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千灯
明月楼热闹了大半夜也不见消停,千灯沉着脸独自坐在前晚同惊蛰几人一起用过饭的雅阁里,奏琴的乐姬早被她打发走了,窗户半开,只能听见一点外头传来的吵闹声。
外面的人小心翼翼敲门,得到她允许才从一条缝里闪进来,是前厅的坠兔。
人是她让叫来的,但千灯眉梢一挑,“妈妈不在前面忙,怎么有空来这里?”
“姑娘哪里话?”坠兔察言观色,“有事还请尽管吩咐。”
千灯没有多和她计较,把秦度带来的那半截丝绢推给她,“不用我教你吧?”
坠兔心头一跳,应道,“是。姑娘放心,我明白的。”
千灯冲她挥手,坠兔不敢多留,生怕惹恼她,迅速退走的样子几乎是落荒而逃。
她在璟都经营数年,如今这里没有人胆敢在这种时候跟她多说一句话。只有一个人会笑吟吟推开门,拎着一壶酒问她“何人胆敢惹璟都观事不悦?”
如果她在的话。
千灯抬手给自己倒了杯酒。那一刻心里没有快意,涌起一点难以言说的疲倦与孤独。
海棠自作主张进来布菜侍酒时,惊蛰坐在桌前似笑非笑的表情映在她眼中,让她立刻不安起来。
放在当时的情境,那个表情解释为对着海棠的“这人归我你别想了”,其实也很合理。惊蛰她从前不是没这样捉弄过人。但今次不同,她毕竟是明月楼真正的主人,永夜悬命的无妄间司录,向来是见微知著的。
司录在各地来回漂泊,还能把一干亡命徒压得服服帖帖,显然不是因为她长得好看还能打。她驭下讲究权责与赏罚一样分明,明月楼的明暗生意向来分得很开,即便坠兔可以旁听、甚至商议一两分暗生意的事,却绝不可能真正插手其中,遑论海棠一个小小的魁首。
海棠昨晚堂而皇之地出现在雅阁,以司录的敏锐,绝不会让谁用一个“仰慕钟公子冒昧前去”的理由支吾其词糊弄过去。毕竟几人暗中造访,前厅明生意的魁首如何得知,就很值得思考。
至于那半截丝绢……那是她当时随手烧在房间里的,没想到却没燃尽让人给翻出来了,确实是她的疏忽。不过落在惊蛰手里总比落在其他人手里强,这不是就给她送回来了?
替死鬼能找一个就能找第二个。眼下的情形,真是瞌睡了就有人给递枕头,这不是有人自己送上门来了吗?可巧那日还正好是惊蛰她自己带人进的幻境,差点死在里面。这几样连在一起,就是篇现成的故事,她自己都要信了。
话又说回来,这才短短几天,惊蛰和钟、秦两家的公子走得这么近,却令人有些刮目相看。不知道等那二位知道了关键线索让人拱手送回明月楼,会是个什么表情?
明月楼的珍酿千金难求,千灯把大半壶喂进了窗下还没开牡丹的花盆里,没管被打湿的广袖,冷笑了一声,“这辈子活着晦朔难辨,做事却还想着泾渭分明?世上哪有这样好的事情?”
天真的人活该死得早。
这个局的起势浑然天成,简直天时地利人和,当然要顺着用下去。
净业寺山桃开得好,钟遂在后山散步,随口问钟筠,“东市那桩事,查得如何?”
钟筠回答,“那日找到了些线索,如今叔敬和璟都的观事通力协作,想必不日也该有结果了。”
阳光甚好,钟遂走热了,鬓边浮着一点薄汗,他顺手把氅衣脱下来,闻言一眯眼,“通力协作?”
钟筠接过父亲的氅衣搭在臂间,顺手递上一块帕子,一时没答话。
钟遂揩了汗,目光落在不远处的桃枝上,“你也相信这位璟都观事会不遗余力地帮叔敬查一条线索?”
“不信。”
钟遂回头看他,“说来听听?”
