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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3章 培训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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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姜来?”

    时峥试探着喊了一声,往前挪了几步。

    那个影子动了动,没有说话。

    空气安静得令人心慌。月亮被云遮住了,那人隐没在一片黑暗中。

    时峥举起手机,慢慢走近。

    清冷白光下,那道影子微微转过头。时峥看到一张熟悉的侧脸,脑子里那根紧绷的弦瞬间松弛下来。

    他长舒一口气,语调轻快道:“姜来,你大晚上不睡觉,跑这儿坐着干嘛?”

    姜来回头看着他,沉默良久,才轻飘飘地说:“赏月。”

    时峥抬头看着夜空。

    这冷冷清清的月亮,现在还被云挡住了,乌漆嘛黑一片,有什么好看的?

    他走到天台边,斜倚在围栏上,没话找话:“陈姨在家吗?”

    “她今晚上夜班。”

    时峥哦了一声。

    也许是好久没有跟他单独聊天了,时峥一时有些不适应,寒暄几句后,实在找不到话题了。

    两人都安静下来。

    过了半晌,姜来淡淡开口了:“你上来干什么?”

    时峥这才想起自己还有正事要办。

    “哦,我来找猫,这么大一只,”时峥用双手比了个大小,“黄色的,你见到了吗?”

    姜来摇摇头,从围栏上跳了下来,“我帮你找吧。”

    “行。”

    两人开始分头搜索。天台不算大,但黑黢黢的,又有不少障碍物,一时间还真不好找。

    时峥喊了几声“大橘”,没听到回应,心情渐渐有些急躁。

    这肥崽子到底跑哪儿去了?别是离家出走了吧?以后还想不想吃罐头猫条小鱼干了?

    姜来绕着天台找了一圈,说:“没找到,会不会爬到那上面去了?”他指着设备间的方向。

    “去看看。”时峥快步走过去。

    设备间有两米高,靠墙有一架铁梯,估计是给检修人员留的。

    时峥正要上去,被姜来拦住了,“我来吧。这梯子有几处生锈了,很不好爬。”

    时峥微微一愣,“你知道?”

    姜来点头:“我经常上去。”

    时峥很想继续问,你上去干嘛,但又觉得他未必会说实话。末了,他只好说:“那你小心点。”

    时峥举起手机,给姜来打着光。姜来瘦如竹竿的四肢顺着梯子慢慢往上,最后手脚并用地攀到房顶,身影消失在黑暗中。

    等了会儿,上头传来他的声音:“是这只猫吗?”

    时峥仰起头,一片白光中,他看到姜来趴在房顶边缘,单手举着一团黄色的绒球。

    “是是是!”时峥急忙举起双手去接。

    熊孩子终于找到,时峥的心总算落了下来。

    姜来跳了下来,脚步轻盈得几乎听不见响声。

    他问:“你又开始养猫了?”

    “是啊。捡了一窝猫,跟朋友一人一只。”

    “真好。”姜来脸上泛起了浅浅的笑意,“我能抱抱吗?”

    “可以。”时峥把大橘递给他。

    姜来低头看着大橘,眼神很温柔,用手轻轻抚摸着它圆滚滚的脑袋。

    他轻声问:“你还记得棉花糖吗?”

