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东市
那时候钟筠立在几步远外,这位姓崔的金吾卫正低声和未亡人讲话。惊蛰听了一耳朵,大概是说,老冯不慎溺死,桑乾河畔三教九流混杂,剩下几个女眷多有不易。此番操办老冯的身后事就由钟氏负担,银两可以找管家去划,之后要是她们愿意,钟氏在璟都城外的庄子上可以安排活计。
千恩万谢的环节惊蛰不感兴趣,索性垂手站在一边等着。片刻之后,苍堤之畔,两人同这位金吾卫来的崔兄弟分道扬镳——雍都无妄间的事情不好揭到明面上来查,钟筠传书秦度的时候没有提东市的事,只说机缘巧合之下得了老冯求给亲眷的平安符,过来送一趟。
秦度做主在璟都东市的“醉八仙”定了饭,雅阁的门被推开时他起身要迎,一个笑刚咧开就定在了脸上,“你,你……”
“我怎么?”钟筠笑道,“你结巴什么?”
废话!当然是因为全璟都最不近女色的钟筠来跟兄弟吃饭居然带着女人!
他再定睛一看钟筠身侧跟的是谁,刚找回来的舌头就又飞走了,“惊、惊蛰姑娘?”
“看来秦将军真的很意外啊?”倒是惊蛰对上他的眼神,弯起一个摄人心魄的笑,轻声道,“将军记得民女,倒让民女……受宠若惊了。”
秦度一怔,“你……记得我?”
惊蛰轻笑一声,温软的眼风一扫,“秦公子年纪轻轻统领左金吾卫,少年英才,怎么能不记得?那日公子自称糙人,实在过谦了。”
她不仅记得他,还记得他那日殿上说的话。
秦度……秦度把下一句客套话忘了。
钟筠扫了他一眼,语调平平,“倒省得为二位引荐——都站着干什么,坐吧。”
“啊,”秦度对上钟筠的眼神,忽地反应过来,“啊对对,快快快,都入座吧。”
待落座秦度和钟筠先问了双方长辈,吃了几筷子,秦度魂魄归位终于品出点意思,看了钟筠身侧的惊蛰,又犹豫该不该说。
钟筠看他欲言又止,问他,“有话要说?”
秦度看一眼惊蛰、又看一眼,拿不准她坐在这里有些话能不能说,最终还是斟酌着开口道,“钟晏宁,你蒙别人也就算了,蒙不了我。你这一趟回来,不止为了照料老冯的身后事吧?”
秦度虽然看着不怎么聪明,但年纪轻轻身居高位,当然不只是靠投胎。钟、秦两家在璟都数代积累,传个信这样的小事总不至于出差错。但钟筠显然是不便在信中明说这一趟回来的目的,秦度才专程安排了今天这顿酒。
钟筠提壶给惊蛰杯中添酒,“惊蛰姑娘另有一层身份,是无妄间在璟都的人。”
秦度的神色就有些复杂了。
惊蛰指尖拨着杯子冲他一笑,“秦将军不信我,难道不信钟晏宁?且先听完吧。”
钟筠简要讲了这几日寺里发生的事,“东市那一桩事是你经手的,我怕另有玄机,因此邀惊蛰姑娘一道回来看看。”
“可是东市客栈那一桩案子已经结案了啊。”秦度下意识顺着道,“人确实是被客栈里的伙计骗进后院勒死又吊进井下的,和你那夜说得一样。”
“死者是什么人?”
“没人认识,只知道大约是个进京赶考的书生。”秦度一顿,“你方才说的那个张锐,他家里……邺城人士,兄长进京参加今年的春闱?”
这就对上了。
“二位,话说在前面,”惊蛰抿着酒神色有些懒散,“这人都死了三天了,残魂早没了,我那点微末的本事可不够用。”
话罢对上秦度的眼神,又了然道,“秦将军对我有疑虑也是自然的,不信我没关系,你信钟晏宁就行。”
东市的春来客栈门可罗雀,掌柜坐在堂中十分苦恼。他的客栈原先是整个东市生意最好的,可几日前横出一桩凶案,整个东市都萧条了些,更别说他这里。客人们看完一场热闹后怕起来,金吾卫一撤纷纷退了房要走,生怕晦气找上门。他一个小本生意人,还能怎样?也不能因此就把店关了啊?因此暂时辞了伙计,前堂一个他,后厨一个他婆娘,每天吃饭睡觉之余,时间一半用来唉声叹气,一半用来心灰意冷。
这日他照常坐在桌后望着门口发呆,迎面却见着个女子款款走上阶来,身姿颇袅娜。
这白日梦做得可太真了,掌柜心想。
紧接着眼前的桌面叫人轻轻叩响,“掌柜,要一间上房。”
眼前的女子蒙面看不清五官,但一双妙目波光流转,扣在桌上的指节譬如葱削。掌柜回了神,脸上堆出一个笑,“小店的上房都空着,姑娘不如跟我上去看看?”
