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伥鬼
惊蛰缩回伞下,嗔道,“这雨怪冷的。”
钟筠扫了一眼风向,不着痕迹地将伞往她那边倾了一倾。
方才那一瞬剑拔弩张的对峙就轻轻揭了过去,仿佛从没发生过。
老冯不知怎么,上山时还好好的,下山时却不大正常,好好的步道走着走着,拐进了林中小径,自己走得跌跌撞撞,弄得身后两人也苦不堪言。
林中不便撑伞,两个人最终都让夜雨浇得湿透。脚下踩着的石块不稳,惊蛰跟着晃了一下,钟筠在她身后,见状一把扶住她,若有所思地看着前面那个踉跄的身影,“老冯是不是……不能夜视?”
惊蛰借着他捞的那一把稳住身形,立即就明白了他话里的意思。不能夜视,所以从平整宽敞的步道,踩进了湿滑泥泞的小径,又阴差阳错踩进了水中。初春乍暖还寒,水性再好的人跌进冷得刺骨的水,十有八九也要转筋。
两人对视一眼,心里都明白这幻境的关窍恐怕就在这里。但此刻分明还不到仵作推断的时间,他这是在林中转了多久?
眼见着老冯在林中走得越来越深,离步道越来越远,惊蛰停步回头问钟筠,“我记得抱岫山半山有深潭?”
钟筠颔首,但他沉吟道,“潭在后山。”
惊蛰又问,“是死水还是活水?”
“流泉深潭,是活水,与桑乾河相通。”
“他这样的情景,不是溺在深潭就是山下河畔,”惊蛰看向钟筠湿透了贴在身上的鸦青色宽袍,似乎瞬间失去了耐心,当机立断捻起犀香就要开门,“别跟着他转了,我们去潭边等着。”
“别急,”钟筠轻轻挡住她的动作,眯眼打量着四周,“林中有阵。”
惊蛰闻言一顿,伸手在虚空中探了一把夜风,有些讶异,“倒还真是。”
“不要紧,”惊蛰反手抓住他,开了阵门。
有了上次的经验,他被惊蛰握住手腕引进门时只在四起的罡风里眯了眼。湿透的衣袍贴在身上,叫风一吹,滋味实在难以言说。他立在潭边看向惊蛰,见两人俱是湿衣湿发,又转开眼打量了片刻四周,指向几步外的一棵古树,既能掩藏行踪,又能观察周遭,还能遮风挡雨。
树冠密密匝匝地把雨遮去,钟筠随手起了个火堆,低眉拨着里头的树枝。
“让我猜猜,”火光明明灭灭,惊蛰打量了一会儿那个赏心悦目的侧面,不动声色地蹭到他身侧,“在想璟都东市那桩案子是不是?怎么那么巧都是雨夜。璟都今年春天第一场雨还正好是我跳完舞下的。”
她把“雨夜”两个字咬得很重。
钟筠看了她一眼,很快移开目光,低声回答,“太显眼了,反而刻意。”
惊蛰有些意外,“我还以为此时就轮到我用尽全力自证清白,你一个字也不信。”
“你也根本没想过自证吧?”钟筠把手上的枯枝扔进火堆,看向她,神情依旧很温和,“此刻我信不信你,并不重要。毕竟我不知道怎么走出这个幻境。除了信你,我也没有第二种选择。不如聊点别的打发时间。”
惊蛰当然没这个打算,多年漂泊,早过了纠结别人信不信她那个阶段。自从进来发现这个幻境被人动过手脚就知道,有人算计钟氏父子,她还是这算计中的一环,她就已经决定了要把这个人找出来扒皮喂狗。不过此时尚不到算账的时候。她唇角一弯,示意他继续说下去。
“老冯他……会怎样?”
“我们入得幻境,是为着看看幻境主人有没有什么未竟心愿,并不能逆天改命。”惊蛰不意外他有此一问,“正如你先前所说,心怀冤屈妄念的,就开一道门送去雍都,今后无论是出雍都还是入轮回,端看他自己的造化;倘若没有,他自去轮回。”
钟筠闻言,忽然想起昨日在《闲抄》里读过的那一段关于人鬼神仙的叙述。他试着问道,“雍都……很难出吗?”
“也不一定。有人容易,自然也有人困难。”惊蛰想了想道,“不过能够随意进出雍都的人确实很少。钟公子你博闻强识,想必史书也读过不少,应该猜得到我们这些人是干什么的吧?”
