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反溯
暮色尚浅,桑乾河畔渡人游河的船都还没收工。惊蛰带着秦度和钟筠进了明月楼,此时前厅宾客寥寥,她径自带着人往后院绕。因明月楼也时常有出入贵客,倒也不算引人注目。庭院深而幽静,三个人顺着回廊折进水榭。
水榭里原本坐了个粉衫的姑娘,见到来人就要起身行礼。惊蛰抬手一挡,“请观事来一趟。”
“观事就是分部的主事,”她请两个人坐下,“二位稍候片刻。”
璟都这位观事来得快,迈进水榭见了她笑道,“怎么过来了?”又叫住了方才那粉衫的姑娘,“看茶。”
“千灯观事日理万机,我今日却是来添麻烦的。”惊蛰也笑,她伸手一比,“这两位名动璟都,想来不需我引见了?”
“自然,”千灯笑道,“有段时日不见秦将军,想是近来事忙?钟公子更是稀客。”
秦度在璟都世家年轻一辈中最吃得开,没少在明月楼吃酒,却对眼前的姑娘没什么印象。
“二位不识得我也是自然,我不常在前头。”千灯善解人意道,“今日前来,有什么我帮得上忙的?将军尽管说。”
“不瞒千灯观事,此次贸然前来,确然是想请你帮一个小忙。”秦度笑着抖开一张帕子,“东市那一桩事,想必千灯观事也听说了的?今日机缘之下得了惊蛰姑娘相助,再探客栈时却发现,案发当日无妄间有人就在现场,还从被害人那里拿走了一样东西。观事请看,这帕子上的纹绣,是明月楼的样式吧?”
千灯垂眼一看,帕子上赫然躺着半截丝绢,那帕子上的暗花让火燎得只剩一半,依稀看得出原先的样子——说来也怪,明月楼环肥燕瘦,姑娘美得各式各样,帕子上都爱绣同样花枝的暗纹。纹饰虽然不尽相同,但很有共性,秦度在这里混多了,一眼就认得出。
“啊,”三双眼的注视下,千灯掩去心头的异样,克制住了自己想投向惊蛰的目光,对着秦度笑道,“还真是。无妄间的人在外行走,照理是不能掺和这些事的。我这就吩咐下去尽快追查。只是需要些时间。”
秦度沉吟道,“这是自然。多谢千灯观事援手。”
“秦将军客气,我也想知道此番璟都中是谁破例,又是什么目的。”千灯敛起神色,眼尾略微下垂的弧度显得十分温和,目光清澈,“若是情情爱爱,倒也好说;倘若另有图谋,我也不会姑息。”
惊蛰这才出了声,“我在璟都,许多事不算熟悉。有千灯观事,二位尽可放心。”
“正是这个道理。”千灯笑道,“眼看着时辰要到了,几位顺道留下来用饭吗?”
此刻回去肯定赶不上净业寺的素斋,惊蛰做主从善如流地应下。千灯张罗着几人落座雅间,关了门听不见外面的动静,几个人闲聊也相谈甚欢,屏风后的乐姬低眉信手,弦乐断续,别有几分风雅意趣。
千灯感叹道,“几位坐在这里,真是让我这小楼蓬荜生辉了。”
“不敢不敢,”秦度道,“今日原是秦某要请千灯姑娘帮忙,竟还在姑娘这里蹭了一顿饭,真是过意不去。”
“秦将军怎会这样想?这有什么可过意不去?”千灯一向长袖善舞,大大方方应道,“要是真的过意不去,还请将军多来这里喝一喝酒?”
说话间门就开了,打头的是魁首海棠亲自领着人布了菜千灯下意识看了一眼惊蛰的表情,问道,“怎么是你来了?坠兔呢?”
“坠兔妈妈在前厅抽不开身。”海棠一边应着,又执起酒壶,要亲手侍酒。
“这样的小事怎么好劳动美人亲自做?”秦度抬手一挡,拎过酒壶,先给千灯满了一杯。
千灯还没说话,海棠敛眉福身,抿出一个梨涡,“将军折煞,能伺候诸位,也是奴家的福气。”
话罢,她抬眼望了一望坐在一侧的钟公子,很快又收回目光,留下一个含羞带怯的缠绵眼波。然而钟公子垂着眼斟酒,没看见。事实上,自从踏进明月楼,钟公子就心无旁骛地扮演起了背景板,除了“幸会”、“多谢”都没开口说过第三句话。
倒是身侧坐着的惊蛰似笑非笑地往这边看了一眼。海棠立在千灯身侧,下意识地闭了嘴。
千灯却觉得那一眼不是在看海棠,而是在看自己,她微微侧首对海棠吩咐道,“一顿便饭罢了。你先去吧。”
待海棠出去带上门,才又笑道,“大约也是听说钟公子也在,才要借着布菜侍酒来看一看的,各位见笑了。”
钟筠微笑道,“美人青眼,是钟某之幸。”
千灯听说两人还要回寺里,便要替他们安排渡船,还是秦度说已经有人等在河畔才作罢,一路送二人上船返程。
惊蛰坐在船尾,抬眼一看天色,“还是有些晚了。”
“尚可,比那夜幻境中老冯渡河早一些。”钟筠打量了她一会儿,低声问道,“怎么不高兴了?”
