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0章 韩医生
“传说中,被老虎咬死的人,会变成伥鬼,专门引诱人来给老虎吃。”外婆用沙哑的嗓音缓缓地说。
年幼的余湘吓得瞪大眼睛,把小枕头抱得紧紧的,仰着脑袋问:“明明是老虎吃掉了他们,为什么他们不找老虎报仇,还替老虎找诱饵呢?”
“因为他们变成了鬼,失去了人性。”
余湘眼珠子转了转,又问:“伥鬼都长什么样?”
“他们长得跟人一样。”
余湘很苦恼:“那我怎么知道他是人是鬼啊?”
外婆缓缓摇头,干瘦的手掌抚摸着余湘的脑袋,叹道:“是人是鬼,谁能分得清呢?你只要记住,老虎身边的人,不能相信。”
灯光渐渐昏暗,外婆的脸变得模糊不清,突然间,风沙漫卷,黑云翻涌,外婆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个魁梧的人影。
余湘意识恍惚,缓缓挪动双腿,跟在他身后。
她盯着这个背影,总觉得有几分眼熟。
哦,她想起来了——
这不是那个方脸保安嘛,辛怡喊他“雄哥”。她说他人很好,经常给她食物和烟,还承诺会帮她出去。
余湘急忙加快脚步,拍拍雄哥的肩膀,问:“辛怡呢?”
雄哥缓缓回头。
还是那张方脸,脸上带着诡异的笑,嘴角越咧越大,几乎扯到耳根。
寒光一闪,他露出森森的獠牙……
余湘猛地从梦中惊醒,急促地喘着气。
眼珠僵硬地动了动,她看到白色的天花板,空气中弥漫着消毒水的味道。
她还在医务室。
“醒了?”床头传来一道冷淡的女声。
余湘吃力地坐起身,后背已是冷汗涔涔。她回过头,看到韩医生的脸,依旧是平淡的五官,冷漠的表情。
余湘脑袋昏沉沉的,用力揉了揉太阳穴,问:“我怎么睡着了?”
一开口,喉咙干涩得厉害。
“你累了,就睡着了。”韩医生给她递了杯水。
余湘接过水一饮而尽,喉咙被水滋润过,好受了些,但心头仍疑虑重重,压得她胸口憋闷。
把水杯放在床头柜上时,手臂突然袭来一阵酸痛。她低下头,把袖子往上拉,看到肘窝处有个明显的针眼。
记忆深处,某些画面渐渐清晰——
她被锁在卫生间一整晚。她大喊大叫、捶墙、砸门,都无济于事。
后来,也许是她动静闹得太大,几个保安冲进来把她摁在地上,韩医生举着注射器,将透明的液体缓缓注入她的手臂……
难怪,她能一觉睡那么久,醒来后脑袋还是疼得厉害。
越来越多的回忆涌入脑海,余湘转过头,直直地盯着韩医生,眼珠子像定住了般,一动不动。
韩医生猜到了她的心思,说:“想问就问吧。”
余湘直接问:“那天坠落的人,是辛怡吗?”
韩医生眼眸低垂,默了片刻,轻声说:“是。”
尽管早有预感,但真的听到肯定的回答时,余湘的心还是痉挛地疼了一下,太阳穴突突直跳。
再开口时,声音都在颤抖:“她、她现在怎么样了?”
“她的头撞到了石头上,失血过多,就、就……”韩医生声音越来越低,眼睛盯着白色的床单,停顿许久,才把话说完,“……当场死亡。”
余湘肩膀一塌,无力地倒在床头,浑身止不住地发抖。
她脑子嗡嗡地响,疼得厉害,里头乱成一团,但她必须在这团乱麻中,理出一条思绪。
“她为什么会掉下去?”
韩医生摇摇头,声音恢复平静:“警方还在调查。”
余湘紧紧盯着她,一字一顿无比清晰:“我是在问你。”
“我不知道。”韩医生别过头,双臂抱怀,一副事不关己的架势。
余湘被她的态度彻底激怒了,压抑许久的情绪一瞬间爆发。
她用力拍打着床板,歇斯底里地大吼道:“你不知道?你真的不知道?你是老虎身边的人,不知道它是怎么吃人的?”