    时峥低低地嗯一声。

    棉花糖是姜来捡的一只猫。那时候他还在上小学,放学后经常去春池公园钓龙虾。某天傍晚,他看到了一只小奶猫,蜷缩在树底下,毛发结成一绺绺的,看起来脏兮兮的。

    姜来把它装在书包里,偷偷带回了家,还给它洗了个澡。

    洗完澡后的小猫简直判若两猫。原来,它的毛是白色的,又长又蓬,吹干后松松软软的,就像街边卖的棉花糖。姜来的心都被萌化了。

    他很想收养它,可是陈玉梅坚决不同意。她有洁癖,讨厌一切小动物,所以当晚就逼着他把猫给扔了。

    那天晚上,时峥在小区花坛边拍皮球,正好遇见哭哭啼啼的姜来,还有他怀里的小猫。了解到前因后果后,他毅然决定把这只小猫抱回家。

    林雅兰虽然也不想养宠物,但拗不过儿子的软磨硬泡,勉强同意收留了它。

    于是皆大欢喜。为了探望小猫,姜来就经常到时峥家串门,两人的关系也越来越好。

    直到两人上了初中。在一个春雨微凉的夜里,棉花糖离家出走了。时峥和姜来在附近找了好久,都没有找到。

    时峥听说,猫在感应到自己大限将至时,会悄悄离开主人家,找一个角落,孤独地死去。时峥不知道这个说法可不可信,但他隐隐有种预感,以后,他再也见不到棉花糖了。

    但那天晚上,时峥把自己闷在被子里,大哭了一场。

    时峥陷入了回忆之中,目光渐渐失神,直到姜来轻飘飘的声音响起,将他的思绪拉回:“你说,棉花糖会不会还活着?”

    时峥淡淡一笑,“有可能啊。说不定它跟外面某只野猫私奔了,现在生了一窝孩子。”

    姜来也笑了,“那也挺好的。”他仰头望着夜空,微微叹了口气,说:“真羡慕你啊。”

    时峥疑惑道:“我有什么可羡慕的。”

    “很多啊。你可以养猫,可以玩游戏,可以有空闲的时间,自由地做自己喜欢做的事。”

    时峥愣了下,想起陈玉梅严肃冷厉的模样,不由得对他生出几分同情。

    “陈姨可能对你管得比较严……你再忍忍,等上了大学就好了。”

    姜来摇摇头,眼底浮起一丝落寞,低声说:“不会好的。”

    时峥:“怎么不会?你到时候报一个外省的大学,跑得远远的,她想管也管不到。”

    姜来没说话,怔怔地看着远处。时峥顺着他的视线望去,那里什么都没有,只有一片无边无际的黑。

    安静许久,他听到姜来的声音再度响起,平静得没有一丝感情:“我有个堂哥,有重度抑郁症,去年在家开煤气自杀,被抢救了回来。”

    “啊?”时峥一下子懵了。

    这句话的信息量太大,他一时没反应过来,还有些不解:为什么姜来突然提起这事。

    姜来像是陷入了回忆之中,自顾自地说:“那次,我去医院看他。趁着其他人不在,他跟我说了很多话。”

    “他说,从小到大,他想做什么,父母都反对,还告诉他,等你上大学就好了,上大学就自由了。”

    “后来他发现,上了大学,也并没有自由。父母还是远程管控着他的一切,不让他熬夜、打游戏、看漫画、追喜欢的女孩……”

    “再后来,他毕业找工作,想去南方闯闯,但是父母坚持让他回老家考公务员。闹了几年,他没办法,还是回去了,紧接着就是安排相亲、催着结婚、催着生孩子……”

    “他告诉我,有的人,一出生就被套上了亲情的枷锁,永远无法过上自由的生活。唯有死亡,才能彻底解脱。”

    时峥听完,久久沉默。

    “等你考上大学就自由了”这句话,他也从林雅兰的嘴里听了无数遍。

    父母总喜欢设定一个又一个的目标,就像在驴子前面挂一根胡萝卜,以此来诱惑或鼓励它前进。渐渐地,孩子就会以为,完成了这个目标,就可以一劳永逸。

    于是,很多人上了大学后,会感到迷茫、失落,甚至是幻灭。

    那幻想了许多年的自由生活,难道就是这样?“考上大学”这个目标完成了,那下个目标在哪里?驴子吃到了一口胡萝卜,然后呢,就可以不用再拉磨了吗?

    对此,时峥一直很困惑,他不相信这句话,但又不知道该去相信什么。

    “姜来……”时峥很想安慰他,但嘴巴张了又张,却不知该从何开口。

    很多事,他自己都还没想明白,又怎么去开导别人。

    就在他欲言又止时,姜来突然扯到另一个话题:“对了,你还在收集游戏王卡牌吗?”

