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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蔓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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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落水太突然,闭气也只能维持片刻,尽力屏息之后钟筠不受控地开始呼吸,潭水很快顺着鼻腔灌进来。

    那一瞬间分明疼痛,钟筠却仿佛无知无觉,他想了许多。

    他想,寒潭就是寒潭,真是怪冷的啊。也不知道死在幻境中了真身是不是要跟着死了。不过照目前幻境中的情形看,入境的是真身。

    唔。钟筠有点释然地想,要是真死了能把老冯换回去,倒也挺不错。老冯一个船夫,家里就他一个顶梁柱,溺死在这里算怎么回事,妻儿老小都怎么办我就不一样了,我要是死了,我父亲虽然一个人难免伤心,但家里不至于揭不开锅,日子还是过得下去。我下去了还能陪我娘,她那个性子也不知道这么多年一个人受没受欺负。

    他又有点发愁,这是夜里偷跑出来的,父亲宿在寺中,应当什么都不知道。不知道惊蛰姑娘要怎么跟父亲解释,希望父亲不要迁怒她才好。

    惊蛰他想起殿上初见,她踩在他的琴音上推着剑刃递过来的眼波,同方才檐顶伞下和他对视时的冷厉眸色逐渐重合。

    实在漂亮。

    只是不知道一个殿前献舞名动天下的舞姬如何同无妄间扯得上关系;不知道她如何看得出他受困梦魇又为何出手相助;不知道她为何邀他看这一场幻境;不知道她的身份和目的不知道她的名字。她当然不叫惊蛰,莫问津或许也不是真名。

    莫问津——最好是别问。

    他想,那样也可以。

    方才在檐上、在林中惊蛰对上他的视线,下意识以为他是戒备审视她,其实不是,他只是在看她而已,钟筠鲜少这样失礼,也鲜少说那些言不由衷的话。殿上初见和寺中偶遇,他总是心绪难平,莫名觉得她很熟悉,替她撑伞、与她并肩这样的事,熟稔得好似做过无数回。他天然地相信她……不,毋宁说,今夜他始终下意识地抗拒着理智对她的怀疑。

    钟氏的公子只来得及辨识这些情绪,却还没来得及细想,左手的手腕让人一把抓住,紧接着被人大力往上一扯,一条手臂从背后环了上来。

    他蓦地睁眼,本能便要挣开,眼前却让人虚虚挡住,透过指缝能看见冷焰瞬间在四面八方炸开,将整个潭下照得恍如白昼,亮得刺眼。下坠的速度骤然减缓,他忽然意识到身后的人是谁,随着意识一起回笼的还有剧烈的痛感。

    但只是一瞬。

    这暗流想必就是潭底与桑乾河相通之处,根本非是人力所能抗衡。惊蛰没看清这水流的方向,不敢轻易在其中动手,两个人随即一同往下坠了一大截。

    惊蛰咬牙,管不了那么多了。冷焰携着雷霆之势在水面炸开,罡风自水面往水下席卷,将此处的涡流打散片刻。她立即带着钟筠朝上凫水。

    妈的,这人看着高瘦,怎么这么沉?

    幸亏他没硬挣、我没转筋,要不然今天得一起交代在这里。

    但这么着用力气,我也快脱力了!

    冷焰接二连三地往上抛,离水面却还有一段,眼见着暗流又要卷成漩涡,她一摸袖袋——

    没了!

    这可真他娘的屋漏偏逢连夜雨。饶是惊蛰见惯生死,表情也空白了一瞬。

    焰光瞬息湮灭,四周归于沉寂。

    眼前有不知道什么东西闪过去,她没看清,却觉得身体一轻,正在迅速上浮。

    管他是怎么回事,上去就行。她咬紧牙关死死拽紧手里拖着的人。

    须臾出水上了岸。惊蛰死命地把钟筠拖出来,见他还有鼻息,松了一口气,这才坐在地上大口喘息。回头一看,把两个人救上岸的正是新化伥鬼的船家老冯,惊蛰一瞬又紧绷起来,寒光一闪,长剑就横在身前。

    老冯要往前探的身子就叫她拦在了那里。他此刻还是厉鬼模样,神色却不疯癫,眼中清明。

    他默了片刻,“我想回家。但是我不能为了自己回家,害得别人也不能回家。”

    他看向惊蛰挡在身后的钟筠,“公子是好人。”

    “我不想让人替我,我去转世。转世了就”他神情黯然,似乎是在寻找合适的词,半晌,续上,“再见不到这辈子的人。下辈子见到也忘了。”

    “我一时想岔了,酿成大错”,老冯仰面看向山顶净业寺的方向,“有何颜面再求佛祖护佑妻儿老小。求过的怕也不顶用了。”

    啊。他长叹了一声,渐渐沉到水下去了。

    瓢泼的大雨渐渐转小,这是幻境要褪去的征兆。

    惊蛰却没顾上看四周的变化,立即转身去察看钟筠的情况。方才异变陡生,在水下觉得每一刻都漫长,实际一切都是转瞬之间发生的事。钟筠到底水性不错,闭气足够久,不受控呛水也只有一两口,情况并不太糟。