“什么?”韩医生皱起眉,表情疑惑又愤怒。
余湘指着她,手指几乎戳到她的鼻子,咬牙切齿道:“伥!鬼!”
不等她回应,余湘深吸一口气,恶狠狠地诅咒道:“为虎作伥的人,不会有好下场!”
韩医生猛地转过头,与余湘怒目相对。
“你是不是有病?人又不是我害死的,你骂我干什么?”
余湘扬起下巴,冷冰冰地说:“你是帮凶!”
韩医生双手一摊,“我只是个医生,我做什么了我?难道学校里死了个人,这所学校所有的员工,都成了帮凶?”
“你也知道你是医生啊?”余湘冷笑,眼里迸射出强烈的恨意,“医生是救人的,不是杀人的。你跟着刘至诚做事,每次他虐待完我们,你负责给他善后。你就是他的帮凶!”
韩医生腾地站起身,双手掐腰,居高临下地睨着她。
“我有什么办法?他是我老板,我替他办事,有什么错吗?而且不只是我,我爸在学校当保安守大门,我妈在食堂做饭打菜,我们一家人都得靠他养活。他让我做什么我就得做,根本没有选择!”
余湘翻了个白眼,不留情面地拆穿了她:“说什么没有选择,根本就是贪图他给的钱多。”
韩医生紧拧着眉,脸色是前所未有地难看,语调陡然抬高:“靠自己的本事赚钱有错吗?我们家欠了五十多万的外债,不赚钱怎么还债?怎么生活?”
“呵,为了赚钱,连良心都不要了。何必找那么多冠冕堂皇的借口?是想说服我,还想让自己心里好受点?”余湘眼神鄙夷,拿手指戳了戳韩医生的肩,“医者仁心,你也配做医生?”
说完,余湘跳下床,飞快地穿好鞋,从韩医生身边快步走过,肩膀狠狠撞上去,把她撞得身子一晃。
拉开门时,余湘回过头,恶狠狠地丢下一句:
“伥鬼!”
—
余湘走出医务室,紧攥的拳头慢慢松开,手心里全是汗。
心绪还没平复,突然瞥见楼梯口有道人影一晃而过。
她愣了几秒才反应过来,拔腿追上去,那人影已经窜到了三楼。
“毛猴!”她冲那人喊了一声。
毛猴刹住脚步,转过身,冲她不自然地笑了笑。
余湘顺着楼梯走下去,碰巧有两个监督员从旁边经过,用怀疑的眼神打量着他们。
余湘立刻低下头,手脚并拢站好。
她恨自己这种条件反射,就像是有一根无形的鞭子,在背后抽打着,逼着她低眉顺眼,唯唯诺诺。
等两个监督员拐进一间教室,余湘才敢抬起头,长长地吐出一口气。
她看向毛猴,问:“你怎么没上课?”
毛猴指了指楼上,“我要去换药,在外面听到你们吵架,不敢进去。”
余湘觉得奇怪:“又换药?你不是昨天才换过?”
“什么昨天,那是前天。”
“不是昨晚吗?我们都在医务室,听到……”余湘一想到辛怡,心头袭来闷闷的钝痛,难过得说不下去了。
毛猴皱眉道:“那是前天的事了,昨天警察来调查……你睡迷糊了吧?”
“警察来过了?”余湘眼睛一亮,心头又燃起了希望,“他们还在吗?我想去找他们说点事。”
“早就走了,今天没来。”
“……”余湘顿时懵住,语气难掩失望:“这就调查完了?结论是什么?”
“不知道。”毛猴又指了指上面,表情讳莫如深,“不过,五楼那个人还在,也没有看到其他人被带走,估计就当一起普通的自杀案处理了。”
余湘喃喃道:“就算是自杀,也得找到原因吧?”
一个女孩死了,就这么不明不白,浑浑噩噩地处理掉了。
生活没有一点变化,没有人受到惩罚。
一条人命,就这么轻贱。
余湘忽然想到什么,抓住毛猴的胳膊,像抓住一根救命稻草似的,急切地说:“不对啊,你不觉得很可疑吗?办公室里只有一男一女,女的坠楼死了,不管是自杀还是他杀,那个男人的嫌疑应该是最大的吧?警察怎么会轻易放过他?”
