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明硕
大魏朝的储君大名周曦,生于熙正二十年,比钟筠略长几岁。
宣化帝夜里常宿在勤政殿的偏殿,后宫清冷,子嗣并不兴盛。周曦不是长子,头顶有个十分贤明的兄长,那是宣化帝的嫡长子,熙正年间的第一个储君。因此周曦最开始不是照着接班人的标准养的——但也没养成个废物——宣化帝在这方面很有自己的考量,讲究父慈子孝、兄友弟恭。
储君只能有一个,余下的合该对东宫鼎力相助。这道理谁都懂。
周曦不算皇家早慧的子弟,熙正二十九年时他一朝入主东宫,一边有点高兴,一边又十分的迷茫。没过几日,宣化帝来到东宫,手里牵着一个冰雕玉砌的奶娃,身后跟着个穿素色宽袍的好看叔叔。
“明硕,阿爹给你找了个先生,还给你找了个玩伴。”
钟筠和秦度坐在屋里喝茶时,周曦正在和幕僚对弈,执起白子时接到了钟氏父子回京的消息。幕僚跟他久,见到殿下拆信时那个表情就很有眼色地告退了。
屏退左右之后周曦放空了许久。
他今年二十有六,做了十七年储君。及冠之后他时常在夜深人静时回首来路,那条路的开端上父皇最后一次对他自称阿爹,自此之后君臣凌驾在父子之上,他站在丹墀之下,已经看不清父皇的面目。
大约他能为儿子做的最后一件事,是给他最好的先生和朋友。
门扉叫人轻轻叩响,周曦回了神去打开门,是太子妃褚氏打着灯给他送酒酿圆子来做宵夜。夫妻两个成婚多年,虽无所出,但感情甚笃。
“知白,”他握住妻子的手把人往屋里带,唤的是对方的闺字,“外面这样冷。这些小事吩咐厨房一声就是,怎么亲自来了?”
侍女把食盒放在桌案上就自觉退出去关了门。太子妃大家出身,姓褚——当朝太史令也姓褚——姿态娴婉,跪坐端庄,她把食盒揭开,碗筷推到周曦眼前,酒酿圆子胖滚滚的,“夫君请用吧。”
星辰皓月,是个良夜。
第二日一早钟筠立在东宫阶前等小厮通传。等了片刻却见周曦自己牵了两匹马出来了,不由问道,“殿下这是?”
周曦道,“今日天气和暖,去城外跑马。你来得正好,一起吧?”
钟筠应了,上去接过缰绳牵着。京中不好跑马,容易惊扰百姓,两人又不赶时间,索性骑着马慢慢往城外溜。他落后周曦半个身位,道,“殿下今日好兴致。”
“二月的紧要事是植桑麻,今年的雨来得不易。这总算安排下去,我看大家都松了一口气。父皇今日也高兴。”周曦颔首,“说起来,我今日早朝见着先生,看他面色果真好了许多,山中到底清静,养人吧?”
钟筠也笑,“多劳殿下挂怀。家父确实已经好多了。”
“一日为师,终身为父。事师之犹事父也。挂怀先生是应该的。”周曦宽慰他,“晏宁,先生的病你也不要太忧心。吉人有天相。”
周曦是随口那么一说,钟筠面上依旧是那个温和的笑意,手上扯着的缰绳却紧了一紧,“一日为师,终身为父。事师之犹事父也。”这话别人能说,储君却不能。储君只能有一个爹,那叫天子。
可他也不好直言指出——周曦性格温和敏感,很讲情义,听不得重话的。他爹钟遂年少时就做过宣化帝的伴读,宣化帝即位后他一路从礼部做到左相,再做太子太师。钟氏与周氏的位份不能越,情分也不能坏。
“太子殿下可别打趣我们父子俩了吧?”他抬出一个笑,拱手向周曦告饶,“我爹当年在家恨我不成器,三天两头要请家法,满院子追着我恨不得把戒尺打折。钟氏养我一个能帮长辈活动筋骨,再来一个怕要吃不消哇。”
周曦知道这事,跟着也笑。把话茬揭过去了。
要是换个人听见这话,大概要问一句“钟晏宁,看不出来啊。你可别是诓我呢吧?”
