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幻境
大约是顾及父亲已经安歇,钟筠说话的声音放得很低,俯首时那音色如有实质,正落在惊蛰耳畔。这人琴弹得一绝,音色也实在好听。要命。她含糊地“唔”了一声,道,“寺中不便,还是先出去吧。”
钟筠垂了眼看她,露出一个询问的表情。
惊蛰叫他这一眼一看,才想起此刻已经夜深,两人这样撑伞在寺中行走就不大妥当。她往北边的正堂看了一眼,思索片刻,道,“为免惊扰左相安歇,还是先出了这个院子再做打算吧。”
钟筠点头,撑伞带着她往院外走。这人身量高,将伞撑得很稳,转到回廊时惊蛰衣摆都没溅上雨点。
“就这里吧,”惊蛰立在转角四下扫了一圈,这种细密的雨非得连下一夜,她感叹,“要是没下雨就好了。走檐上直接出寺下山最方便。”
钟筠随口道,“下雨就不能走檐上?”说完才意识到此话不妥。
“当然不行,”惊蛰笑着看他,“昼短苦夜长,我邀你秉烛夜游,哪能还叫你淋雨呢?”
回廊转角有一盏风灯,她从袖中取出样物什,捻在指尖掂量了一下,扬手丢进灯焰里。钟筠看她的动作,似有所觉,“这是……”
香料很快就燃尽,异香同她所赠的香囊很像。香灰不下沉,而是随着烟气缓缓汇集上升,惊蛰低喝一声,“开!”
钟筠看得明白,那是一扇门的样子。
惊蛰上前一步,踩在交界处看他了一眼,“钟公子,请吧?”
钟筠点头就要进,那门却忽闪了一下。他动作一顿,惊蛰也顿了一下,低声嫌弃,“啧,阳气太重了。”
什么气太重?
不待钟筠反应,惊蛰隔着衣袖握在他手腕上,把他引进这扇门,口中念道,“得罪了。”
钟筠但觉那一瞬身侧罡风四起,他下意识要去拔剑,才发现右手腕被人握住,左手还拎着伞。惊蛰立在风里,轻微地眯眼,感觉到他右手的动作,她把他松开,随口宽慰,“不必忧心。跟着我。”
夜风骤急,前殿值夜的弟子打了个哈欠,又一激灵清醒过来,他战战兢兢地看向佛像前供的长明莲灯,见一盏也没灭,这才放下心。放下心来又觉得坐不住,口中急急地胡乱念了几句“阿弥陀佛”,把殿中的门窗又仔细察看了几番,坐回蒲团前,不敢再疏忽。
惠常大师自定中睁眼看向窗外,叹息着伸手抓了一把夜风,随即闭上眼继续入定了。
两人往前行了片刻,罡风渐缓,钟筠抬眼看清了四周的景致,十分眼熟,“苍堤?”
惊蛰点了头,前行两步,朝桑乾河抛出样东西。钟筠随着上前,往水下看去。
那东西燃着明火,入了水也并没熄灭,只是缓缓下沉。火焰明灭,在水下幽微晦暗,直至几不可见时,忽又光芒大盛,河下卷起汹涌暗流,河面倒始终无波如镜。那涡流从水底逐渐卷上河面,所过之处回复平缓,现出清晰的街市游人来,宝马雕车,玉壶光转,说不出的热闹繁华。
那不是桑乾河畔吗?
“燃犀探水,烛照幽明。”钟筠沉声,“原先只在书里见过记载,不想今日竟能有幸亲眼得见。”
“如今璟都识得此种异术的人不多了,”惊蛰闻言回头望去,钟筠负手立在她身后,神情依旧和缓,辨不出喜怒,也没有惊惧。
这人好沉得住气,惊蛰心道。她此番相邀,对方明明对她身份有疑,也敢应邀前来。一路上既不追问,也不威胁,姿态闲适,气度安然,实在超乎寻常。
岸边的河面打起旋,惊蛰后退半步,站在了钟筠身侧。须臾,眼前现出一艘船来,钟筠一眼就认出那是往来摆渡了他和父亲不知几次的船,船头上立着个身穿短打粗布麻衣的人,正是老冯。
惊蛰一时走神没留意,钟筠侧首低声问她,“他撑着船,是要离岸了吧。我们不上去吗?”
