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8章 目击者
血终于擦干净了。
地上湿漉漉的一大片,血水顺着石板间的沟壑流到操场上,渗进土里。
等第二天,太阳升起,水渍蒸发,这里又会变得干干净净,就像什么事都没有发生过一样。
没有人知道,一条生命在这里坠落。没有人记得,一个年轻的女孩,来过,又走了。
时峥提起空水桶,把抹布都扔进去,低声对郑越明说:“我把东西放回去。”
“等等!”郑越明扛起梯子追上他,“我跟你一起。”
时峥回头瞥他一眼,淡淡地说:“你就在这儿等着吧,我帮你带过去。”说完就伸手去接他肩上的梯子。
郑越明抬起胳膊拦住他,说:“别啊,你的伤还没好,不能扛重物。”
时峥不在意地说:“没事,这个不算重。”
“我还是跟你一起吧。”郑越明很固执,眼角不安地瞟向旁边的监督员,缩了下脖子,声音弱了几分,“刚刚发生了那种事,我一个人留在这里有点怕。”
时峥沉默片刻,点点头,勉强同意了。
他面上平静如常,心却突突直跳,脑子转得飞快。
那副眼镜还藏在他的袖子里,冰凉的镜片紧贴着他的手腕,一缕寒意迅速蔓延开来,激起一身的鸡皮疙瘩。
还有,镜片也许是摔碎了,稍一挪动,那碎裂的镜片割着他的皮肤,袭来一阵刺痛。
时峥紧张得呼吸都乱了,但面上还得强装镇定,生怕被郑越明察觉到异样。
杂物间在一楼和二楼之间。上楼时,时峥和郑越明不约而同地放慢脚步,眼角偷偷瞥向女厕所。
里面黑洞洞的,安静无声。不知道那具尸体还在不在里面。
打开杂物间的门,一股霉味扑面而来。
借着楼梯口幽暗的光,时峥把水桶放在最角落,假装不小心踢倒了拖把和笤帚,又手忙脚乱地收拾半天。
做这些事的时候,他用余光偷瞄着郑越明,看到他把梯子靠墙放好,拍了拍手上的灰,就退到了门外。
时峥暗暗松了口气,蹲在地上,背对着门口,袖口一松,眼镜就顺着手腕滑落到掌心。
他飞快地取下一块干抹布,将眼镜囫囵包住,团成一团,塞进一堆杂物的缝隙之中。
从头到尾只用了五秒钟,时峥微微侧着头,看见郑越明还站在原地,双目放空,神色呆滞,似乎并未留意到他的小动作。
时峥站起身,掸了掸身上的灰,轻轻吐出一口气。
“走吧。”
他们横穿操场,向宿舍的方向走去。
不知为何,都这个点儿了,教学楼顶上的那两盏大灯还是没有亮起。
平日里,那明晃晃的灯光通宵不熄,将一切照得无处遁形。可是,当真正的黑暗发生时,灯却不亮了。
原来,光明只是一种假象,为了掩饰更黑的黑暗。
走在漆黑的操场上,时峥回过头,想再看一眼那块石头。
“用心用爱,至真至诚”,多么讽刺的标语。
视线顺着往上,教学楼上还零星地亮着几盏灯。其中,灯火通明的五楼格外显眼。
起风了。
时峥微微眯起眼。
他看到五楼东侧的窗户上有个人影,面朝窗外,双臂抱怀,一动不动,像是在沉思,又像是在……
与他对视。
距离太远,时峥看不清这人的脸。
但从他的体型、站姿,还有那灯光下锃亮的头顶,时峥一眼就认出了他是谁。
感觉到身边的人放慢了脚步,郑越明下意识转过头,顺着时峥的视线望去。
他不安地舔了舔唇,扯了扯时峥的衣角,小声提醒:“别看了,赶紧回去吧。”
时峥收回目光。
两人回到宿舍,被宿舍长劈头盖脸一顿怒骂。
时峥无所谓,低着头一言不发。郑越明结结巴巴地解释,但也无济于事,他们最后还是被各扣了五分。
洗澡的时候,郑越明不停地唉声叹气,跟时峥抱怨:“我的分都垫底了,新来的都比我高,我不会要一直扫厕所吧?真是太倒霉了!”