    时峥微微一愣,随即摇了摇头,“没有。”

    上小学那会儿,集换式卡牌游戏在校园里风靡一时。他跟姜来那阵子很痴迷动漫《游戏王》,也开始收集同款卡牌,与小伙伴互换或对战,玩得不亦乐乎。不过那时候他们零花钱不多,只能买得起平卡,几年时间省吃俭用,陆陆续续地攒了个百八十张。

    再后来,时峥上了高中,兴趣就渐渐淡了。之前那套辛辛苦苦收集的卡牌,现在不知被扔到了哪个犄角旮旯里积灰。

    姜来说:“去年我在网上收了几张闪卡,集齐了一套英雄卡组,送你吧。”

    时峥眼睛倏地睁大,惊讶地问:“你不要吗?”

    一套英雄卡组,放现在至少值三千块。就算不玩了,拿到二手网站卖掉也行啊。

    姜来眸光黯然,缓声说:“我妈不喜欢我玩这些。要是被她看见,肯定就扔垃圾堆了。你就当帮我个忙,就当是我寄存在你这儿的,等以后……”他顿了顿,似是想到什么,恍惚地笑了下,“你看,我也变成了这种人,什么都要‘等以后’。”

    时峥看着他,心情一时有些复杂。

    “行,我帮你留着。”他拍拍姜来的肩,承诺道:“别等以后了。只要你想玩,随时欢迎到我家来。”

    姜来释然一笑:“谢谢了。”

    “跟我客气什么。”

    他们下了楼,去了姜来家。

    尽管知道陈玉梅今晚值夜班,但是时峥进门时,还是有些提心吊胆。他环顾了一圈,确认程玉梅不会突然冒出来,才放心地走了进去。

    他跟在姜来后头,进了最里面的卧室。

    虽然他以前经常来串门,也在这个房间,度过了许多悠闲的时光,但时隔一年,再次进来时,时峥还是不由得愣住了。

    这间房变化很大,以前贴在墙上的动漫海报,都换成了各种标语,什么“抓住命运,争分夺秒”“我努力,我奋斗,我坚持”“人生难得几回搏”……全是些打鸡血备战高考的口号。

    靠墙的书柜上,原本摆满了各种漫画、杂志、小说,现在是清一色的教辅书。

    书桌的墙上也贴得密密麻麻,时峥凑近一看,有学习计划表,有高考倒计时,有各种心灵鸡汤,还有最近一次的月考试卷……

    时峥看得头都大了。

    奇怪的是,在整面墙的白纸黑字之中,贴着一张彩色海报,十分醒目。

    上面是个中年男人的半身像。男人穿着西装,戴着银框眼镜,地中海发型,面容慈爱,目光深邃,仿佛就站在时峥面前,静静注视着他。

    时峥觉得瘆得慌,后背迅速爬上了一层鸡皮疙瘩。

    姜来把大橘放在地上,站在床边,弯下腰,吃力地抬起床垫。

    他瘦长的身躯像一根被压弯的竹子,仿佛下一秒就要折成两截。

    时峥急忙走过去,抬起床垫的另一端,慢慢地往外挪。

    两人合力将床垫抬起,立在地上。

    姜来绕到另一侧,蹲下身,在床垫底下抠抠搜搜,最后掏出了一个手机大小的塑料盒。

    时峥打趣道:“藏得够深啊。”

    “这套卡片是我收集了好久才攒齐的。不想让我妈发现。”姜来把塑料盒递给时峥。

    时峥接过来,打开,一张张翻阅着这些精美的卡牌。

    他心里感慨万千,说不上是什么滋味。

    就像小时候想要的糖,长大后再买,已经不是那个味道了。时过境迁,物是人非,他们再也回不去了。

    时峥把卡牌放回盒子里,向姜来郑重承诺:“我会替你保管好的。”

    姜来淡淡一笑,弯下腰抱起大橘,恋恋不舍地摸了摸它。

    “以后,我能来你家跟它玩吗”

    “当然了,随时欢迎。”时峥笑了下,拍拍他的胳膊,“我先回去了。”

    经过书桌时,他忍不住又瞥了一眼墙上的海报,心里突然生出一丝异样的感觉。

    这个中年男人,有几分眼熟,他似乎在哪儿见过。

    在哪儿呢?学校?街边?还是自习室?