钟筠颔首。此事不仅不难猜,还与钟氏颇有渊源。
大魏之前,乃是大胤。大胤朝设“问天司”,不仅根据日月星宿卜算凶吉,还养了一批能人异士,处理各类怪事——神仙现世大多也不为祸,因此这批人就是专管出来祸世的魑魅魍魉。
后来朝野倾覆,问天司里的人也未能免俗,在其中掺和了一脚,因此大胤鬼魅横行、民不聊生。闹了一段时间,横空出世了一位奇才,出来清理了不少恶鬼邪祟,清着清着却发现在成为魑魅魍魉之前,这些人都是心怀执念的普通人罢了。普通人没有功名,做不了官;没有神通,成不了神仙,那也只好做鬼了。
这位奇才发愿世间清平,于是倾毕生修为,在雍都辟出一方天地,称作“无妄间”,将这些心怀执妄的人或鬼暂留其中,又在雍都外设下重重机关屏障,能出雍都的都是不再为祸四方的,出不去的要么一直留着,要么就入轮回。办法虽然简单,既能保尘世清平,又能庇护这些痴人痴鬼,可谓是两全其美。
至于这位开天地的奇才本身,有这样大的功德,原本立地就能做神做仙,他自己却放弃了。他说自己怀的执妄,正是希望雍都里外不起冲突,千百年后世间真的无妄,再无雍都无妄间。他自封“鬼主”,永留雍都,有天帝作证,与外面的这方天地——无论它改姓什么——两处互不相扰。能自由进出雍都的人分散外面各地,做的是和他自己当年相似的事。
这位初代鬼主临终之前,留下一样东西,称作“未已录”,掌管这名册的就是司录,能进出雍都的人全由司录统领。
钟筠最后有些感叹,“自大魏往后,不过数百年,雍都就已乱过一两次。可见这位初代鬼主说得对,愿望终究只是愿望。”
“难怪你知道得清楚,见到我燃犀也不意外,原来算是家学渊源。”惊蛰想起这两次乱局最终恰好都是钟氏出面平定的,挑眉笑道,“如此看来,你我在此相遇,也是冥冥之中一点机缘?”
钟筠闻言也不反驳,只是很温和地笑了一笑,捡起枯枝将火堆拨得更旺了一些。
惊蛰随口问道,“现在几时了?”问完又想到,两人已经在外面转了不知多久,林中既无刻漏,雨夜又无月影,如何判断时辰。她摆摆手,“算了。”
不想钟筠答道,“约莫戌时两刻。”
听着快到戌时三刻,惊蛰笑开,“有点儿门道啊钟公子。”
钟筠没多说,只问,“这方幻境是主人未竟的心愿。方才来的路上我们推测,老冯此来寺中是为妻女求福……”
钟筠话没说完就噤了声,侧眸与惊蛰对视。两个人都听见了脚步声。
果然来了!
老冯踉跄着靠近林子边缘,浑身湿透,神色空茫,正眯着眼竭力辨认方向。四周古树盘踞虬结,唯有潭中稍亮,他试探着往前走了一步。
哗啦一声闷响,不用看也知道他确实是跌进了潭中。
钟筠站起身,下意识就要救人。惊蛰面沉似水,伸手挡在他面前,冷声道,“你干什么?”
这是今天她第二次问他这个问题。刚要上山时他跟得太紧惊动了老冯,差点被撕碎,千钧一发时她也是神色闲散,举重若轻;但此刻他们二人所站的位置离深潭有数丈之远,幻境主人不可能从潭中爬起来飞身撕碎谁,她却立在他身前挡住他的去路,神色凝重。
钟筠也是下意识的反应,惊蛰一拦,他立即便想起来时船上她说过的话——这幻境并非我所造,你我都只是看客。幻境的主人想让我们看什么,我们就只能看见什么。
惊蛰沉着脸捻起一点犀香往潭边走。钟筠跟在她身后去,目光片刻不转地盯着那寒潭。
老冯应当确实是猝然跌进冷水转了筋。他原本已经踩出水面,要游往岸边了,又陡然沉了下去。如此反复浮沉好几趟,原本还能有大半截身子浮得出水,到后来上浮的速度越来越慢,逐渐只能露出胸膛,脖颈,小半张脸,头顶——
他们走到潭边时,正好看到一只手在水面挣动片刻,最终隐没在水下。
手里紧紧握住的那样东西,是方才从净业寺求来的平安符。
原来人沉进深潭的时候,潭面能这样快地恢复平静,最终一丝涟漪也无。
钟筠抿唇看着,眼底有些发酸。他还记得那年老冯第一次在苍堤渡人,被掀翻在地打得眼角乌青,后来坐船问了才知道原来是母亲生病,要是挨顿打能多渡几趟银子多的也行;要接济他,他死活不要,说没干活不能白拿钱,于是往后随父亲年年来寺中进香小住都是坐他的船;前几天来时他在日头底下晒得通红,站在船头抹着汗,笑说要为嫁人的女儿求个多子和睦。
如今老冯佛前求得平安符,却再也送不到家人手上。他有什么错呢?