时峥没吭声,舀起一瓢冷水,往头上淋。
拿毛巾擦干的时候,他突然开口:“很重要吗?”
“啊?”郑越明一愣。
“分数。”时峥神色淡漠,眼神带着几分冷意,重复了一遍:“很重要吗?”
郑越明不假思索道:“当然了。你要想往上爬,就得多加分,少扣分。”
“爬上去干什么?像那些监督员一样,天天打小报告,还是像那些保安一样,可以随便打人?”
“……”
郑越明看着他,愣了好半天,才讷讷地说:“我不知道爬上去能干什么,但我不想一直待在最底层,被人使唤、欺负、羞辱。现实社会不也是这样吗?大家都想往上爬,都想做人上人,因为不努力就会落到社会底层,像蟑螂老鼠一样,活得毫无尊严。”
时峥把毛巾扔进盆里,趿着拖鞋往外走。郑越明急忙穿好衣服,跟在他身后。
时峥走出水房,仰头望着夜空,慢悠悠地说:“我觉得现实社会不是这样。就像爬山,有人拼命赶路,只想登顶,也有人边走路边看风景,走累了就歇一会儿。一个好的社会,应当允许这两种人都存在。”
郑越明嘴巴微张,表情有些懵,似乎想反驳他,却又不知从何说起。
“还有,”时峥收回目光,侧着头,黑沉沉的眸子望着他,“我觉得分数一点都不重要。”
“那什么重要?”
“很多。”
比如说,自由,梦想,爱情,还有……
那条消失在黑暗中的的生命。
—
第二天上午,教学楼前面停了两辆警车,学生们视若无睹,神色木然,排着队从旁边走过。
从车上下来几名身穿便服的警察,在保安李雄的带领下,径直上到五楼。
刘至诚热情地接待了他们。
校长办公室面积很大,占了一整层楼。推门进去,中间是会客厅,宽敞明亮,装修很考究,红木桌椅、真皮沙发,还有头顶的水晶吊灯,一看就价值不菲。
西侧是校长办公室,东侧是休息室,辛怡就是从这里坠楼的。
三名痕检人员走进休息室,打开工具箱,戴上手套和鞋套,开始搜集现场证据。
两名刑警负责询问,一名辅警在旁边记录。
刘至诚吩咐李雄给他们倒茶,自己则坐在沙发上,翘起二郎腿,十指交扣搭在腿上,脸上带着温和的笑。
负责问话的是个年轻女刑警,姓林,长相略显稚嫩,估计是刚工作不久。
另一位中年刑警坐在旁边,倚着沙发扶手,沉默地抽着烟。
女警抬起眸,目光平静地注视着刘至诚的眼睛,说:“刘校长,请你把事情的经过详细地讲述一遍。”
“哎呀,报警的时候我已经讲得很明白了啊。”刘至诚放下腿,向前倾身,扶了下眼镜腿,“我给这个学生做心理测评,本来都好好的,最后我让韩医生带她去休息室检查身体,她突然就发疯了,冲到窗边跳了下去,韩医生拦也拦不住。”他双手一摊,神色颇为惋惜,“就这样了。”
“为什么要检查她的身体?”
刘至诚端起茶杯轻呷一口,从容不迫地说:“第一,我听说她身上有纹身,图案还挺……”他顿了顿,啧啧摇头,“挺阴暗的,就想确认一下,如果是真的,说明她有严重的心理问题,需要及时疏导。”
“第二,来我们这里治疗的学生,很多都有过自残的行为,比如用头撞墙,用小刀在身上刻字,更严重的还会割腕,所以我就想检查一下,看看她身上有没有自残过的痕迹。”
女警思忖片刻,又问:“检查身体的时候,你在做什么?”
“就在这儿,跟李雄喝茶。”刘至诚冲门口的方脸保安抬了抬下巴,“喏,你可以问他。”
女警转过头,看了一眼那个身材魁梧的保安,点点头,若有所思。
“可以把心理测评的结果给我们看一下吗?”