    “钟晏宁,你快醒醒!”惊蛰跪坐在他身侧,负气一样扯松他的衣带,又把人扶起来搁在膝头,往他背上重重压下去——钟筠一口水吐出来有了意识,一手撑着地面咳得天昏地暗。待些微缓过来时,他转头在潭边掬了捧水,把脸洗干净了。

    正要往袖袋里探手找帕子,眼前已经递过来一方素白的丝帕。

    他接过帕子转头看去,还没来得及为救命之恩道谢,却想起水下那惊心动魄的暗流和两人之间的体格差距,她这么个清瘦身板也敢下水捞人?如若老冯没有最后一念良知、如若他呛水失控之下无意识挣扎过,她今日很可能就……不知名的后怕卷走了他的理智。

    然而惊蛰正坐在石岸上怔怔看他,发丝散乱,广袖曳地,漂亮的眼尾浮着薄红,看得出已经脱了力,那股无名的小火苗还没燃起来就熄灭了。

    钟筠的指尖隔着这方素白的帕子揩在她眼角,他长睫上还挂着水,目光温柔一如夜雨初霁时的月色,低声道,“我没事,别哭了。嗯?”

    那几乎能算是个诱哄的语气。惊蛰抿唇偏开脸。碧玉明月珰约莫是方才掉在了潭底,莹白的耳垂上显得有些空。

    幻境褪去时,寒潭清冽,月影婆娑。

    钟筠慢条斯理地理了乱掉的衣袍,重新起了火堆。正琢磨着打一对红玛瑙耳坠送她,偏头看见惊蛰握在手中的平安符。正是老冯求得的那一枚,只是鎏金佛印次第亮着。

    钟筠指着这平安符,问,“怎么亮了?”

    惊蛰眼底还有点红没褪净,闷声说,“溺水救溺,可得神位;化厉讨替,是为伥鬼;伥鬼求替,转世往生。老冯方才化厉,又醒转救溺,两相抵消,既不能成神,也不必困在此处做伥。大约很快也能去下一世了。”

    钟筠颔首,“这倒是件好事。”

    她没忍住,道,“我邀你来这个幻境里看看,原本只是发现溺死的人是船家老冯。没想到——”

    没想到这样凶险。

    “这不怪你,要我命的人很多。”钟筠平静地看着眼前古树上的苔绿,须臾又转头看她,“我没同无妄间的人打过交道,你是头一个。”

    惊蛰摩挲着指尖,隐约觉得他说这话的意思是不知道该不该信她,但看他说话的神情却又不像这个意思。她不知道这话该怎么答,索性不答,在袖中摸了片刻,摸出个酒壶来灌了一口。

    眼前递来一只白皙的手掌,五指修长,骨节匀齐,掌心朝上。

    她犹豫了片刻,一言不发地把酒壶放在他手上。

    惊蛰没想错,钟筠那句话的意思确实不是“信不信”,比起惊蛰可不可信、该不该信,他更想弄明白另一件事。

    烈酒灼过咽喉,钟筠感叹道,“真是好酒。”

    “不如我来问,”他看向她,眸光沉沉,“不能答的你可以不答,只是别骗我。”

    惊蛰点头。

    “寺中相遇那一晚,故意送我香囊,是因为知道我梦魇压身?”

    惊蛰又点头。

    “如何得知?”

    “你眼下乌青,一看就是不得安眠,”惊蛰点了点眼下,“而且你身上的味道不大干净——”

    钟筠表情高妙。

    惊蛰顿了顿,“不是平常说的那个不干净,是——”

    她很难找到合适的词形容,干脆换了个说法,“燃犀引灵,犀是媒介。你灵脉未启,但能随我进入幻境,说明灵神敏锐,与此道有缘。但这样的人也最易被不干不净的东西侵扰……说到这个,你灵神敏锐,钟氏又与雍都颇有渊源,怎么会至今灵脉未启?”

    钟筠神色平淡,讲出的话却让惊蛰狠狠吃了一惊,“我不是灵脉未启,而是没有。”

    “这不可能!”惊蛰蹙眉,她在外头这许多年,算得上阅人无数,还没见过没有灵脉的。

    钟筠不紧不慢地挽起一截袖子,将手腕递到她眼皮底下。

    惊蛰与他对视片刻,不信邪地伸手搭上去。钟公子脉搏从容和缓却很有力,可是任她仔细探寻,也找不到任何一丝细微的灵脉痕迹。他还真的是没有灵脉。

    可是……这怎么可能呢?连老冯这样的普通人都有,否则他连化厉的机会也不可能有。没有灵脉就是绝了做神仙做鬼怪的路,无论是灭世之罪还是泽世之功,全都留不下来,一世一世过轮回台罢了。

    她不由自主地细细颤抖,陌生的酸涩在心里掀起惊涛骇浪——就好像他没了灵脉对她而言是什么难以承受的剧烈痛苦。

    钟筠察觉她不对劲,反手扣住她低声问,“怎么了?”