“我吗?我哪里不高兴了?”惊蛰闻言与他对视,下意识干巴巴否认道,“你看错了。”
钟筠一句“好吧是我看错了”还没出口,就听她接着道,“我只是奔波一天,又喝了不少酒,这会儿困了,所以才显得不太高兴。”
……什么叫此地无银三百两,这就是了。
不等他答话,她又对他摆摆手,把自己窝进了舱里,“我歇会儿。”
等钟筠回过神,才发现自己已经注视着半掩上的帘子好一会儿。他收回目光注视着船行水面荡出的波纹,不知道自己方才为什么会下意识地问出那个问题、为什么觉得她心情不太好。
也许是因为方才在席间,她话少、但也没怎么动筷子,只顾着自斟自酌。她说自己喝了不少酒,这话是真的。
惊蛰回到寺中时杜幼清还没歇,就知道这是留了灯在等她,于是敲门进去说了几句话——只说东市的事确实和无妄间有点关系,自己替秦度和千灯牵了线认识。杜幼清十分担心钟氏对她不利,闻言才算放下心来,轰她去休息。惊蛰嘴上答应着累死我了我回去就睡,回到东厢房的一瞬间,神色就彻底冷下来。
回程的船上钟筠就点破了她心情不好的事实,虽然不知道他是怎么看出来的,但他其实没看错,她确实心情非常不好。当时借口困倦窝进船舱,也是因为不想和人说话。
惊蛰从袖中取出一方丝帕在桌案上展开,素色的丝帕绣工精细,偏偏给人当成抹布似的抹过一层灰,看起来真是暴殄天物。
上午站在冯家时闲来无聊她就盘算过,那夜幻境消散了阵法却还在,说明这是指向同一目标的两手准备。林中有阵,阵图是从哪里流出,此为第一件要查;第二件要查的事,老冯的幻梦中让人虚造了一个夜雨的幻境,此人是谁?
当时,幻境中的天色变化,暴雨前后的飞禽走兽、山风乌云全都清楚真实,这样精细的改动,势必要耗费许多精力。不仅如此,当日上午老冯渡她和杜幼清过河时又毫无异状。可见此人不仅负担得起那样的灵神消耗,还能掩去这改动的踪迹。
在璟都,能做到这件事的人原本就不算多。
再者,花这样大的心血,设局的人不会允许自己做无用功。那么关键一步在于确保钟筠进得了那个幻境。当日是她亲自带他进去的。
半晌,惊蛰面上浮起一个堪称复杂的神色。她早该想到。
那日她在净业寺抱岫山的后山找了个清静地,开了一道阵门回了雍都,待该说的事情说完,殿中的小姑娘抱着册子道,“尊座,璟都又多了一桩,要知会千灯观事吗?”
她顺口问,“何人何地?”
“抱岫山净业寺,河西的船夫冯斌。”
然而当她问自己,你究竟是真的没想到,还是宁愿自己没想到,却发现竟有些不敢面对那个答案。
此刻那个答案就在眼前。丝帕上的灰正是上午在老冯家的窗台上抹下来的,那是燃犀留下的灰烬。
未已录主人习得一项秘术,叫做“反溯”。据说这秘术顾名思义,就是以未已录之力,借由一点施术后的痕迹,可以回溯施术者何人、所为何事。
惊蛰静坐了许久,从袖中捻起犀香点燃,片刻手掌大小的一卷书册在她手上成了型。丝帕上的香灰如有所感,缓缓浮动,被卷进书册中。
反溯是无妄间的一个重术,十分耗费灵神,然而她只看见施术者实实在在是千灯,却并没能溯回她具体的所作所为。
不知道是因为她第一次用,出了什么偏差,还是因为灵神耗损。
又或者两者兼而有之。
自上午用帕子留下这一层灰烬,她就一直在刻意避免自己去想这种可能性。只有她自己知道,在东市客栈中,几乎是踏进天字第五间的一瞬间,她就知道当日谁在那里,但她最终还是向秦度引荐了那个人来帮忙查案。
须臾,惊蛰收了术法。血气未散的一双眼望向高悬的冷月,吐出一口心头血来。
翌日直至日上三竿,杜幼清也没听见惊蛰房中的动静,两人的关系没什么需要避讳,她推了门进去,见惊蛰阖眼躺着,面色苍白,嘴唇也几乎没血色,额上烧得滚烫,手却是冰凉的,指尖发紫。
杜幼清皱了眉伸手去探她的脉,心脉略有些虚衰,但她现在这个样子,显然不是因为这个。
那就只能是灵脉有异了?然而杜幼清并没本事查她的灵脉。
心事重重的杜幼清心事重重地用了午饭,没注意钟筠去而复返,在她关上院门前一瞬叫住了她,“怎么不见惊蛰姑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