“可以。”刘至诚起身,走进办公室,从抽屉里拿出一个蓝色的文件盒,“这是她昨晚填的测评表。”他从盒子里抽出几张纸,递给女警,又把文件盒递给旁边的中年刑警。
“这是她的全部档案。看完你就会发现,这个女孩性格阴郁,思想偏激,非常容易冲动。她对继母、弟弟,甚至自己的父亲,都有强烈的恨意。她的继母告诉我,她曾经因为一点小事,把她弟弟打得头破血流。继母不敢报警,怕留下案底,毁了她的人生。实在没办法,才把她送到这里来,希望我能帮助她改邪归正。”
中年警察一页页翻看着文件,突然沉声问:“她入学时有头发?”
“嗯。”刘至诚推了下眼镜,“你看她入学时的登记照,头发是红色的,太离经叛道了。我们要给她染回正常颜色,她不乐意,就给自己剃了个光头。你说她性子烈吧?”
女警蹙起眉,表情有几分狐疑,“她自己剃的?”
刘至诚语气笃定:“对啊,她去了医务室,找韩医生借了剃毛刀。”
—
第二个询问的是韩医生。
“昨晚那个女孩坠楼时,是你和她单独呆在休息室?”
韩医生低着头,脸色苍白,双手搁在膝盖上,微微攥拳。
“对,我在给她检查身体。”
“可以给我们演示一下吗?”女警站起身,走进休息室,“你们分别站在哪里?”
韩医生跟了进去,脚步略显僵硬。
她环顾房间一圈,视线落在墙边的单人床上。
“她躺在床上。”她慢慢挪动脚步,走到床边,“我站在这儿。”
“检查到哪一步了?”
“我刚脱下她的裤子,她就拼命反抗,像发了疯一样,冲到窗边跳了下去。”
女警眉头一皱,不解地问:“为什么要脱她裤子?”
“检查她的纹身,还有,看她有没有自残痕迹。”
女警挑眉,冷冷道:“法医的尸检报告显示,她的纹身在肩膀上。”
韩医生嘴唇微微颤抖,嗫嚅道:“我不知道在哪儿……只知道她身上有。”
安静片刻,女警又问:“脱裤子就罢了,为什么还要□□?”
“因为,呃……”韩医生支支吾吾,“有的女生,可能会纹在那里……”
女警继续问:“她要跳楼,你没有拦住她?”
“当时她动作太快,我根本没有反应过来。”
在两人一问一答时,那位中年刑警背着手,绕着休息室走了一圈,最后停在窗边,盯着痕检人员提取窗台上的脚印和指纹。
他突然皱起眉。
“什么声音?”他指着窗外,示意女警过来,“好像是有人在哭,一个女孩。”
女警走过来,把头探出窗外,安静听了会儿。
是有个女孩在哭,哭得声嘶力竭,还夹杂着一阵阵撞击声,像是在……用拳头砸门。
“怎么回事?”女警回头看向韩医生。
韩医生扯起唇,讪讪一笑,解释道:“哦,楼下是医务室,有个女生,呃……今天上午刚送进来,精神有点不正常。我怕她适应不了新环境,就让她先待在医务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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询问完几个目击者后,已是中午。几位刑警婉拒了刘至诚的盛情邀请,回到车上,匆匆吃了几口干粮,就开始交流调查的收获。
一位痕检人员汇报道:“我们在休息室的窗台上提取到两枚脚印,36码,脚型偏瘦,没有穿鞋,初步判断应该是死者的脚印。玻璃上提取到三枚新鲜的指纹,等回去后,会跟几个当事人的指纹进行比对。”
中年刑警听完,点点头,指着教学楼前方的景观石,“这上面检查过了吗?”
