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藏锋
惠常大师偕同座下弟子立在寺院门口相迎,金吾卫的秦度同大师见礼,“今早净业寺的弟子来报,山下洒扫时发现了一具男尸,我们此番前来,一为探查一番,二为逐一询问山上香客,看有无线索,此番叨扰,还请大师原宥。”
“阿弥陀佛,”大师合掌低眉,将人请了进去。
片刻之后,杜幼清立在院中,颇有点头疼。莫问津走之前嘱咐她“要是有人来问帮她挡一挡”的时候,肯定没想到来人是金吾卫。
她只能实话实说,“我略有些晕船,用过晚膳之后实在困乏便早早歇下了。与我同行的莫姑娘今日不在寺中。”
金吾卫先前已经验了她的身份文牒,很是客气,问道,“那位莫姑娘没说前往何处,所为何事,何时返还?”
“不知。我们二人之间不常如此事无巨细地交代行踪。但她说是小事……想必不会离开太久。啊对了,她的身份文牒尚在寺中。军爷稍候,我这就取来。”
金吾卫客客气气立在门外,不消片刻,杜幼清果真将东西取来递给他。趁着这金吾卫翻看查验时,杜幼清想了想,试着和他打商量,“军爷看这样行不行?先记着她,待她返还寺中,我叫她去办差大院找军爷。”
“那便有劳杜姑娘了。”这金吾卫沉吟片刻,又问,“或者倘若有人能证明莫姑娘前晚的行踪,也是行的。”
杜幼清想了想,道,“她说昨晚在回廊遇见了左相的公子。”
事关左相,金吾卫不敢大意,报了秦度。
彼时秦度就坐在钟遂屋里叙话。
金吾卫带着杜幼清立在屋外一番通报,秦度敛了神色将杜幼清请进屋。那金吾卫便心知后面的事不是他能听得的,一言不发扶着刀立在屋外。
他通报那番话屋里的人全都听见了,不需要秦度再复述一次。钟遂客客气气笑道,“姑娘不必紧张拘礼,坐吧。”
杜幼清依言坐了下首,心中略有些忐忑。钟筠分了茶递给她,笑道,“杜姑娘所言非虚,不必忧心。”
钟筠这样开门见山,杜幼清不由一怔,还未来得及细想他说的话,神思却不受控制地飘得有些远。大魏朝贵族出行十分讲究排场,在璟都中时常听闻世家公子们为了比阔做出的荒唐事。然而钟氏父子这样高门中的高门,出门在外竟没有一个下人随行,端茶倒水这样的小事都要左相的公子亲力亲为。
这样的人……举手之劳,应当不会袖手旁观吧?
钟筠见她一瞬迟滞,温声接下后半句,“我昨日确实在回廊上偶遇了莫姑娘”。
杜幼清回过神,接过茶道了谢,才略略定下心来。
秦度端起茶碗,随口道,“据仵作判断,昨夜的案发时间可能在戌时三刻至亥时两刻,你在回廊上偶遇莫姑娘,偶遇了这么久?”
钟筠一时没说话。
秦度原本只是随口乱说,半晌没等到钟筠答话,立时好奇起来。他正要说话时瞥见左相和杜姑娘全在看他俩。于是清清嗓子正色道,“晏宁,你可要想好再说啊。”
钟筠斟酌道,“晚膳之后左右无事,我在寺中闲走,在回廊上偶遇莫姑娘坐着吹风,于是多聊了几句,觉得投缘,分别时约摸也有亥时两刻了。”
这话说得滴水不漏,秦度不死心,追问道,“如何证明确有其事?”
