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章 七夕
“李慕乾,你有看过杂剧么?”
钱望舒坐在马车里,忽然从车帘子里探出头来问了正在驾车的李慕乾一句。
行者眼神淡若地目视前方,从容不迫地抖了一下缰绳一面答了她两个字“不曾”。
“对哦,你是出家人怎么可能看过这些东西。”
钱望舒了然地点了点头,随后撩开了车帘大剌剌地从里面钻了出来,又轻车熟路地坐到了李慕乾身边。
“外头风大。”
“可是里面没人陪我说话,无聊得紧呐。”
小郎君抱着膝躬身坐在车头,腮帮子微微鼓着,话说得有些可怜。
李慕乾闻言轻叹了一口气,便不再催她进去坐着,遂又温声出言安慰道:“就快到了,圣人少安毋躁。”
“李慕乾,你小时候都玩儿些什么呢?”
钱望舒没有理会他的苦口婆心,只是换了个舒服地姿势倚在车门上,而后随口挑了个话题同他聊了起来。
马车穿梭在通往闹事的密林小道里,夏夜静谧又多星,夜风温柔吹着,倒是给这夜色添了一抹暧昧之色。
仿佛此刻,天地之间,唯他两人而已。
“贫僧修道不精,怎可贪图享乐。”李慕乾沉吟了半晌,复而摇头答出一句。
“瞎说,哪个孩子不爱玩的,”钱望舒听到他这样听似谦虚实则炫耀的话便出声啐了一口,随后又反驳道:“况且我听阿珍说你的道明明修得很好。”
“孙施主谬赞了。”李慕乾闻言涩涩一笑,再没有说其他。
修得好么?
修得再好,今后也没用了。
行者牵缰绳的手倏得紧了紧,眸中有墨色汹涌,一种莫名的怅然若失之感在他心里缓缓地蔓延开来,惹得他有些喘不过气。
他发现自己失了态,迅速在心中默念心经,而后幽微地叹出一口气,仰头去瞧天上的星月散心。
“喂,出家的生活有那么不可说么?”钱望舒见身边的和尚半晌都没点反应,觉得他好生小气。
李慕乾顿了半晌,忽然平淡起言道:“儿时算是高兴的事,大约就是替师叔办些什么事吧。”
“啊?被人使唤也高兴?”
“替师叔喂鸭子、打酒、采药时,便不用练武念经了,这算高兴么?”
李慕乾侧头询问她,因为他好像不知道什么是高兴。
和尚的目光里,带着一丝求知若渴。
钱望舒听到的问话,喉头忽然觉得有些涩涩的,竟有些不是滋味。
哦,和尚好像不知道什么是高兴呢。
自两人相识起,他似乎很少笑。
喜乃欲也,是他要戒的,理所应当。
“算啊,不务正业当然高兴,所以我从前每日都很高兴。”钱望舒爽朗地肯定了他的话,又把话头引到了别的事情上,“念经练武很累么?”
李慕乾手把缰绳又抬头去望天上的皎月,他轻笑了一声呢喃道:“若是心中喜欢,便不会觉得累了。”
“啊,念经有什么好喜欢的?”不爱读书的钱某人表示很不理解。
“阿弥陀佛,佛法自有其奥妙,来日圣人若有空,我可为圣人讲上一讲。”李慕乾莞尔一笑,兀自立掌念了声佛。
钱望舒听到和尚要渡化自己,吓得身上抖了三抖,直摇头摆手道:“多谢官家好意了,我可不想出家做小尼姑。”
所以遇到李慕乾之前,钱望舒认定了她这辈子应该是与佛无缘的。
她六根不净,心比天高,贪财又好色,这样的人是注定去不了西方极乐世界的。
“阿弥陀佛,圣人误会了,贫僧并无此意。”李慕乾摇了摇头,觉得她有些多虑了。
“胡说,从前释伽牟尼悟道做了佛陀后,不就说服他的夫人同他一起信佛了么?”