这还真不是诓谁。
如今璟都人人传钟府的公子克己守礼,那都是叫他爹打出来的。虽说周曦幼时一直觉得自己稍年长,但到底是小孩子,玩心重。他入主东宫时不过九岁,钟筠伴读时八岁顶天了——这还是因为钟晏宁生在腊月,得虚两岁。两个人在先生——也就是钟遂跟前——规规矩矩念书,念完了就敢做混世魔王。上树打果子、爬墙、弹弓打鸟、钓鱼、斗蟋蟀,不一而足。
笑话,太子殿下千金之躯,除了皇帝老儿亲至,谁敢管教?钟筠就是那时候明白伴读是干什么的——替太子殿下挨罚。他爹罚他就罚得很不含糊。
再大一点,殿下开始听政,两个人也不太打鸟钓鱼了,开始打马吃酒。钟筠早慧,知道吃花酒是有损颜面,吃狐朋狗友的酒是结党营私,在那漫长的几年里学会了藏锋守拙。
太子摄政,又过几年,就操办了亲事。此后彻底收了心。
这些年朝中盛传太子贤明,钟筠却一直没有入仕。璟都里世家新贵换得比春笋的茬还快,想要结交钟氏的数不胜数。钟氏不是山中客,钟筠偶尔看心情和人吃吃酒,说的话又只到场面为止,对谁都客客气气,其实滑溜得像泥鳅。拿不住。
钟氏的公子吃酒,但看着也不像是爱吃酒,更像是场面酒,没人见他醉过。公子吃什么酒,那就更没人知道了。公子和谁吃酒,也不一定,除了秦度以外没个定数。秦度和钟筠的交情不一般,那可是活阎王,谁敢惹他叫他递话?
给钱?钟府不缺那个。美人?他还不近女色——男色也不近——就是去明月楼吃酒叫魁首海棠侍酒他也是客客气气,比柳下惠还坐怀不乱。
至于别的,南胡那样名贵的香炉,少府监也至多讨一句“风雅”的客套话。
“一晃眼这么些年了。”周曦感叹,“晏宁啊,都说成家立业。你也及冠有段日子了,还不入仕吗?大魏的栋梁,不该埋没。”
钟筠就笑道,“殿下说笑了,我算什么栋梁?我一生没有大志,只愿家宅和睦,父亲康健。”
南胡一役把钟氏推到了风口浪尖上,言官时刻盯着,谁如今要和钟氏交好,都要明白分寸。
分寸最难掌握。
急流勇退,但也不能退得太过。退得太过就刻意了。所以钟父抱了病,钟晏宁就不能再像以前那样闲云野鹤。
入仕却是另一回事。父亲抱病,儿子立即顶上,这怎么能让人不多想?
宣化帝要朝野清明,最忌这个,碰不得。伴君如伴虎的道理,除了后宫,属钟氏明白。
钟筠握着缰绳,有一搭没一搭地陪着周曦聊天。但他心思分出一半,在周曦身后微不可查地压下眉心:周曦今日兴致虽好,说的话却不太像话他在焦躁什么?
两人说话间就到了城外。
钟筠不急着问,陪着周曦打马过了一片林子,在河畔饮马。周曦到底不精此道,只是一时兴起来散个心。他停下时淌着汗,面色红,心跳得很起劲。这样在林间飞驰,他觉得很痛快。
钟筠从右手袖袋里摸出自己的帕子递出去,周曦笑了一笑接过去。他自己大汗淋漓,却见钟筠只是零星浮起薄汗,不由有点羡慕,“到底是这些年太怠惰,疏于练习。”
钟筠宽慰他,“我是个闲人,天天跑马也是行的。殿下如今政务繁忙,抽不出空也是情理之中。”
周曦觉得他说得对,又觉得自己有点废物,忍不住道,“听闻皇祖父和父皇当年都是马上皇帝,晏宁你们一家就更别提了。咱们俩一道长大,如今你也见识过南胡的疆场,我却只会纸上谈兵。”
钟筠想了想,对他说,“这说明天下承平,是好事。何况千金之子坐不垂堂,殿下贵为储君,怎么能亲自涉险。”
他又笑道,“要是还要殿下亲自提刀上战场,那还要我们干什么呢?”
“晏宁,你这样说我就好受多了。”周曦就有点释怀,“你会一直在的,对吧?”
“这是自然。钟晏宁虽未入仕,却是大魏子民。真有那么一天,殿下一声号令,我等合该万死不辞。”钟筠说这话用词很重,却是玩笑的语气。
这日天气晴好,立在此处隐约看得见对岸的抱岫山。一朵云悠悠地从头顶飘过去,眼前暗了一会儿,又亮起来。
周曦沉默了一瞬,意识到自己有点无理取闹,又抹不开脸去圆——向来都是别人讨他欢心的。他正寻思,又听钟筠笑道,“不过如今南胡归顺,四海安宁。殿下是要做盛世君的人,不必忧心那个。”
周曦听了他的话,点头。想了一会儿又道,“可兵马管理和开支也是要事,我没有亲身经历过,怎么能真的明白其中的弯弯绕绕?下边的人要是诓我,我都不知道。”
“十二卫各司其职,兵部的洪蒙虽然为人粗枝大叶一些,正事却很不苟。”钟筠就道,“陛下不能把军权立刻放给殿下,为的什么殿下也明白,可陛下没不准您参与军政。礼贤下士,知人善用,怎么会有人诓殿下?”
