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旧事
惊蛰狠狠灌了一大口。脸红是不可能脸红的,都怪喝酒上脸,完美。
钟筠已经比了个请的手势,“不过这两个问题我其实都想问。姑娘请说,钟某洗耳恭听。”
“唔那就挨个说吧第一个问题,”惊蛰呼出一口气,道,“第一个问题什么来着?”
钟筠含笑道,“姑娘日夜与犀香为伴,为何不受侵扰?”
惊蛰点头,“与无妄间扯上关系的犀香,并非普通香料。”
钟筠颔首,“这个自然。”
“你可知能用作灵媒的犀香如何取得?”惊蛰解释道,“雍都有一方血池,豢养着猎来的通天灵犀。须以秘法向通天犀灌注灵脉,再生取犀角。如此一来,犀角被主人的灵识所压制,如何能反噬主人?”
“再者说了,灵犀只能做媒介,仅仅燃犀的作用十分有限,不小心被侵扰的做一两天噩梦自己就消停了,像你这样敏感的……”惊蛰还是很介意他没有灵脉这件事,眼神有意无意地扫过他的手腕,“你……我也没见过这样的,想不明白。”
“原是如此,今日受教了。”钟筠点了点头,接着问道,“那么姑娘送我香囊,为何能够克制梦魇?”
“那里面有真正的降真、麝末、沉香、安息香之类,都是驱避邪物的,还有些我取制的犀香,那东西不用烧,有就行。”惊蛰说到这里不由哼笑一声,“是哪个废物烧了犀香对你做手脚,这我不知道,也没必要知道。反正你带着它,往后谁要拿灵识在你身上做文章,都要掂量掂量。”
钟筠举一反三,明白这是主人之间的灵识也能相互压制的意思。他客客气气道谢,“此番还要多谢姑娘出手相助,钟某不知何以为报。”
“好说。”惊蛰摆摆手,“不报也行。”
“那怎么成?”钟筠笑道,“姑娘此刻不说,我就先记着了。日后姑娘有什么想要的,尽管朝我开口就是了。”
“钟公子是爽快人,”惊蛰站起身,也不跟他来来回回地客气,“那就这么着吧。”
钟筠也跟着起身,问她接下来有什么打算。
“老冯的平安符,代他送回家人手上。”惊蛰想了想,“璟都东市那一桩事蹊跷,我去看看。你……来吗?”
“也好。”钟筠思索片刻点了头。说话间两人就行至林子边缘,钟筠一手扶着古树的树身,道,“这林子看着并无异常,没想到竟设了阵法姑娘对阵法了解多少?”
“不多。”惊蛰看他的神色,试探道,“你是想……设法破阵?”
“设阵多有不易,”钟筠端详着这林子,良久,温声笑道,“说破就破,岂非暴殄天物?”
话罢,他抬脚就走进了这林子。惊蛰觉得有意思,跟了上去。
钟筠姿态闲散,仿佛只是晨起之后漫步。他侧身抬手替惊蛰掀起桃枝。
“多谢,”惊蛰顺着他掀起的桃枝过来,顺嘴问道,“公子既然想必已做了打算?”
“打算谈不上,”钟筠松了手,道,“回个礼罢了。”
他眸光次第转过八个方位,道,“此阵上山那日还不曾有,而且设阵之人并不算十分高明。如此仓促又有恃无恐,想必是璟都有什么变数来得遽然,给了他权且一试的勇气。”
惊蛰沉吟,“此阵像是‘八阵’之法。”
“不错,正是‘八阵’。”钟筠颔首。惊蛰心想,传言里没说他会这个。似有所感,钟筠低声解释,“前人所创,拾人牙慧罢了。”
他沉吟片刻,绕着这篇不大的林子在正东、西南、正北分别做了些改动,回身对她道,“走吧。”
惊蛰“唔”了一声,没立时跟上去。她看了片刻,感觉这阵看着像是成了死阵。她诚恳发问,“你这是”
“八阵按休、生、伤、杜、景、死、惊,开八门。正东为生门,西南为休门,正北为开门。倘若自正东入,西南出,又自正北入,则阵可破。”他看向自己做过的改动,“兄台既有所图谋,就教他暂且别出去了罢。我也好见见兄台,吃顿酒问个明白。”
话罢他笑道,“姑娘届时来吗?”
