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9章 告密者
时峥推门下车,往教学楼的方向走去。
已经过了午饭时间,学生们正陆续回到教学楼。从灰色的人影中穿行而过时,时峥能感觉到一道道视线落在身上,那些眼神,或疑惑,或冷漠,或鄙夷。
像在看一个叛徒。
那些眼神像刺,扎进时峥的背上,将他架在火上炙烤。
他忽然感应到什么,后背陡然一凉,脚步僵住。
他缓缓抬起头。
楼梯口,刘至诚正倚着栏杆望着他。他脸上依旧带着笑,让人如沐春风。
时峥终于明白,什么叫“笑面虎”,什么叫“佛口蛇心”。
这副尊容,不知道骗过了多少人。
肩膀被人拍了拍。时峥回过头,看到那位姓林的女刑警正关切看着自己,眼里有一丝疑惑。
“怎么了?”
时峥紧绷的肩膀松了下来,摇摇头道:“没事。”
从刘至诚身边经过,时峥目不斜视,只当他是空气,林警官也只是简单地跟他点了点头。
推开杂物间的门,依旧是霉味扑鼻,里面的杂物乱作一团。
好在是白天,光线还算明亮。时峥轻车熟路地找到昨天堆放杂物的墙角,蹲下身,手从两根拖把中间探进去。
地面灰扑扑的,什么都没有。
时峥心生疑惑,又转向旁边的水桶,手在后面摸索半天。
还是什么都没有。
他的心突然跳得飞快,呼吸也变得急促。
“怎么了?没找到吗?”林警官在门口询问。
时峥紧张地咽了咽唾沫,回过头说:“你有手电筒吗?能不能给我打个光?”
“行。”林警官掏出手机,点了两下。很快,一束白光洒下,照亮了墙角。
拖把、水桶、笤帚、垃圾桶……时峥把这些杂物一样样挪到身后,甚至连垃圾桶里面都翻找了一遍,还是没找到。
“不对啊,明明藏在这里的……”
时峥越来越慌,像个无头苍蝇一样,跪在地上,四处翻翻找找。
狭小的空间被他翻了个遍,各种杂物堆到门外,白光下,灰尘飞扬……
女警呛得咳了几声。
“你确定在这里?”她忍不住问。
“我确定!我就放在这里的,一定能找到的!”时峥仿佛陷入了某种癫狂状态,在杂物间里来回转着圈,嘴里还念念有词:“就在这里,就在这里……”
林警官小心翼翼地退后一步。
她想起上午跟刘至诚交谈时,他告诉自己,这里的学生,大多有心理问题。轻则抑郁,重则精神分裂。
“你昨天……”她试探着问,“不是还有个同伴吗?要不要去问问他?”
时峥愣了愣,脑子里猛地炸开一道惊雷。
同伴……
郑越明?
“不不不,他不知道……”时峥慌乱地摇头,不知是在回答林警官,还是在安慰自己。
昨天他藏眼镜的动作很小心,郑越明根本没看到。就算他看见了,也不会出卖自己……
他会吗?
时峥猛地打了个冷颤,从脚底生出一股凉意,迅速爬遍全身。
眼前仿佛出现了郑越明的脸,和刘至诚的脸慢慢重合……
为什么不会呢?郑越明不是一直想往上爬吗?出卖同伴是最快的方式。
林警官的耐心渐渐耗尽。
她转身打了个电话,挂断后,轻咳两声,正色道:“同学,你确定昨晚捡到了什么眼镜?我同事负责询问你的同伴,他说他什么都没有看见。”
时峥面色苍白如死灰,怔怔地盯着地面,眸光黯淡空洞,喃喃自语道:“我真的捡到了,我确定,就是刘至诚的眼镜……”
林警官锐利的目光紧盯着他,沉默许久,才开口:“可是,你刚刚也看到了,刘校长不是正戴着眼镜吗?”
“可能是、是……”时峥努力恢复神智,想找到一个合理的解释,“是他新买的。”
“我们调出了校门口的监控。从昨晚到现在,他并没有出过学校。”
“那、那可能是……他有备用眼镜!”