另一位痕检人员补充道:“经目击者描述,昨晚死者从楼上坠落后,头部正好撞到这块石头,然后滚落到地上。虽然这上面的血迹被连夜被清理干净了,但是,我们通过血迹反应,还原了现场,证实了这个说法。”
中年警官眉头紧锁,盯着操场上来来往往的学生,陷入了沉思。
女警自语道:“我感觉,这几个人像是提前背好了台词,很多话都出奇地一致,比如,‘她突然发疯了,冲到窗边,跳了下去’……”
“不用怀疑,他们肯定串供了,问题是……”中年刑警降下车窗,点了根烟,深吸一口,才继续说下去,“问题是,我们没有证据。高坠,要么是被人推下去的,要么是失足坠落,要么是自己跳下去的。根据窗台上的脚印,基本可以排除前两种可能。”
“所以,就当自杀案处理了?”女警语气愤慨,有些不甘心。
中年刑警盯着指间的烟,沉默良久,重重地叹了口气。
“再找几个学生问问吧。对了,昨晚是谁负责清理现场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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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峥是在食堂吃中饭时被人叫出去的。
他隐约预感到了什么。
食堂门口,刘至诚正在等着他,脸上带着慈爱的笑。郑越明垂着脑袋,畏畏缩缩地站在他身后。
时峥走到门外,又看到几个成年人,都是陌生面孔。他们个个身形挺拔,眼神严肃,不动声色地打量着他。
时峥很快猜到了他们的身份。
刘至诚转过身,对这几个人介绍道:“这两位就是昨晚打扫卫生的学生,几位警官有什么问题,可以尽管问。”
其中一位年轻女警微微颔首,公事公办道:“那就请您回避一下。”
刘至诚微笑着说:“当然可以。不过这儿不太方便,要不还是去我办公室?”
“太麻烦了。”女警环顾周围,视线最后落在教学楼前方,“去车上吧。”
时峥被带上一辆警车。他坐在后座,旁边坐着那位女警,前排坐着两个警员,负责记录。
女警扯唇笑了笑,语气温和:“同学,你不要怕,事情的经过呢,我们已经差不多了解了,找你来,就是想来确认一下。”她顿了顿,慢慢收起笑容,“昨晚,那个女生坠楼时,你在哪里?”
时峥视线低垂,双手搭在腿上,手指交叉,无意识地抠着手心。
他咽了咽唾沫,沉默片刻,轻声开口:“在操场,正准备回宿舍。”
“你们是,亲眼看到,”女警在这几个字上加重了语气,“那女生从楼上掉下来了吗?”
时峥摇摇头。
“我是听到的。我听到身后传来咚的一声,像是什么东西砸在地上,回头一看,那块石头上好像有血迹……我绕到石头后面,看到地上趴着一个人,头破了,地上都是血,而且……”
时峥顿了下,舔了舔干裂的唇,缓缓抬眸,直视着女警的眼睛,语气极其认真:“而且,没穿裤子。”
女警嗯了一声,脸色没有任何变化,似乎对这条线索并不感到意外。
时峥继续说:“等我们打扫完,准备回宿舍时,我回头看了一眼,五楼的窗口有个人,好像是……刘校长。”
女警脸上的表情依旧没太大变化,只是与前排的人交换了个眼神。
时峥忍不住皱起眉。
所以,警方已经知道,辛怡坠楼时下身是光着的,而且,刘至诚当时就在房间里,难道他们不会往某件事情上联想吗?
他们怎么会如此迟钝?难道是……被刘至诚收买了?
“还有吗?”
时峥咬了咬牙,做了个深呼吸,决定赌一把。
“有。”他抬眸直视着女警,眼神无比坚定,“我在打扫现场时,捡到了一副眼镜,卡在石头缝里,应该是跟那女生一起坠落的。”
“我猜……”时峥欲言又止,似乎在犹豫。
在女警鼓励的眼神中,他终于说了出来:“我猜,是她坠楼之前抓在了手上,然后,身体撞到石头,眼镜从她手里弹开,卡在了缝隙里。”
女警微微蹙眉,若有所思地打量着他,眼底多了几分探究。
“是什么样的眼镜?”
“我握在手里,没有仔细看,只知道大致的形状。镜片是椭圆形的,大概这么大。”时峥抬起手,比了个大小,“眼镜框很细,应该是金属的,因为握在手里是冰冰凉凉的。”最后一段话,他说得很肯定。
女警脑海中蓦地浮现出某个人的脸。
他也戴着一副相似的眼镜。
一时无人说话,车厢里安静下来。
女警侧着头,微微眯起眼,观察着时峥的微表情,判断这些话的真实性。
他的这些描述,指向性太强了。
作为这所学校的学生,他肯定见过刘至诚,对他的眼镜有印象。
有没有可能,他在故意引导警方?
沉默良久,女警平静地开口:“这副眼镜,现在还在你手上吗?”
时峥点点头,眼神里有种孤注一掷的决绝,声音都在颤抖:“我把它藏起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