这个正经的神色,就好像他真的满心满眼只有案情。
钟筠似乎是在思索如何回答。杜幼清想到早上莫问津提过的锦囊,一时不知该不该开口提醒钟筠。她正天人交战着,钟筠已经开了口,“我近日多梦浅眠,言谈中无意提及,莫姑娘便以锦囊相赠,说其中药物香料多有凝神定心之效。”
他说着,从袖中取出一枚锦囊递给秦度。那锦囊素黑,其上有花枝暗纹,绣线精细,杜幼清一就眼认得出是谁的物件,“啊,正是了。”
秦度接东西时正与钟筠视线相对,这个表情翻译一下就是,“收敛点。”
她有点惊讶钟筠这样坦率。大魏民风开化,莫说私相授受,便是自荐枕席也是常有的事。况且莫问津行走江湖,不拘小节惯了,也不大在乎别人怎么看她。但京中左相不同。即便莫问津原本未必有那个意思,男女之间以香囊相赠到底事关清誉,听闻钟氏家风清正,家教甚严,钟筠不好开口,那也是正常的。
这番话落地,杜幼清偷偷打量,面前三人的态度倒都十分温和坦然。秦度将锦囊交还给钟筠,面上带着点笑。杜幼清看钟遂的表情,也看不出什么情绪。
钟筠没多解释,照旧将锦囊收回袖中。
秦度起身行礼,“世叔,我还有公务在身。既然事情问明白了,我也不便多留,待您和晏宁回到璟都,我再登门拜访。”
他又对杜幼清道,“莫姑娘的身份文牒不必留给金吾卫,杜姑娘收好,也不必再麻烦她来金吾卫一趟。此事有钟晏宁作保,姑娘不必忧心。”
杜幼清也起身行礼,“多谢秦将军了。”
钟遂微笑颔首,“晏宁,替我送一送。”
钟筠就颔首起身,将秦度和杜幼清送到院门口。
有下属相随,秦度依旧端着那个正经的神色,拍了拍他的肩,“回璟都一道吃酒啊。”
“好说,”钟筠颔首应下,同秦度行礼拜别,这才对杜幼清道,“杜姑娘请留步。”
杜幼清依言止步,看金吾卫走远了才对钟筠道,“谢谢你愿意替她说话。”
“不必言谢,”钟筠顿了片刻,道,“这是我该做的。”
“莫姑娘所赠香囊确有效用,昨夜果真安眠。”他又问,“是杜姑娘配的吗?”
“不是。”杜幼清摇头,不打算对香囊中的药物和香料多做解释,开门见山地说,“幼清冒昧,不知可否为左相略尽绵薄之力?”
钟筠犹疑道,“不瞒杜姑娘,家父病情反复,我着实心焦。倘若姑娘愿意诊看,那是再好不过。只怕为着此事扰了姑娘的清静。”
“医者仁心罢了”,杜幼清道,“问津临走前已同我说过此事,此番结识也算一种机缘,何来劳烦?”
钟筠伸手将人引进屋里,“姑娘快请。”
杜幼清为钟遂诊了脉,又细细询问了病情用药、饮食起居。钟遂见她沉吟便明白大概,宽慰道,“杜姑娘不必顾虑,但说无妨,我这一把年纪,没什么听不得的。”
“大人内有虚损,但经太医院圣手一番调理,不必太过忧心。只是此病宜静心修养,不宜劳神忧患。”
这话说得避重就轻,钟筠问道,“那是……不能治愈的意思吗?”
“惭愧”,杜幼清见他追问,也不隐瞒,直言相告,“南线多生瘴气,大人恐怕是去年在南胡……此病是无法可解,但好在大人自己晓得轻重,公子和太医院都上心,眼下不算糟。”
杜幼清的话听来委婉,但和“要是不注意调理休养,劳心劳力迟早油尽灯枯”分明是一个意思。钟筠闻言,面色有些黯然。
这是太医院不肯明说的话,钟遂听完朗笑道,“老夫的身子骨自己心里明白,得了准话反倒觉得心落回肚子里了。杜姑娘至善至纯,直言不讳,此番多谢姑娘。”
杜幼清看向钟遂。左相眉心有皱纹,那是日日操劳国事留下的,因此不笑的时候太端方肃穆,眼神沉沉地砸在人身上,是天生的上位者;朗笑时眼尾的弧度和皱纹连在一起,就把那种肃然压下去,譬如冬日夏云一般的可亲。
据说左相此次卧病之前,数十年甚少休沐,也就是近年春日会在寺中盘桓几日。他几番沉浮起落、出将入相,肩上担着大魏,却没有一点苦大仇深的意思。
杜幼清追求至纯的医道,不喜欢和达官贵人们打交道,也不喜欢太医院——置身那样的环境中,医道就不再仅仅是行医济世本身,仿佛谁的命天生比谁金贵,谁站得高就合该活得久。
她一垂眼,正色道,“大人心境开阔,晚辈十分感佩。日后如有用得着晚辈的地方,晚辈自当全力以赴。”
钟遂神情舒展,“那老夫就先谢过了。”
钟氏父子将杜幼清送到院门口,杜幼清犹豫片刻还是回身行礼,“今日金吾卫询问时,钟公子愿意为问津作证,我代她先在此谢过。”
钟筠心里便明白这是怕父亲责罚他特意说的,“姑娘方才已经谢过一次,举手之劳,何必挂怀。是我们该多谢姑娘医者仁心。”
“劳烦杜姑娘替我看诊,”钟遂明白她的顾虑,,“金吾卫的秦将军同晏宁打小就相熟,是信得过的人。有晏宁作保,不必替莫姑娘忧心。”
杜幼清便欠身同这父子二人道了别。
今日好一通折腾,晚膳后钟遂立在回廊中问钟筠,“昨晚就是在这里偶遇的莫姑娘?”