惊蛰原本打算带他看了幻境就回璟都,闻言来了兴致,道,“自然。”
此处离寺还有点距离,惊蛰一摸袖袋想起犀香在水下耗了个干净,开不了阵门。钟筠抬手指了个方向道,“林中不易行走,往前就是步道了,不如一起走走?”
两人就一道走回了寺中,惊蛰困得神智都快不清楚,全凭眼前人的皮相吊着精神,绕到后院时正听见左相足音,想是用了早膳要去散步,人还在院中没转过来。
前晚把钟府的公子拐跑了,还在幻境里挣了一回命又耽搁到了这个时辰,惊蛰听着动静忽然心虚起来,道,“啊这一整夜折腾得累死我了公子有所获时记得差人喊我一声我先回去歇着了再会。”
一口气不打顿,话罢就没了人影。
钟筠望着她消失的方向,怔了片刻,低笑起来。
钟遂转过回廊,见状道,“晨起见你房中空着,人不在。做什么去了?”
“唔,”钟筠对父亲笑道,“这可说来话长了。”
钟遂挑眉吩咐他,“那你就长话短说。”
钟遂就挑着能说的三言两语说了,没提莫问津就是惊蛰的事,只含糊说她与雍都无妄间有些关系。
钟遂叹道,“到底是害死了不相干的人,造孽啊。”
“此事与东市那桩凶案一起,我总觉得古怪,想回去看看。”钟筠垂了眼低声,“回了璟都,我就差人安排好那一家老小。平安符也给他们送回去。”
钟遂沉声应了,拍拍儿子的肩,“你去歇吧。”
钟筠回了屋才觉得这一夜惊心动魄,倦意如山袭来。他将那香囊从袖中摸出来放在枕边,明明心里还在盘算昨夜种种,可合眼就没了意识。
惊蛰脚底抹油溜回了自己住的院子。
杜幼清对此见怪不怪,道,“又是昼伏夜出是不是,来把这汤喝了去睡吧。”
惊蛰便凑过来,笑道,“好姐姐,还是你疼我。”
杜幼清没理她。
惊蛰没话找话道,“钟晏宁好厉害。他已认出我了。”
杜幼清盯着她喝汤,顺口回道,“你也没认真藏,认出了怪谁呢?而且你都带他看幻境了,无妄间的身份你打算同他讲不讲?讲了怎么办?想办法叫他失忆?钟府你总不能灭口。”
惊蛰就“嗯嗯”胡乱应,“云鹤里杜姑娘妙手岐黄,不要灭口不灭口的。多吓人呐……无妄间的身份讲过了。”
杜幼清皱眉,“你不会对钟氏的公子上心了吧?你招惹谁不好招惹他?”
雍都两度平定,都是钟氏出面,按理说,钟氏与雍都之间的关系好比天敌,惊蛰招惹钟筠好比耗子在猫面前晃荡——竟有人色胆包天到这种程度!
“我还没把他怎么样呢,”惊蛰放下碗,“困了困了,好姐姐,有什么事等我睡醒了再说啊!”
杜幼清作势要打,惊蛰就矮身滑开,道,“好姐姐,我困死了。你再帮我备点犀香呗。我取过的犀香你知道在哪的。”
杜幼清道,“这趟出来你备了好些,全用完了?”
惊蛰道,“啊,可说呢。娘啊,我心好痛。”
杜幼清睁大眼,“真用完了?你不要命了?”