毛猴没吭声,眼神警惕地四处张望,把她扯到楼梯角,小声说:“我也是听别人说的,昨天,韩医生在警察面前作证,说辛怡坠楼前,她正在给她检查身体,刘至诚在外面,所以摆脱了嫌疑。”
余湘愣了下,突然瞪大眼睛,脸上写满了惊愕和愤怒。
“不对啊,那天晚上,韩医生明明跟我们在一起!她这不是作伪证吗?”
“你小点声!”毛猴压低声音警告她,“千万别往外说,小心他们报打击复!时峥就是因为这事遭了殃。”
听到这个名字,余湘顿时浑身一僵,想确认自己没听错。
“时峥?”
“对啊,你没看见他的样子,被打得浑身是血,半死不活。”毛猴忍不住唏嘘。
余湘腿一软,差点站不稳。
她死死揪住毛猴的衣领,一遍一遍近乎恳求地问:“你看见了?亲眼看见了?”
毛猴点点头,语气很肯定:“我下课的时候,正好看到他被人抬下来,应该是关进了地下室。”
余湘像是丢了魂,直愣愣地看着毛猴,觉得他的面容极为模糊,声音在耳边漂浮着,根本没有进入大脑。
他说什么?
时峥?
浑身是血,半死不活?
为什么?为什么?
余湘无法理解,无法接受。
现实太过荒诞,各种匪夷所思的事,一遍又一遍刷新她的认知。
她像是在寒冬的夜里光脚走路的人,被冻得四肢麻木,浑身僵冷,双脚被荆棘割得鲜血淋漓。她一直走,一直走,以为马上就要看到曙光,没想到却陷入更深的泥沼之中。
僵滞许久,余湘终于开口:“我要去找他。”
毛猴语带讥诮:“怎么找?把自己也关进去?别犯傻了。”
余湘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寻找办法。
地下室的钥匙,一直是雄哥保管的。
辛怡曾说过,雄哥待她不错。也许,他的良心还未完全泯灭,还有点人情味?
余湘心一横,决定赌一把。
“我去找雄哥,他有钥匙。看在辛怡的面子上,他也许会帮我……实在不行,我跪下来求他。”
毛猴倏地瞪大眼,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愣了几秒后,他忍不住大骂:“你是傻逼吗?辛怡是被谁害死的?你以为那个李雄是什么好人吗?他就是个拉皮条的,你还想走她的老路?”
余湘低头咬唇,沉默不语。
她何尝不知道,伥鬼不可信。
可是,她的少年,被老虎叼走了。除了伥鬼,还有谁能给她带路呢?
—
傍晚,天色渐渐暗了下来,韩医生收拾好医务室,推开门走了出来。
走廊上静悄悄的,其他办公室都是大门紧闭。韩医生走到楼梯口,不经意转过头,瞥见走廊尽头立着一个黑黢黢的人影。
她顿时头皮发麻,眼眶旁有根筋在突跳。
光线昏暗,那人又背对着她,她只能依稀辨认出那是个女孩,身材瘦小,穿着灰色运动服,光头……
光头?
韩医生的心狂跳不止,几乎跃出喉咙。
她试探着走近,喊了声:“谁?谁在那儿?”
声音在空旷的走廊上回荡。
没人回答。
韩医生壮着胆子,又往前走两步,声音也多了几分严厉:“谁在那儿装神弄鬼?”
那人依旧没说话,也没动,像一尊诡异的雕塑。
一阵夜风穿过走廊,韩医生咽了咽唾沫,声音不受控制地颤抖起来:“辛、辛怡?是辛怡吗?”
她其实不记得辛怡的模样,但不知为何,此刻她脑海中里挥之不去的,就是这个名字。
“韩医生……”
这人终于开口,声音缥缈空灵,调子拖得很长。
“韩医生,你怕鬼吗?”
“韩医生,我跳楼之前,真的是跟你在一起吗?”