惊蛰胡乱点头,把心思收起来,和钟筠一前一后跃上船舷,并肩立在船尾。
老冯自顾自撑船,仿若未觉。
钟筠皱眉看了片刻,问道,“他是不是看不见我们?”
“既看不见,也听不见。”惊蛰示意他看船的吃水。
那船载了三个人,吃水却没变重。
“所以,山下那具男尸,是船家老冯?”钟筠用的是问句,却不是在问谁,听得出颇惋惜。他四下打量,见天色虽然已经很暗,但夜幕并没完全沉下来,心里便有了猜测,“这是某种幻境?能重现当时发生的事情?”
惊蛰点头道,“正是。”
钟筠扶着船舱,又问,“我记得老冯是溺在山下,为何幻境的入口却开在苍堤?”
“公子每每发问,总能戳中要害。”惊蛰看了他片刻,笑道,“这船且还要行一会儿的,不如我们坐下聊?”
“愿闻其详。”
两人就在船尾坐下来。
惊蛰在夜风里把长发拢了一把别在耳后,耳畔缀着的碧玉明月珰就随着动作轻轻晃,她问,“你就这么跟着我,不怕我别有用心吗?”
钟筠看了片刻,收回目光,“那就是时运了。”
他不肯多说,惊蛰也不再问,开口谈回了最初的问题,“你既如此敏锐,猜得出这是与案发当时有关的幻境,何不再多想一步?”
“你认为是我开了一道门,引你进入此时此地,得见此景,”惊蛰又道,“实则不然。”
“无论是谁来开这道门,开在何处,最终的结果都不会有太大差别。”她看向钟筠,“因为这幻境并非我所造,你我都只是看客。幻境的主人想让我们看什么,我们就只能看见什么。”
“原来如此。”钟筠看向船头的老冯,能想像出他撑船的动作和神态,“那想必这幻境多半就是此间主人的未竟心愿了吧。”
“猜得不错。”惊蛰一手支颐,显出些百无聊赖,同他搭话,“白天的事多谢你。”
“方才已经谢过一次了,举手之劳罢了,你不必太挂怀。”钟筠道,“说来,杜姑娘今日替我父亲看诊,也要多谢你牵线。”
惊蛰一撩眼皮,“这么急着和我扯平?”
船行得很快,到山脚所用的时间远比寻常要短。老冯将船泊在岸边,匆匆往山上去。钟筠立即便要跟上,惊蛰靠着船舱依旧闲坐,见状伸手拦住他,道,“这位公子行色匆忙,是要往哪里去?”
钟筠一顿,露出一个不解的神色,“不该跟着他吗?”
“是得跟着,但不能跟得太紧。”惊蛰哼笑一声站起身,朝他身后抬了抬下巴,“你回头看看,那是什么?”
不必回头,钟筠已经听到了风声,他凭着本能急速侧身,就见老冯扑将过来,身形虽说还和原先一样,可这青面獠牙,十指利爪,分明是要把人撕碎的样子。他看得悚然一惊。
惊蛰连退数步,翻过船舱,拉着钟筠后撤,语声低而急促,“他不能听见看见,但是觉知最是敏锐。缀得太紧叫容易他发现。幻境主人不能分辨你是来帮他的,还是来害他的。只能一视同仁地撕碎。遇到了这样的情况,不到万不得已,最好别硬碰硬,退得够远就是了。”
话音落时,两人已在数丈开外。老冯茫然地转了片刻,没再嗅到生人气息,利爪尖齿都渐渐消退,他转头望一望,踩着步道上山去了。
惊蛰见状,紧绷的身形又松弛下来。
钟筠低声道歉又道谢,“方才是我莽撞,多谢你。”
“不必客气。”惊蛰摇头,“我带你来这方幻境中看看,为的不是多生事端。”
这一路行来,老冯要做的事并不难猜。钟筠看着老冯的背影越来越小,道,“我们渡河来的那日,他说家中女儿许了人家,想在寺中为她求一个多子和睦。想必是天黑之后,游河的人几乎没有了,他这才自己撑船往寺中来。”
“多半就是如此。”惊蛰看了天色,浓云密布。林中有倦鸟归巢,飞得很低。“怕要下雨了。离仵作推算的时间还早,恐有变数。我们且跟着看吧。”