    她回过神来冲他摆摆手,问他,“你什么时候开始梦魇?前后见过什么人?有什么特别的事?”

    “约莫腊月回京不多久,”钟筠默默回忆起去岁冬天,“钟府门庭若市,我见过的人实在太多——”

    他神色忽然一顿。

    有这么一件事。

    班师回朝不久,正是年节关头,少府监韩晔邀他吃酒。席上除了相熟的秦度还有谁记不太清了。反正说来说去也都是那几句奉承话。

    酒过三巡,席上有人道,“我没去过南胡,听说南胡的风物与璟都确实大有不同。钟公子给我们讲讲?”

    钟筠指间拨着鎏金的酒盏,言简意赅道,“佛寺兴修,水路通达。”

    有人就笑起来,道,“公子到底守礼,不肯多说。我听军中从南胡回京的汉子,人人都说胡姬肤如蜜蜡,体态曼妙,该丰腴的地方一分不少,该纤细的地方一分不多,而且衣不蔽体,热情得很呐。”

    这人说话的神态着实猥琐,像恨不得立时钻进烟花柳巷。钟筠皱了眉不置一词。钟府如今处境微妙,他今日但凡出声喝止,明日传出去就是居功自傲、排挤同僚。

    秦度在他身侧给他斟酒,对那说话的汉子露出个混不吝的笑,“你听得倒仔细。还听什么了?一并说说?”

    少府监的韩晔觑着这二位神色不虞,端起杯子另起了个话头,“南胡的风物与璟都蔚为不同,此前我也只是听说。这年关上南胡供了一批宝器来,我才算见识了。”

    “哦?少府监别卖关子,快叫我等也见见世面!”

    韩晔拍拍手,下人抬上来只十分精巧的香炉。这香炉高四寸,开四门,镶嵌珍珠玉髓琥珀珊瑚,底板是石范,嵌在九瓣莲心,莲瓣鎏金。炉身刻着飞禽走兽、神兵鬼将、诸天伎乐。

    韩晔道,“只是我等都是粗人,不识得这刻字。只能大致推测是梵文。听说钟公子颇有佛缘,不知道认不认得?”话罢叫人将那香炉放置在钟筠面前。

    “佛缘不敢当,确是梵文。”钟筠看了片刻,低声念道,“翻了西天偈,烧余梵字香。”

    “嚯!果然!我就说钟公子认得出!”韩晔喜道,“怪不得南胡的人说这字是香印。”他又唤了人,往炉中置了香料燃上。道,“据说这香料也很讲究,里边有一味,称作‘降真’,是从佛门秘境的藤木中取材,可以驱怪避恶。岂不是正宜年关?”

    座上的人纷纷起哄。钟筠笑道,“少府监遍识天下宝物,倒是风雅。”

    这酒就又喝了起来。

    钟筠三言两语将事情讲完,问,“难道与此事有关?”

    惊蛰听了,沉吟片刻,道,“八成把握吧。或许我看看那香炉和香料能有所获……怎么?”

    “这香炉是南胡进贡,御赐给少府监的。”钟筠道,“倘若真如你所推断,想必他们不会给人留下把柄。再则,也并不能断定此事是韩大人所为,借刀杀人未尝不可。”

    “你的推断很有道理。那位少府监韩大人说得不错,降真确有辟邪之效。但你可知,单降真一味置于炉中,是烧不出什么明显香味的。降真要与其他香料合在一起烧,才能得趣。”惊蛰颔首,

    “我恰好知道另一味与降真相似,香味不重,最宜与其他香料相和。效用却相反。”她看向钟筠,“你猜一猜是哪一味?”

    “莫非是犀香?”钟筠道。

    “公子果然颖悟绝伦,猜得不错。”惊蛰并不意外他答得出,抿唇笑道,“那不如让我来猜猜,下一个问题是想问我为何不受犀香影响?还是想问为什么我送你的香囊克得住梦魇?”

    钟筠闻言侧首时正撞上惊蛰抬眸看他。她眼中还浮着笑意,樱色的唇抿出一点白。

    天边泛起鱼肚白,晨风拂过林梢。昨夜全数搭进凶险的幻境,原来不觉间枝上已经开了今年初春第一朵新桃,嫩粉泛白,朝露欲坠不坠。

    原来流风回雪是这个意思。“都不是,”钟筠与她对视了片刻,说,“起风了。想问你冷不冷。”

    冷——

    个鬼!

    “钟晏宁,你的问题好多。”惊蛰觉得脸上莫名其妙有点发烫,她像是才想起来自己的右手还被他握着,咬唇抽回来拿手背贴住脸。

    然而属于另一个人的触感犹在。片刻,她放弃治疗似的朝他伸手,“赏口酒,都能答。”

    野有蔓草,零露漙兮。钟筠把酒递过去,敛了眸笑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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