钟筠不是没经历过生死,但是此刻方觉“看客”二字沉重如斯。他轻声道,“老冯年年二月渡父亲和我过河,在桑乾河畔不是秘密,花点银子就打听得到。”
璟都也好,无妄间也罢,谋算到钟氏头上的无非是那几种原因,有人要他的命,钟筠并不意外。可眼看着无辜的人被卷进这样的事,连身死之后的妄念也要拿来利用,钟筠觉得胸腔里烧着一股邪火。但他素来知礼,不大会发脾气,只是开口时语气冷淡,不轻不重,“人都已经没了。”
惊蛰心里记着这是个被人动过的幻境,为防不测,始终立在钟筠身前半步,闻言忽然有点后悔,自己为什么要带他进来。
但她面上看不出情绪,只是叮嘱他,“你既明白,就当心些,不要着了谁的道,叫老冯再背上别的业债。既然来了,就当是送他一程罢。”说完一低头绕过眼前的树枝,自顾自往潭边去了。
“身死并不会妄消,否则何来无妄间?”惊蛰手中捻香,踩着方步,急急踏过坻屿嵁岩,最终立在潭中一块孤零零的大石上,转身同岸边的钟筠对视,见他眉宇不展,忽地轻声道,“别生气。”
话罢她手中焰光大盛,骤然照亮整个寒潭四周。
隔着这样的距离,钟筠只能看见她冷淡的眉眼有些发红。他一怔,原来即使见过很多场这样的生死,也还是会动容。
惊蛰敛了眸探手朝水下一照,看见老冯正在下沉。她劈手把燃起的冷焰按下去,罡风自潭底漫卷,把她的裙摆、长发和披帛吹得乱飞。潭间形成巨涡,她凌空立在正中,水流顷刻间托出一个人。
老冯还在挣动呼救,“救我,救救我,我不想死!”
“我救不了你。”惊蛰默了片刻,道,“但我可以帮你把平安符送到你的家人手上。”
老冯闻言,渐渐不再挣扎,他茫然而安静地看了惊蛰一会儿,道,“那样也好。”
他松开手,那枚平安符就落在惊蛰手中。他说,“拜托了。”
惊蛰点点头,又问,“你有什么话要留?”
老冯又是一阵沉默。惊蛰也不催他。
良久,他问,“为什么不救我?”
惊蛰看了一眼潭边岸上立着的人,轻声回答他,“命数有定,不可逆天改之。”顿了顿,她又说,“对不起。”
“命数”老冯喃喃。
雨不知是何时停的,冷焰逐渐黯淡,涡流正在消退。惊蛰负手而立,屏息凝神,等着涡流带他沉进潭底。
许是感觉时间到了,老冯原本已经有一半沉进水中,忽然语气癫狂起来,嘶吼道,“我没做过任何伤天害理的事,为什么!凭什么!”
泼天的急雨又砸下来。
惊蛰隔着雨帘对上钟筠的眼神,忽地明白了这幻境谋算的来龙去脉,对他喝道,“快退!”
她斥出一柄长剑,握在手中,沉声警告道,“溺水化厉,是为伥鬼。你一意孤行,我便留你不得!”
老冯根本听不见,满心满眼都是回家。他化厉的速度极快,朝着惊蛰就扑过来。
惊蛰持剑避走,往另一边急退,将他引向与钟筠相反的方向。老冯跟着她,眼看着要上岸,却忽然湿淋淋地扒在岸边不动了,他嗅到了生人的气息,觉得很熟悉。
惊蛰见他要回头,心道不好。凌空一翻执剑拦住老冯的去路,指尖在剑刃上一抹,带着血的犀香被她劈手摁进潭面,翻起一道巨大的水镜墙,挡住了老冯看向那边的视线。
老冯在镜墙上看见了自己,果然被引走了注意力,对着那里面映出的水鬼,有些困惑,道,“怎么成了这样?“
这种生前良善的鬼,看到自己化厉的样子,大多不能接受。本性不坏,也不愿意真正害人,犹豫一番就该选择入轮回了。
但他一顿,却恍惚想起刚刚嗅到的生人气息。“是钟公子吗?”那水鬼试探着开了口,音色倒还是同以前一样。
“钟晏宁别应!”
两道声音同时响起。
溺水化厉,是为伥鬼。须得一人而代,方可转生。呼人姓名,应之必溺,乃死魂诱之。
惊蛰来不及反应,只能厉喝一声示警,同时撤了水镜墙去看对岸钟筠刚刚站的地方,果然没人。
这可真是要和阎王抢生魂,她骂了一声,扎进水里捞人去了。
其实早在惊蛰引开老冯叫他退开时,钟筠就已经想到了这伥鬼的典故。正如惊蛰之前提醒的那样,他不希望老冯受人利用,身后带上不必要的业债,因此退得很远。可他分明没回应那水鬼,不知为何还是顷刻间应声跌进潭中。可见老冯其实只是个饵,设局之人或许另作了安排。他水性倒是极佳,但面前是老冯所化伥鬼,他只迟滞了一瞬就被一股大力往水下拖去。
身后冷焰炸开。潭中的巨大暗流正以不可遏止之势将钟筠卷进潭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