惊蛰露出个可怜兮兮的表情讨饶道,“好姐姐可怜则个吧。雍都血池近年灵光大盛,我如今生取犀角越发不易,得养精蓄锐去呢。”
她说着就转身往厢房走,又道,“要是钟府找,你记得叫我啊!”喊完这一声,东厢房的门应声关上了。
惊蛰合上门,背靠门板立了片刻,剥开罩袍把自己摔在榻上。后知后觉地感到了灵识透支的疲惫,此刻她只恨不得睡个三天三夜。杜幼清方才像是动了气,她知道那是真心为她好。
但,她望着床帐顶,心想,那有什么办法。
栽了就是栽了。
杜幼清气得把东厢的门板拍得震天响也没用,最后还是认命地打开了惊蛰给的锦盒,替她备犀香。
惊蛰做了个梦,梦里有些不远不近的旧事。
惊蛰在璟都该宿在明月楼,但她嫌烦,没人给她递信她就不去。有人递的信,她不想看也当看不见。那日殿前献舞在宫中得了赏赐,内宦看她孤身来回可怜,又下大雨,差人送了她一程。她将东西放在明月楼,塞了个锦囊给送她的内宦,笑道,“有劳公公了。”
那内宦一掂锦囊,拢入大袖,心说姑娘是爽利人,面上笑道,“不敢。姑娘送到,咱家这就告辞了。”
“公公请。”
她在明月楼用了晚膳,楼里的妈妈坠兔跟她叨叨这几个月的事情,和着外边儿姑娘、官人、哥儿的娇笑声和大呼小叫,吵得她耳朵眼睛一块儿疼,头也疼。挨到生意兴隆,她松了一口气,拎上佩剑,趁乱混了出去。
惊蛰轻车熟路从后墙翻进云鹤里后院,杜幼清正整理药材,闻声也不意外,起身递了酒问她,“怎么不呆明月楼。”
“你又不是不知道明月楼。丫鬟婆子公子哥儿,舞裾歌扇销金窟。那妈妈跟我说了一个时辰,身上的脂粉味儿快把我熏晕过去了,也忒甜。”
杜幼清抬了眼皮儿看她,“那不是你调的?”
“是啊,但我不喜欢啊。”惊蛰捏着酒盏端详,喜道,“嚯。好酒啊杜幼清。你说说,你是不是一早就知道我要来,提前备着呢。”
“是了,就是给你备的。”杜幼清细细端详了手里的药材片刻,招了人来把药计数入库。
惊蛰啜饮一口,笑起来,“全京城就你这里的酒好。”
杜幼清坐回屋中给自己也斟酒,“听说你在宫里得了赏赐,说来听听。”
惊蛰嗤笑道,“赏了些绫罗绸缎、珠玉玛瑙,我瞧着挺不错,能裁衣裳,打耳坠子。”
“就这些?”
惊蛰看了看她,挑起眉笑了一下,语气却是凉的,“哟。看来你已经知道了,皇帝赏我了个名字,叫惊蛰。”
杜幼清没说话,她知道惊蛰心里不痛快,抬手给惊蛰斟酒。她们两人相识不是在璟都,杜幼清在南边找珍奇药材,撞上了惊蛰处理残魂幻梦。生人误入幻境,后果可轻可重,对杜幼清来说,是以为白日见鬼,差点摔下山崖。惊蛰当时捞的那一把,对她来说是救命之恩。
按道理说,此事惊蛰应该从杜幼清印象里抹掉,但她一向行事乖张,觉得杜幼清怪有意思的,就没抹。不仅如此,她还闲来无聊,帮杜幼清取了几味不大好取的药材,两人一起回了璟都,路上聊得挺投缘。从此之后云鹤里就成了惊蛰的后院,她在璟都的时间一多半都在杜幼清这里。杜幼清因此,隐约知道了一点惊蛰的过往。
熙正年间皇帝南巡,夏天时璟都中突遭大旱,又闹了疫病,惊蛰幼失怙恃。云鹤里当时还是上一代主事,杜幼清尚在襁褓,随着家眷先行去外地避过这一场天灾才回来,上一代主事离开璟都时大病一场,那是瘟疫里劳心劳力累病的。
惊蛰不知道自己是谁家的女儿,她发了高热,看不清东西,连滚带爬来到街上。其实云鹤里当时也要撤出了,主事手里仅剩几副药,给她喂了下去,但那药十分凶险,生死有命。没人留下来看护幼女。
璟都原本是封城了的。但是守城的人死得死、逃得逃,自顾不暇的时刻,谁还管得了别人呢?