林警官注视着他,目光严肃,“你有证据吗?”
时峥张了张嘴,什么都说不出。
“证人呢?”
时峥依旧沉默。
过了许久,他认命般地摇了摇头。
林警官拍了拍他的肩,语气有几分惋惜:“同学,很抱歉,你提供的线索不能被采用。如果你又找到了证物,或者,想到什么新的线索,可以随时联系我。我把我的电话给你?”
她从裤兜里掏出便签本和笔,正要写上号码时,突然听到时峥沙哑虚弱的声音:
“不用了。”
有什么用呢?难道这些警察看不到,这里是什么样的生活状态吗?他根本接触不到手机,也打不了电话。
他能不能活到明天还是个问题。
林警官动作一顿,抬眼看着他,尴尬地收起便签本和笔。
“那我先走了。”
时峥没说话,双腿钉在地上,双目怔怔失神,里头黯淡无光,仿佛丧失了所有的希望。
那珍贵却微茫的希望,早已在一次次的打击中,被消磨殆尽。
林警官走到楼梯拐角,忍不住回头,看了时峥一眼。
他还站在原地,像木头一样。
走到一楼大厅,林警官又遇到了刘至诚。他似乎一直在这里等候着。
一见到她,刘至诚立即满脸堆笑地迎上来,“林警官,辛苦了,我这几个学生没有给您添麻烦吧?”
“没有,他们很配合工作,只可惜……”林警官耸了耸肩,露出遗憾的神色,“没什么有用的线索。”
“没关系,慢慢来嘛。有什么需要帮助的,我一定全力配合。”
林警官盯着他,突然心念一动。
“刘校长,能不能麻烦您把眼镜借我看一下?”
“啊?”刘至诚一愣,指了指自己,“这副眼镜吗?”
“对。”
刘至诚满脸疑惑,取下眼镜,掏出随身携带的眼镜布,正要擦一擦,林警官急忙伸手制止:“不用擦,就这样吧。”
她从他手里接过眼镜,举到眼前,认真地观察。
椭圆形的镜片,大小和形状都跟时峥描述的差不多。
银色的眼镜框,金属质地,细细的眼镜腿,没有掉漆的痕迹。鼻托上有一层油污,没有发黄,说明使用时间不长。
“刘校长,这副眼镜您戴了多久?”
刘至诚想了想,说:“不算久吧,上个月才新买的。之前的那副不知道丢哪儿去了。”
林警官追问:“怎么丢的?”
“记不太清了……”刘至诚摸着下巴,边回忆边说,“那天我带学生跑操,戴着眼镜不方便,就摘下来放在升旗台上,结果晨跑结束就不见了,估计是打扫卫生的顺手给扔了吧。”
林警官若有所思地点点头,把眼镜还给刘至诚。
“谢谢您。我先回局里了,要是有新的线索,还请您及时联系我。”
刘至诚点头哈腰:“哎,一定,一定。”
目送警车缓缓驶出学校大门,刘至诚嘴角的笑容骤然消失,脸色沉下来,眼神更是阴冷得可怕。
他冷冷地命令道:“把人带到我办公室。”
—
时峥低着头,跟在郑越明身后,一路无话。
一步一步,他们走上五楼,最后停在校长办公室门口。
走廊尽头开了扇小窗,隐隐看到一方天空,是浅淡的灰蓝色。
现在,春天应该接近尾声了吧?
时峥短暂地憧憬着外面的春光——大片大片的油菜花田、草地上放风筝的人、鱼跳出水面、鳞片在阳光下泛着银光……
再也见不到了。
郑越明转过头,面无表情地盯着时峥,抬起手,示意自己要敲门了。
时峥缓慢地牵起嘴角。他很虚弱,从内而外地虚弱,仿佛浑身的力气被抽空,没力气笑,也没力气骂。
支撑他走到现在的,只有一件事——
“是你告的密吧?”
郑越明眸光一暗,放下手,冷冷地哼笑一声。
“那你说说,你私藏眼镜是想做什么?想告发刘校长吗?你才是叛徒!”