钟筠低声回答,“正是。”
钟遂看了儿子片刻,笑道,“你紧张什么?我问问便罢。”他果然又问,“真是你主动跟人提的梦魇缠身?我怎么不知道你还会示弱?”
钟筠:“”
钟遂还没问够,“是那个疯老道指着叫‘七杀’的姑娘?”
“正是。”钟筠不知道该说什么,只能问一句答一句,并且希望亲爹别再追问了。
所幸钟遂点了点头,不言语了。钟筠也不知道他在想什么,只好立在旁边等。良久,听着父亲道,“回吧。”
等回了自己的厢房,他点了灯坐在窗前翻一本游记打发时间,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还不去睡。不觉间夜里落下细细密密的雨,窗牖叫人敲响,“笃笃笃”三声,不轻不重,带着点玩笑意味。
他起身支起窗,见到一个人笑盈盈立在窗前,是殿上初见时那一张脸,比前夜在廊檐上喝酒时更明艳。夜雨在她身后沿着檐角汇集滴落,一如那日她一曲舞罢。
钟筠定了定神道,“果然是你。”
“果然玲珑剔透,”她笑问,“那香囊如何?昨夜睡得可好?”
钟筠没答这话,一手虚虚扣在窗沿上,问道,“我竟不知哪个才是姑娘的真面目?”
他不答话,莫问津也没生气,顺着他的话道,“欺君之罪我担待不起,昨日是易了容的,今日这个就是真的我。公子不也见过吗?”
这话就是承认了。钟筠的手悄无声息地压在了佩剑上。
惊蛰却有点走神。不是看不见他腰间悬剑,只是这人太温和,很难让人将他与“杀心”这样的词联系起来。璟都里关于这位公子的传闻有许多,但无外乎那几样,相貌、家世、才学、性情之类。这些传闻拼拼凑凑,是个温润世家公子的形象。但……钟氏一门的男人,大都是出将入相的角色。
钟氏受封靠的是实打实的军功,观乾年间就有食邑五百户,是真正的高门贵族,钟鸣鼎食之家。往前太久没人提起,但如今京中的左相父子,都是一等一的人物。
钟遂生一张书生脸,熙正年间就定过雍都,后来官拜左相,建永年又定南胡,是真正开疆拓土的能臣。左相一向是霁月风光,平和端方。若不是今夜回来和杜幼清谈话得知了左相的病情,惊蛰觉得,这样的人抱病很难说是不是激流勇退。
钟筠倒不曾做主帅领过兵,但随着钟遂南下时的战功不可能是假的,窄索一役他据险奇袭,可居首功。可惜这人也是书生做派,温润练达,不矜不伐,与其父乃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气度,实在让人想不出他披坚执锐是什么模样。
此刻他面上依旧是温和的,但手在腰间佩剑上沉沉地一压,颇有威势,倒让她窥见几分内敛的锋芒。
“白天的事幼清都同我说过了,我此番前来正是要向公子道谢,多谢公子仗义执言,免去我许多麻烦。”她恍若没看见他手上的动作,“钟公子搭上清誉替我作证,难道不想知道这人究竟是谁?”
钟筠没说话。
惊蛰依旧立在窗外,既没有催促他的意思,也没有立即离开。
两个人一里一外站着,有几分对峙的意思,她打量着钟筠的神色,叹了口气添了一句,“好吧,还有我,我究竟是谁?接近你有什么目的?”
片刻之后钟筠熄了烛火,拎着伞回身轻声将门合上。
“秦度带着金吾卫来过,尸身现在肯定已经在璟都的停尸房,你是要去山下的案发地?”原本立在窗边的人含着笑朝他款款而来,钟筠心里一瞬闪过一个念头,觉得这身藕粉换成素黑或许更加合衬。他撑开一柄二十四骨油纸伞,将她拢进伞下,“从此处下山,是不是太慢了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