她走出璟都,被明月楼在官道旁捡着养大。明月楼不知为何没把她养成楼里的姑娘,以她的样貌,魁首那还有海棠什么事儿呢。
她在楼里先学琵琶,弹得有杀伐之意。楼里的妈妈说贵人来楼里听曲儿,听琵琶金戈之声,是图个新鲜听个乐,她弹得实在太凶,不招人喜欢。罚过几次,改让她学剑舞,还是太凶,为此又挨了很多顿罚,也挨过打。
那几年里,她始终学不会收束自己的凶性,琵琶声里的,剑意里的,眼里的。
明月楼叫明月楼,生意却分明暗。明生意里的明月是“花前月下”那个月,暗生意的明月是“月黑夜风高”那个月。明生意里鸨母说的算,和寻常秦楼楚馆没两样,暗生意里就是无妄间的鬼主和司录说了算——明月楼其实就是无妄间在璟都的分部。
鬼主到璟都那天雨下得很密,楼里的妈妈罚了她跪在后园的青石板上。鬼主看见了,顺嘴问上一句,妈妈说这小东西笨得很,总学不会乖巧,太凶了,怕冲撞贵人。
鬼主饶有兴味地踱步过来,捏着她的下巴看她,道,是挺凶的。
听楼里的妈妈说她学剑舞,鬼主就让她试试。
她那天跳的就是《六国朝》,一曲舞罢时天上一样的电闪雷鸣,骤雨不歇。
她持剑立在原地,任凭鬼主打量。鬼主望进她那双眼,倏然笑道,“挺有意思,你学的是乐舞剑,学会的却是杀人剑。看来我们两个有缘,今天雨下得痛快,不如就叫你惊蛰罢。你以后就跟着我了。”
那年她十五岁,寻常人家女子正该及笄。她顶着这个名字堕入修罗道,命悬三尺青锋。她很快就学会藏起那双眼里的凶狠杀意,让它变成了带着刺儿的风情。
鬼主把她带在身边亲自教了三年就闭关,外边儿的事情全给惊蛰,很少过问。这一代未已录主人、无妄间司录正是惊蛰。明月楼的妈妈还是那个妈妈,从此见了她都要行礼,不敢怠慢。她像是把少时挨的打和罚都忘光了,没为难过谁。
二月二,春日宴,正值惊蛰。龙颜大悦给她赐名时,她立在殿上想起十五岁那个雨天,还是没忍住借着低头行礼的动作,放任面上浮出一个冷笑。
那夜她坐在云鹤里的廊檐下没什么表情,闷头喝完一盏酒,看了看天上的月亮地上的雨,突然摩挲着手里的剑鞘,琢磨起另一件事。她想起那个穿鸦青色宽袍的年轻人,领旨谢恩时她捕捉到了他身上那种犀香侵扰的痕迹,那一瞬间她少见地无端烦躁起来。她奉旨进宫,不好久留,所幸钟氏父子声名在外,只要肯留心,许多事不难打听。
惊蛰侧身盖住眼睛,想起那时的情形。
他身量高挑,隔着大殿望不清眉眼,只觉气度沉静和缓。
她立在阶下等,不坐庙堂也不妨碍她听出有些人话里的轻贱之意。那人却像什么也不明白,言笑晏晏,行止有度。
他接了琴试弦。
她已许久不作剑舞。
温柔乡里,盛世曲都让楼里的姑娘弹成调笑间的靡靡小调。她觉得没劲。
可他一把琴弹得十分风流,那样收放自如的杀伐和旷远,让她旋身踏着铮然作响的琴弦出剑时觉得久违的痛快。
原来不是她太凶。
原来有人能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