又是局中人,查起来更快。我没道理给她添堵。”
这表情还真挺像那么回事。要不是足够熟悉和了解钟晏宁,秦度就要信了。不过他听出钟筠这是不想多谈,索性又把话题拐回了待查探的事情本身。
“倒也是。此事你交了人就要避嫌,金吾卫那边我帮你留意着。”
秦度见过两次惊蛰一次莫问津。无论是一舞倾城明艳无双的剑姬,还是风趣活泼娇俏可人的商女,都足够引人瞩目。
文人雅事秦叔敬不懂,但是他明白兄弟。钟晏宁是温润的芝兰玉树,可他指下还有怆然苍风、峥嵘山石和明月大江。钟晏宁想要什么样的高门贵女没有?可什么样的高门贵女和得上钟晏宁的琴音做得出那样气势磅礴的剑舞?纵使大魏朝胡风兴盛,女儿家没有不打马的,但到底承平已久,就连将门也作风懒散。
——秦家自己不就是吗?要不是大哥二哥一个赛一个不成器,轮得到他秦三在金吾卫混得风生水起?
他觉着,那两个人多少有点知音的意思。
只可惜钟晏宁头一次红鸾星动,对方却游走在光与影的界限上。璟都的局势原本就牵一发而动全身,她因此成了所有事情中一个扑朔迷离、无法宣之于口的影子。
钟筠不知道秦度在那里兀自出什么神。他摩挲着茶盏,脑子里转着的都是不相干的事情。
既然回了璟都,面圣是自然的,东宫那里也势必是要去一趟。前阵子劳烦云鹤里的杜姑娘不少,总要回礼。
他把牵涉其中的这几家想了又想,总觉得钟、韩、柳几姓同时涉事,不应当是巧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