时峥苦笑,“你就这么想往上爬?”
郑越明从领口掏出一根带子,一个银色的哨子在眼前晃晃悠悠,似乎在炫耀。
“就像你说的,大家都在爬山。想往上爬的人,被慢悠悠地看风景的人挡了路,那怎么办?只能把他一脚蹬下去。”
时峥无力地摇摇头,“我没有挡你的路。是你自己,走了歪路。”
为了一点可怜的权力,就不择手段,踩着别人的尸体往上爬。
“随你怎么说,反正,我现在是监督员。”郑越明拍了拍胸口的哨子,一脸志得意满的表情,“我不会再受欺负了。”
时峥轻嗤一声,点点头道:“挺好的,刘至诚把你驯化得挺成功。”
说完,他推开办公室的门。
白光刺眼。
这一瞬间,许多画面不合时宜地出现在他的脑海——自习室莹白色的灯牌、电脑旁冒着热气的泡面、那场纷纷扬扬的大雪……
最后定格的画面,是春池公园的小池塘。
时值春末夏初,那棵柳树披上了一层新绿,枝条迎风招展,池塘里,小龙虾也悄悄爬出洞,趴在岸边的淤泥上晒壳。
他遗憾地叹了口气。
不知道还有没有机会,带余湘去钓小龙虾。
—
下午两点,又是工作日,自习室里没多少人。程竞泽坐在前台,单手撑着脑袋,昏昏欲睡。
一道铃声划破了宁静。
他拿起手机,眯着眼一看,是个陌生的号码。
“喂,哪位?”
“您好,这里是江城夏阳区公安分局刑侦大队,我姓林。”
什么什么什么?
程竞泽瞬间清醒,使劲揉了揉眼睛,把手机从右边换到左边。
“你说什么?什么公安分局?”
电话那头,林警官站在解剖台旁,垂眸看着女孩的尸体,重复了一遍刚刚的话。
就在半个小时前,她来到法医室询问尸检结果,却被女孩手臂上的一串数字吸引住了。
这明显是某个人的手机号码。
林警官很快找查到这人的信息——程竞泽,前泰翔俱乐部的足球运动员,后因伤退役,现在在老家经营着一家付费自习室。
可问题是,他的人生轨迹,似乎跟死者的没有任何的重合。
但总得试一试,说不定就柳暗花明了呢。
于是,林警官拨通了这个电话。
电话那头,程竞泽终于听清了,但他还是不懂。
“给我打电话干嘛?我又不住在江城。还刑侦大队?我没犯法吧?”
林警官声音清晰有力:“请问,您认识一个叫辛怡的女孩吗?”
程竞泽摇摇头,突然意识到他在打电话,对方看不到,急忙说:“不认识。”
回答得这么快?林警官微微蹙眉,提醒道:“你再好好回忆一下。辛苦的辛,怡然自得的怡,有印象吗?”
程竞泽很肯定:“真不认识。怎么了?”
林警官顿了顿,斟酌着该怎么把案情简明扼要地告诉他,又不透露过多细节。
“是这样的。昨天在一所学校发生了一起女生坠楼案,死者叫辛怡,17岁,在江城上学。我们在对她进行尸检的时候,发现她的手臂上写了你的号码,所以打过来问问情况。”
程竞泽听得一头雾水。
简直太匪夷所思了。一个他根本不认识的女孩,在距离他一百多公里的地方坠楼身亡,手臂上居然写了他的号码?
莫非是有人想嫁祸于他?
不可能吧?他没有得罪过什么人啊!
“你们是不是搞错了?”程竞泽使劲挠了挠后脑勺,心里说不出的烦躁,“我真的不认识什么辛怡,我也很久没去江城了。这个女孩的死,怎么可能跟我有关呢?会不会是她写错了号码?还是你们看错了?”
林警官耐着性子问:“那你有没有交过什么网友,把电话号码告诉她了?”