听到这里,行者沉默了。
可他从未想过要干涉她什么。
李慕乾沉吟了片刻,郑重启言道:“圣人放心,无论日后如何,我都不会干涉圣人的自由。”
“日后,是什么时候啊,李慕乾。”
钱望舒枕着膝盖瞧着路边的夜景,忽然感叹了一句,话里并没有什么怨怼的意思。
但李慕乾知道她指的日后是什么。
见身边半晌没有动静,钱望舒轻笑了一下,无所谓道:“我不急的,你若还未想好,便再等等。”
她又何尝不知道他为难呢?
如果可以,她倒宁愿放弃这件差事。
李慕乾握佛珠的手紧了紧,轻呼出一口气,转头对钱望舒陈言道:“还俗之事,还需与师父商量,若有消息定会告知圣人。”
“好,我等你。”钱望舒听了,并没有惊讶什么只是平静的点了点头。
“阿弥陀佛,多谢圣人体恤。”行者立掌,空然念出一句佛偈。
钱望舒轻嘶了一声,皱眉揉了揉自己耳朵,忽然十分嫌弃道:“李慕乾,出门在外不要这么叫我,听着真难受。”
官家略略疑惑地转头瞧了她一眼,问道:“那圣人想如何?”
钱望舒摸着脖子想了想,回首笑言道:“嗯,既然你我是朋友那便随阿珍一样,叫我阿舒吧。”
少女的眼光晶亮,笑靥真诚而落落大方。
好像在她眼里,她从未在意过他身上缠缚着的诸多礼教佛规,而只当他是这大千世中的一个平凡之人。
李慕乾静静望着她的眼睛,似乎从她浩瀚的烟瞳中窥见了她些许往日的洒脱与豁达,他的心中忽然生出些向往。
“阿舒。”
他跟着她念了一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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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风驰驰,马车有条不紊穿梭在繁华热闹的夜市,周围涌动有情人的欢声笑语,街边挂满了彩灯,空中不时有银花绽放。
行者漠然瞧着这大千世界中的繁杂心中并无什么波动,他不懂为何今夜这御街上会有这么多人。
姑娘的眼神流连在路边小摊上琳琅满目的小物什之间,心中无数次生出想要跳车逛夜市的想法,她有些想成为这份热闹。
很近很近,两人的衣袖擦着衣袖,却无人发觉。
暧昧,好生暧昧。
有人忘了,今夜其实是七夕。
“李慕乾,你一会儿送我去乐丰楼后可有什么打算么?”
“并无。”
“那我请你去看戏吧,这里面也有你的心血呢。”
“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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待李慕乾在乐丰楼边停好了马车,钱望舒熟练地戴上了自己的纱笠,又逼着李慕乾用麻布蒙上了脸,然后带着他轻车熟路地从暗门进了楼。
“你日后若是来接我,也可以从这里走。”
钱望舒瞧到了李慕乾露出的那双略带惊讶的眼眸,得意地勾了勾唇,一面又领着他在乐丰楼中的隔层里七绕八绕,最后推开一扇小门,来到了一处敞亮的地方。
小隔间里,已备好了点心和热茶。
“随便坐啊,戏一会儿就开了。”钱望舒招呼了他一下,又一边摘掉了自己头上的纱笠一边走到栏杆边瞧下头的情况。
李慕乾看着她就这么大剌剌地站在栏杆边,好意提醒道:“圣。。。你如此,便不怕被人瞧见么?”
“不怕啊,这帘纱是特制的,里头能瞧见外面,外头却瞧不见里面。”
钱望舒抬手伸出一指摇了摇,见到楼下敲了锣便急急转回身要去找位置坐下,却瞧见这傻和尚兀自在一旁立了半天。
“快些快些,要开场了!”
东道主立马将远道而来的李佛子招待到了太师椅上,而后自己雀跃着又去另一边坐了下来。
舞台之上,盈盈走上来一个红衣女子,如泣如诉地陈情着自己的下凡遭遇。
忽而。
配乐之声陡然一转,从东侧走来一青袍高冠仙人,冷然曰:“何人在此喧哗?”