    一时想不起来了。

    时峥实在好奇,忍不住问姜来:“这人谁啊?”

    不知是他的错觉,还是头顶的灯光闪了一下,他感觉姜来脸色蓦地变得惨白,眼神躲躲闪闪,似乎不敢直视墙上的人。

    过了好半天,他才含糊其辞地回答:“是、是培训班的老师。”

    “哦,应该是个大佬吧。”时峥想到了王后雄、薛金星、葛军之类的高考顶流。这位估计跟他们一样,也是传说中的名师吧。

    不过,他还是觉得有些古怪:哪有学生会把那群大魔王挂在书桌上方的?还正对着床,不怕做噩梦吗?

    还是说,这是什么神秘的宗教仪式,需要天天跪拜,时时上供,祈求这些大佬保佑自己高考超常发挥?

    时峥被自己的想法给逗乐了。

    他问姜来:“你很崇拜他啊?”

    姜来垂着头,看不见脸上的表情,但声音莫名开始发颤:“是我妈,她很崇拜他,说是要他监督我学习。”

    说到这个,时峥忽然想到一件事:“哦,对了,我妈说你这次月考又进步了,考进了全校前五十,好厉害啊。”他由衷地夸赞,“她让我跟你打听打听,你报的是什么培训班?是不是学到了什么独门秘籍啊?”

    姜来视线依旧朝下,声音闷闷地说:“没有,就是多做题。”

    就这样?

    时峥想了想,觉得也问不出什么,就冲他摆摆手,“好吧。那我先走了。”

    时峥从姜来的怀里抱过大橘。

    大橘懒洋洋地打了个哈欠,往他的臂弯里拱了拱,舒舒服服地闭上了眼。

    时峥走到玄关处换鞋,姜来站在身后,怔怔看着他,突然冒出一句:

    “我在那里学到的第一课,就是不要把自己当人。”

    时峥蓦地愣住,缓缓回过头,看着姜来瘦如骷髅的脸,在幽暗的灯光下,越发空洞苍白。

    时峥一时有些恍惚。他仿佛看到,某些东西,正在从姜来的脸上缓缓流失。

    是什么呢?

    他想不明白,但是,真真切切地感受到了。

    时峥忍不住问:“你在说什么?”

    姜来看着他,脸上面无表情,说:“你不是问我,在培训班学到了什么吗?”

    时峥回味着他刚刚说的话,顿时感觉毛骨悚然。

    他不自觉收紧手臂,大橘被他搂得太用力,不舒服地挪了挪身子。

    “不当人,那当什么?”

    “当个机器。”姜来弯起唇角,似笑非笑。

    然而,这空茫的笑容只停留在唇边,却没有到达眼底。他的眼睛如同一片黑暗中的湖泊,什么都看不清。或者说,是什么都没有。

    他缓缓说:“当个机器,至少不会感觉到痛苦。机器不需要自由,不需要热爱,不需要情绪变化,只需要不停地做题、做题、做题。”

    时峥屏住呼吸,换好鞋,走到门外。

    楼道的感应灯亮了。昏黄的光打在他的身上,他站得笔直,就像山间的一棵柏木,挺拔坚韧,散发着少年的青葱气息。

    他目光清澈坚定,注视着姜来,认真地说:“痛苦也是人生的一种体验,证明你还活着。姜来,不管他们是怎么给你洗脑的,我还是觉得,应该把自己当个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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