眼前的姑娘静了一静,收回手笑道,“行啊,有劳掌柜的。”
掌柜喜笑颜开,带着人往楼上走。
后院里的秦度瞥了一眼身侧钟筠的表情……钟筠没有表情。不知道为什么,他突然觉得,自己其实可以不用跟过来的。
在“醉八仙”的雅阁里,惊蛰提出了一个非常实用的问题:二位一个经办此案,一个又太惹眼,不便私下探查,会易容吗?
两位公子四目相对、面面相觑,这还真不会。
“好吧,”惊蛰挑眉,“那么,秦将军记不记得被害人登记的客房是哪一间?”
这个秦度记得,天字号上房第三间。
天字号上房一共五间,掌柜带着她连看两间,这位姑娘都不满意。掌柜笑道,“姑娘看了两间,都不喜欢吗?”
眼前的姑娘着一袭如梦似幻的浅紫,闻言抬起下巴示意他打开第三间的门,“掌柜急什么?说不定我喜欢这间呢?”
掌柜一边开锁一边道,“姑娘怎么会喜欢这间?这间……”
“唔,”她打量过房中的陈设与装饰,“还可以。”
……住过死人的。掌柜一咽口水,把后半句吞了下去。他干巴巴道,“姑娘再看看后两间?”
天字号上房都在二楼,第五间是个拐角,视线被眼前的古树挡住一半。掌柜眼巴巴地看着,眼前这十分挑剔的姑娘倚在窗边看了片刻,放下窗子,目光若即若离似有若无地扫过他,“我喜欢这间,就这里吧。”
掌柜心头一喜就要上前。然而他喜滋滋走到窗边,却忽然感觉颈侧抵上一点冷意。
“今日没见过我,懂了吗?否则……”眼前的姑娘依旧倚着窗,只是眼里没了笑意,她手上一紧,长剑转过一个角度,锋锐的剑刃轻轻贴住他的脖颈。
掌柜两股战战,不敢点头,生怕让人摸了脖子。这姑娘扫过一眼,撤了长剑,往他手里扔了一锭银子,寒声道,“滚下去,别来烦我。”
天字第五间上房的窗户关上片刻,又再度打开。秦度挑起眉梢,想了想还是闭上嘴,利落地踩着院墙翻进去。
两个人身手利落,翻个窗谁也没惊动。进来时惊蛰正坐在案前,面巾撤了下来,烧水的间隙里面无表情地擦着剑。
秦度立在窗边看了一眼、又看一眼,挠头问道,“这间……有什么讲究?我以为会选第三间。”
惊蛰垂着眼,往杯中添茶,答道,“这间视野好。”
钟筠走过去在她身侧落座,接过她手里的茶匙,“此处不惹眼,又能总览全局。离被害人住的天字上房第三间和后院距离相当。倘若无妄间的人当日也在,大约会选在此处。”
惊蛰“嗯”了一声,起身在房中细细察看——竟无一处异常。
可没有一处异常,本身就是一种异常。五间上房一一看过,不难发现,案子发生之后人心惶惶,前四间房间中还留着房客居住留下的痕迹,客栈掌柜并没用心收拾过。但是这里太干净、太标准了,像没人住过。
她出声询问,“秦将军记不记得,案发当日,这第五间也是空的吗?”
秦度皱眉想了想,“此案发生前,这家客栈向来没有空房。掌柜给的簿子上写了,这间有人住。”
“东市春来客栈的天字号上房,”钟筠思索着道,“张敦一个赶考的书生,怎么住得起?”
张敦就是张锐的兄长。
“是这个道理,”秦度沉吟道,“可弟弟做那样的营生,手头宽裕也不奇怪吧?也不对啊……那伙计当时说,他们是为几两银子起的争执,张兄甚至动手打了他。那几两银子还抵不上一天的房钱,张兄要是真的宽裕惯了,一介书生怎么会因为这点钱动手打人?”
惊蛰立在博古架前,从一个深口的瓷器摆件里拎出烧得只剩一半的丝绢,看了片刻,冷笑一声,“穷书生逛得起明月楼?”
她将那丝绢递给钟筠和秦度,那一半内容正是“二月七日东市春来客栈”,落款是敦郎。
三人再次细细找了一遍,两间上房除了这半截丝绢,竟没什么遗留的线索了,只得作罢。
“此事急不来,太晚了行船不安全,”秦度看了眼外头的天色,“时候晚了,二位今日回去吗?”
钟筠看向惊蛰。
“无妄间涉事其中,秦将军不好查。”惊蛰环视这间上房,收拾了情绪,“烦请顺道送我去明月楼一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