钱望舒看到这里忍不住轻笑了一声,心想这福生真是把李慕乾臭脸时的样子演得活灵活现。
李慕乾静然坐在太师椅上,一手扶膝一手盘着佛珠,目光空洞地望着楼下的戏台,他其实并不懂那两个人在纠缠些什么。
“阿舒。。。为何要笑?”
钱望舒捧茶的手一抖,回头看了身边正襟危坐地和尚,心中已是一个大惊,她见他拘束地厉害,立刻放下了手里的茶去教他。
“我的好官家,现在可不是在上朝,你大可放松一些,哝,喝口茶先。”钱望舒赶紧倒了一杯热茶送到他面前。
“多谢,”李慕乾微微松下了肩膀,抬手接过了钱望舒递过来的茶水,在品尝之前又诚心问道:“敢问阿舒,这戏应当如何瞧?”
他把她当作经学博士来问候,好似真能从她这里学到什么是的。
可钱小先生对此很是受用,她摸了摸下巴,故作认真地回答道:“瞧戏的时候,首先不可板着脸,再者不可念经转珠子,桌上有什么便吃,瞧到好看的戏要拍手叫好,大约就是这么多。”
“阿弥陀佛,贫僧受教了。”行者颔了颔首作恍然大悟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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恰逢,门外有人叩了三下。
“进来就是。”钱望舒应了门。
来人是莫娘。
掌柜的施施然走到了二圣面前,欠身请了个安,等官家受了礼示意她不必如此后,又巧言问道:“官家娘娘可有什么想吃的,奴家去让铛头做些来。”
在官家礼貌拒绝前,小皇后先一步点头应下了。
“好啊好啊,做两碗素甘菊冷淘吧,一碗酱菜多加些,一碗少盐酱。”
等莫娘领了意思下去,从不夜食的李佛子便对钱望舒陈情道:“阿弥陀佛,贫僧从不夜食,多谢圣人好意。”
“今日破个例呗,这冷淘可是照着你给我的食谱改的,官家瞧瞧我楼中的铛头有没有点慧根啊?”
“阿弥陀佛,如此,倒也情有可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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听了钱望舒的话,李慕乾真的有认真地在瞧戏台上的戏,也会在自己感兴趣地打戏上演时拍上两掌叫好。
但看着看着,他的眉头却渐渐皱了起来。
台下正是两兵相斗,一派乃东方天帝,一派为西方魔帝,两厢正如火如荼地斗着法,僵持之间,自天上落下一个红衣女子,挡在了两派之间。
原来红英本是魔帝之女,被父亲送到了天庭作细作,潜伏期间竟与那天帝产生了情愫,违反了父亲的命令与天帝相爱,可惜最终天帝发现了魔帝的阴谋领了天兵要与其决一死战。
进退两难的红英不忍见两方兵戈相向,竟自刎于弱水河畔,以一人的鲜血化解了两族的恩怨。
天帝见心爱女子因他而香消玉殒也是肝肠寸断,他不忍红英转世孤独,在一片凄惶的管弦呕哑中,亦自毁的修为与红英一同赴死。
是时,幕后优伶忧戚地唱出了红英与天帝往日的欢欣,楼顶倏然落下一道红光,自舞台上飞出一红一青一对彩雀,翩然追随着那道红光而去。
剧终。
在座男女无不落泪唏嘘,掌声如雷,赢得满堂喝彩。
李慕乾覆手静然鼓着掌,回首瞧了一眼身侧的女子,一时间恻隐之心大动。
姑娘嘴角上扬着,鼻头微红,灰色的眼眸中满含晶莹,可她却依旧倔强地用指腹强按着眼角尽着力不让自己的眼泪滑落。
该死,自己写的东西,竟然还看哭了。
她扯出自己的手帕拭了拭泪,忍了自己的鼻音,小声问道:“李慕乾,我写的好不好?”
“好,可我觉得这结局不好。”李慕乾这次没有委婉,他急于证明一件事,因为他知道那东方大帝的身上有自己的影子。
“为何?”
“若换作是我,定不会让红英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