“无妄间盘踞雍都,这些年没有动静,更像韬光养晦、伺机而动,璟都这两件事凑在一起实在太巧。”钟筠抿唇,“他们在各地的组织好比一张密不透风、不可捉摸的大网。原先都是魑魅祸世的时候,我们才来得及反应。既然今次有了这个机会,不如顺藤摸瓜、一探究竟。”
钟遂没接话。父子俩静静站了一会儿,他才低声道,“晏宁,你没有灵脉。”
“还是惠常大师亲自探得的。父亲,我知道。”钟筠笑道,“可您不也没有吗?”
钟遂转头看这个唯一的儿子。都说虎父无犬子,其实钟筠的样貌才情都肖似其母,为人处事却像他。亡妻故去这些年,钟遂常常想,倘若不是生在钟家,儿子也不用如此早慧,可以像他娘一样过得随性洒脱一些。不像现在,贴着钟氏的标签,连知交也少。
“十八学士”立在朝堂上,钟遂不仅是当朝左相,还是太子三师之一,钟筠自幼伴读东宫。钟氏是天然的东宫党,因此无论是交友还是婚嫁,都掺杂了太多东西。
钟遂本人是幸运的,当年在寺中踏春,邂逅宗室之女,两人一见钟情,在漫天桃花里许下白首之约,后来璟都疫病、雍都作乱,都有惊无险地度过了。
然而同样是在净业寺,他的儿子红鸾星动,情况却让人乐观不起来——钟遂虽然不爱对年轻人指手画脚,但该知道的总还是知道。
钟遂看了一眼手上这方素白的丝帕,把它递还给钟筠。
钟筠接过这帕子,才注意到刚刚递出去的这方帕子是那夜从幻境出来,寒潭边上惊蛰递给他的那一方,不由一顿,有些无措地看向父亲,清了清嗓子,难得迟疑。但还没等他组织好语言,他爹已经开口了,话里没有责备的意思:“无妄间自大胤年间在雍都创世,也有数百年了,料想势力盘根错节,不输璟都。”
钟遂了然而温和地拍了拍儿子的后背,示意折返。年轻人肩背挺阔,眉眼温润,沉稳端仪,恍然间让他想起当年的自己。
大师那句话怎么说的来着?各人有各人的缘法。
钟筠是这日晚间在廊檐上再次遇到惊蛰的,其时他正在院里的石桌上解残谱,黑白子列在棋盘上,檐角忽然传来几声细微响动。他仰头一看,有个人坐在上头与他对视。
这次没等对方开口请他,他已上来在她身侧落了座。
距离那日在她病中见她已经过了三日,那天下午直到杜幼清回来他才离开,中间她一直没醒过。
惊蛰朝他笑了一笑,“这位公子独自在此,是在等我吗?”
是一贯灵动的那种笑法,只是面容有些清减。
钟筠问她,“好些了?”
“还成。”惊蛰颔首,“本来就是歇几天的事,歇够了也该好了。”
她说着话,右手拎出个酒壶。
钟筠眼角一跳,这人真是好有病号的自觉啊。
惊蛰那酒壶刚拎出来手里就空了,她一怔。钟筠动作过于利落,两人其实没什么接触。然而那馥郁又清冽的白檀香环绕着她,无端让空气缠绵了起来。她顿了一顿,说道,“那日的事幼清同我说过,多谢你了。”
“我也不算帮上忙,灵脉耗衰的事药石罔效,那日有没有我都一样,不必这样客气。”钟筠将那酒壶放在了一旁,实事求是地说。
然而他一回身却对上流光溢彩一双眼,惊蛰笑着看他,“那怎么行,钟公子不要妄自菲薄啊。生病有没有人惦念,当然不一样了。有钟公子这样的可人记挂,我就很高兴。”
钟筠指尖扣住袖口,一时间不知道怎么回话。
惊蛰却没给他思考的余地,凑近了一点,眼波钩住钟筠的视线,“钟晏宁,你是不是有点喜欢我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