“韩医生,坏事做多了,会遭报应的。”
韩医生扶着墙,勉强支撑着没倒下去。开关就在前方,她深吸一口气,缓了缓神,摁亮走廊上的灯。
白光倾泻而下,照亮了那个背影。
“你不是辛怡。”
韩医生大步走上前,把她的肩膀掰过来。
果然,是余湘。
韩医生暗暗松了口气,随即又板起脸,质问道:“你想干什么?”
余湘扬起下巴,讽笑道:“你一个医生,也会怕鬼啊?不会是做了什么亏心事吧?”
韩医生冷冷道:“我做什么亏心事了?我说过,人不是我害死的,我也不是帮凶!”
余湘盯着她的眼睛,“你在警察面前撒了谎。”
韩医生沉默片刻,干巴巴地说:“这是校长的命令,我能怎么办?”
余湘讥讽道:“你是他养的狗吗?”
韩医生恶狠狠地瞪着她,一瞬间,许多激烈的情绪几乎喷涌而出,但她很快又冷静下来。
“随便你怎么说。”韩医生转身就要走。
余湘对着她的背影大喊:“我不会在这里关一辈子的。等我出去就报警,把你们做的所有脏事都曝光!”
韩医生停下脚步,回头望着她,脸上带点讽笑。
“你不是第一个这么说的。可现实是,没有一个人敢这么做,因为你们都怕再次被关进来。”
余湘轻蔑道:“我不怕。”
韩医生缓缓走近,盯着她的眼睛,语带威胁:“他能弄死一个辛怡,就能再弄死一个你。信不信?”
“我信。”余湘挑挑眉,不以为意,“死就死,我不怕。”
韩医生摇摇头,笑了:“呵,真是幼稚。”
余湘也笑了,缓缓地说:“你可以弄死我,但是,你怎么跟警察解释,一所学校几天之内连死两个学生?都是自杀?都是在检查身体的时候突然发疯?你觉得他们会信吗?”
韩医生唇抿成一条线,下颌绷得紧紧的。
沉默片刻后,她厉声问:“你到底想干什么?”
余湘说:“我要你把时峥救出来。”
韩医生嗤笑一声,“不可能。刘校长现在视他为眼中钉,昨天要不是有人拦着,他可能就被活活打死了。”
“你们真是……”余湘气愤得说不出话。
她在脑海搜了个遍,竟找不到一个形容词。
丧心病狂?无法无天?草菅人命?
所有词语都那么苍白无力,都不足以形容这种血淋淋的暴行。
“你们真的一点都不怕吗?这是一条人命啊!”
“对别人,可能还会有所忌惮,但是对他……”韩医生露出一抹轻蔑的笑,“校长去他老家查过了,送他进来的那个女人,不是他妈,而且他爸早就死了。也就是说,就算他死在这里,也没人知道。”
余湘听得脊背发麻,遍体生寒。
人怎么能这么冷血,这么残忍?
她恨恨地盯着韩医生,用力攥紧了拳,声音坚定有力:“我知道。等我出去了,会找到他的家人,想尽办法救他。”
“有什么用?”韩医生不屑道,“到时候,他可能早就死了。”
余湘固执地说:“不管是死是活,我都要救他出来,哪怕找到的是具尸体。”
韩医生别过头,抿唇不语。
僵持片刻,她似乎厌烦了余湘的纠缠,转身就要走。
余湘飞快地追上去,扑通一下跪在地上,拉着她的手,央求道:“韩医生,我求求你!你是医生,你是救人的,不是杀人的。”
韩医生脚步顿住,脸色有几分松动,微微叹了口气,说:“不是我不帮你。我真的救不了他。”
余湘眼泪落了下来,哽声道:“那你带我去见见他。”
韩医生无奈道:“见了又能怎么样?你什么都做不了。”
余湘仰头看着她,满脸都是泪,啜泣着说:“我也没打算做什么,就想见见他,跟他说会儿话……一个人被关在地下室,真的太孤独了,有人陪着聊会儿天,就不会害怕了。”
韩医生终于心软,叹了口气,“行吧,明天你听我安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