钟筠也看见天色,风动林梢,他注视片刻,低声道,“抱岫山刮西风,十有八九要落雨……但昨日此时,倘若我没记错的话,并没下雨?这是幻境主人看到的场景。”
“你没记错。昨日此时没有下雨,”惊蛰一顿,看向老冯的背影,语气玩味,“有意思……且先跟上他看看。”
两人并肩往山上走,不远不近地缀在老冯身后。到了山上,果然见老冯恭恭敬敬上香,跪在佛前默念所求,神情虔诚。
钟筠和惊蛰就坐在殿外的檐顶上等。
暮色沉沉地压下来,果真下起大雨。钟筠撑起手里拎着的那把伞。
惊蛰觉得有趣,这人似乎无论在怎样的处境中都有自己的节奏,向来端雅从容,不知道“狼狈”两个字怎么写。这样的脸配上这样的气度,也难怪璟都之中掷果盈车。
她面上含笑看了钟筠一眼,问他,“你觉不觉得我们两个和屋顶有缘。寺中遇见那晚也是如此,只不过离得没有这么近。”
钟筠垂着眼,一副“非礼勿视非礼勿听”的表情,道,“此刻离得近也是因为要撑一把伞。”
“哦,”惊蛰悟了,“原来你不愿意同我用一把伞。那我坐远点。”
她作势就要挪出伞下,只是挪远了半个身位,没真挪出去,左边顷刻让急雨浇湿一片,肩头的长发也全潮了。钟筠见状静了一瞬,还是主动坐近了。他把伞往那边倾了倾,惊蛰抬手一挡,“不必还往我这里遮,你右边袖子都湿了。”
钟筠顺着她的话垂眼看了看右肩,确实让雨淋湿了泰半,他摇头,“无妨。”
惊蛰抱膝坐着,侧头看他,“你有那么多问题要问我,为什么一个都不问?”
雨滴打在伞面上,伞下一方静谧。
钟筠原本正在垂眼看着老冯前去祈福的主殿,闻言转头与她对视,却不是在问问题,说话时音色温和低沉,语调不急不徐,“听闻人世与冥府之间有处所在,半阴半阳,装满人世间的冤屈与妄念,现世称作‘无妄间’,就在雍都。主人称作鬼主,豢养一批阴兵鬼吏。此间的人半生半死,有的机缘之下还能重回现世,了却心愿;有的永堕其间,不入轮回。坊间偶有精怪传奇,多半是遇到了与此有关的人和事。”
“你说得不错,”惊蛰惯来懒散随性,爱开玩笑,抱膝看他时表情还有些无辜,直起身子的一瞬间眉眼和氛围都沉下来,冷而恹的神情同冷调瓷白的肤色相衬,越发显出秾艳迫人的丽色。
他原本心里就有□□成把握,看见惊蛰的神色,更加肯定自己的推测,“你带我来看这个环境,就是为了让我猜出你的这层身份。春日宴那日献舞,又是为了什么?”
“天子亲召,岂敢不从。”她换了坐姿侧身凑近了看他,右手撑在两人之间,左臂随意搭在屈起的膝头,左手因此伸出伞下被打湿了。她低声道,“你好聪明啊。”
钟筠不动声色地垂眼和她对视,回到了之前的问题,“此刻为何有雨……是谁让他认为有雨?”
惊蛰迎着他的审视,“生造幻境的办法不是没有,但消耗巨大,一个卖力气的船家,有什么值得人这样图谋?”
钟筠听明白她的言外之意,眉心一沉,转而又想起出门前璟都东市那一桩雨夜凶案,霎那间他心中涌起许多猜测……璟都风平浪静这么些年,两件事挨得这样近,难道会是巧合?这些事背后是什么人?他梦魇多日,是否与此有关?鬼主避世多年,为什么无妄间会牵涉其中?
……眼前这个人,又扮演了什么角色?
谁也没有转开视线,仿佛是要从对方眼中找到端倪。
这场景落在旁人眼中难免显得暧昧缱绻。直至天边惊雷骤响,闪电将铺陈的夜幕和伞下凝滞的气氛一并狠狠撕开。
钟筠倏忽偏开眼,示意她看主殿。老冯茫然地立在殿外,身后大殿幽深,像个要张嘴噬人的妖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