周曦不是真的蠢笨,只是今日有些心神不宁。他摸着马身沉默,终究停了试探,道,“晏宁,不知为何,我最近总是觉得不对劲。”
钟筠早料到他有话要说,也不意外,就等着他继续说。
“我总觉得璟都有事要发生。说不清。”周曦低头又思索了一会儿,对钟筠说,“晏宁,此事我只能同你说。你千万帮我留意。”
钟筠应下了。但是周曦说得那样含糊,留意什么、怎么留意。他试探地问,“殿下是梦到什么不干净的东西了吗?”
“那倒没有,只是感觉。”周曦摇头,“我觉着应该叫人卜一卦。”
钟筠没吭声,直觉知道此事该留意谁。
周曦是特意出来撒野散心的,有钟筠作陪,他没那么多顾忌,两人跑得远,日暮时分才返回城中。
回程走的是苍堤,桑乾河映着似血残阳,有粼粼波光。周曦面有倦色,但看得出郁结稍解,正自顾自沉默。钟筠依旧落后半个身位跟着,单手持缰,另一只手拈着袖中的东西,朝着河畔的明月楼看了一眼。
钟氏的公子从苍堤打马,即便沉着眉眼也还是招人。海棠倚在半开的窗子前,看了好几眼。
明月楼开了门,尚不到迎客的时间。坠兔坐在海棠屋里叙话,顺着她的视线往外看,“这位爷就不是咱们能肖想的了,不如少看两眼。”
坠兔今日不那么珠光宝气,熏香也不重,海棠倒是一贯素雅。璟都的贵人们附庸风雅惯了,明月楼这位花状元也很有几分才名,是清丽脱俗那一款的。她回身在桌前坐下,道,“听说惊蛰姑娘回来了?”
坠兔心里还怕,含糊道,“啊。昨日回来的。”
海棠抬手叫侍女带了她做的糕点,“妈妈先忙,我去姑娘那里看看。”
惊蛰的院子闹中取静,海棠踩着幽径找过去,在门口低眉叩了几声。见是惊蛰给她开了门,抬出一个笑来,“姑娘回璟都之后也没到前边儿来。我给姑娘带了些糕点,都是我亲手做的。姑娘赏脸尝尝?”
惊蛰侧身把她让进去。海棠在小几前落了座,糕点和酒挨个儿摆出来。
惊蛰坐下来看了片刻,没绕弯子,“坠兔叫你来的?”
“昨天的事我也有所耳闻。璟都出了纰漏,姑娘怎么罚都是该的。”海棠抿出一个梨涡,柔声道,“明暗生意从姑娘和妈妈手里过,轮不到我来插话。姑娘尝尝椰枣糕?”
海棠抬手给她斟酒,“今日我见着妈妈,她心中有愧,不敢和姑娘说。因此我才斗胆来同姑娘求求情,姑娘别气了吧。”
“没气。劳烦你跑这一趟。”惊蛰眼神在桌上的糕点上转了一圈,没动筷子,顿了顿又说,“院中的花木打理得都很好,坠兔说你闲来就爱这个?”
海棠不知道她忽然提这个是什么意思,没敢贸然回话,所幸惊蛰也是随口一提,没等她回话就道,“不错,有劳了。”
海棠看她没有追究的意思,笑道,“啊,那都是应该的……”
房门让人敲响,惊蛰抬眼道,“门外等。”
“姑娘不气了我就回去和妈妈说一声,也省得她心里七上八下,怕惹恼了姑娘。”这就不是海棠能够掺和的事情,她起身告辞,“就不多叨扰了。”
就好像她真的只是为了来送个糕点又为同僚说几句话探探口风。惊蛰温声颔首,“嗯。去吧。”
孟春从暗处闪身走出来,低头道,“尊座那日深夜开了阵门回来,吩咐的事,属下这几日探查,已有眉目了。”
“坐,”惊蛰朝着点心和酒抬了抬下巴,“说说看。”
“千灯观事她……”孟春落了座,抿唇思索了须臾,到底是没有直说,“前几日有几位贵人私宴,点了几个楼里的姑娘,下手失了分寸,有一个……没救过来,其余几个还在养伤。”
惊蛰目光一寒,“没救过来的那个,叫什么名字?人在哪儿?”
“叫‘梨烟’。”孟春不敢与她对视,“尊座的意思……?”
惊蛰沉声道,“我亲自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