网友……
程竞泽心头泛起一股涩意。
以前倒是交过一个,可是,人家不叫这个名字,也不住在江城。而且,他们已经很久没联系了。
“没有。”他非常肯定。
林警官无可奈何地叹了口气,心情说不出的沉重。
又是一条无用的线索。
“好吧,如果您想到什么,或者有新的线索,可以随时联系我。”
—
与此同时,在校长办公室,刘至诚冷眼睥睨着地板上蜷缩的躯体,如同高高在上的神佛。
保安的棍棒如冰雹般砸下来,一下、一下、又一下,毫不手软,狠狠砸在时峥的每一处骨头上。
他像一条野狗,被人团团围住,逼到墙角。
他挣扎,他嘶吼,他把身体抱成一团自我保护,他甚至从一个保安手里抢过棍子,试图反抗。
但寡不敌众,他屡战屡败。
他唯一没有做的,就是求饶。
郑越明守在门外。他清楚地听到里面的动静——棍子砸在肉身上发出沉闷的声响,刘至诚阴狠恶毒的骂声,时峥隐忍痛苦的呜咽声……
就像亲眼目睹了一场虐杀。
郑越明突然有些于心不忍。
不,这种想法是不对的。他拼命给自己洗脑:刘校长做什么都是对的,时峥是叛徒,叛徒就该千刀万剐……
办公室里,时峥倒在地上,眼前一片模糊,意识已经涣散不清。
他依稀看到一张脸,离自己越来越近,银色的眼镜框反射着冰冷的光。
一只大手拍了拍他的脸。
“这就是背叛我的下场。”刘至诚眼里充满鄙夷,看着地上的时峥,像是在看一只蟑螂。
就差一脚把他碾死了。
刘至诚回头,冲李雄勾了勾手。
李雄心领神会,从办公桌下方的柜子里搬出一台仪器,摆在地上,接通电源,调试了一下。
“开多大?”李雄向刘至诚请示。
刘至诚语气阴冷:“10毫安。一点点加大,加到50毫安就停。”
李雄有些犹豫:“这……会不会出事?”
“放心,加到20毫安,他就会像条狗一样哭着求饶。”
电极片贴在时峥的太阳穴上。
李雄按下开关。
一瞬间,时峥的大脑袭来一阵剧痛,仿佛被一根钢针从太阳穴横穿进去。
他剧烈地抽搐起来,身体完全不受控制。
电极片没贴紧,在他的疯狂挣扎下,“哐当”一声掉到地上。
“废物!”刘至诚亲自动手,大手覆在时峥的脸上,试图摁住他的脑袋,让李雄把电极片重新贴上去。
就在这时,时峥像是突然清醒过来,对准刘至诚的大拇指,用尽全身力气,狠狠地咬了下去!
“啊!!!”
刘至诚发出痛苦的怒吼。
他像发疯了一般,挥起拳头狠命地砸向时峥的脑袋,一拳又一拳,直到时峥彻底失去意识,牙关都不肯松开。
刘至诚从时峥嘴里拔出那只血淋淋的手。
大拇指好像断了,袭来一阵阵钻心剜骨的痛。
他从来不知道,人的力气可以这么大。
还是一个被折磨了几个小时后的垂死之人。
刘至诚恶狠狠地瞪着昏迷的时峥,从牙缝里挤出一句话:
“把他的手指,一根一根砸断!”
—
程竞泽挂断电话后,总觉得心里不踏实。
他问正在擦桌子的程志南:“爸,你认识一个叫辛怡的女孩吗?”
程志南摇摇头,“没听说过。谁啊?”
程竞泽不知道该怎么向他解释。他含糊地说:“就一个小姑娘,17岁,在江城读书……昨天死了。”
程志南直起腰,想了会儿,说:“哎,湘湘不是也在江城读书吗?她们年纪差不多,说不定认识。”
对啊!程竞泽脑子里灵光一现,突然想到一种可能性——
会不会是余湘,把他的号码写在了辛怡的身上,想通过警方联系到他?
程竞泽急忙拿起手机,翻出通话记录,拨过去。
电话接通,依旧是那道清冷的声线:“喂,程先生吗?”
“林警官,”程竞泽稳了稳呼吸,“我想跟您打听一下,这个叫辛怡的女生,是在哪所学校出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