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章 鸿门宴
李慕乾猜不到钱望舒此番请他来后苑的目的是什么,但他却也清楚绝不可能是邀他赏荷这么简单。
诚然这是一场鸿门宴,可他还是来了。
他想看看她这一回玩的又是什么把戏。
“官家来了,快上坐。”
钱望舒闻言迅速起身,又盈起满面笑意伸手热络地请李慕乾入座。
“多谢。”
李慕乾微微颔首提袍落座,身旁人又十分周到地为他倒上了一杯凉茶。
他留意到钱望舒的手腕上缠着他的那串小叶紫檀。
她这戴惯金玉的手圈在这木头珠子里,倒也并未显得寒酸。
少女的手腕纤细,被这乌紫佛珠衬得愈发白皙,这让一灯想起大雄宝殿之后,观音大士手持杨柳枝的画面。
慈航普渡,他心中的观音忽然生出了一双灰瞳。
心中忽然冲出了一个念想,若她也信佛,他们应当会有很多话说。
“圣人寻我来,所谓何事?”李慕乾回过神,接过了钱望舒递过来的茶水,开口问她来意。
钱望舒轻笑一声,转身翩然坐到了李慕乾对首,只留原地一阵清冽的女儿香。
“请你来看荷花啊,哝,我最喜欢的文君拂尘。”钱望舒一手支颐笑意盈盈地望着他,一面拂了拂插在长颈觚中满开的粉色荷花。
李慕乾顺着她的手去瞧了瞧花,轻声“嗯”了一句以示肯定,又抬眸淡淡望向钱望舒,沉声问道:“只是为了看花?”
不为别的么?
这后半句,李慕乾没有问出口,但他的眼睛替他说了。
他知道她是有求于他。
从她今日的打扮,从她布置的素斋,从她腕上的佛珠,他都知道她是有求于他。
只是如此,他倒觉得松了口气。
他们之间的关系,还是停在互相利用的地步就好。
“不是。”
钱望舒见他同自己开门见山,倒也承认得干脆。
她双手撑在桌案上坐直了身子,扑闪着她那双灰色剪瞳,满脸期待地望着他,却也不先开口。
他最受不得她这样。
“圣人有话不妨直说,我尽力而为。”
李慕乾说罢迅速移开了自己的视线,低头去将自己手里的凉茶饮尽。
“也没什么大事,我就是想出宫一趟。”钱望舒低着头,手指在杯沿上一遍遍画着圈,一句请求说得简单。
李慕乾心中的第一个念头,竟然是想答应她,但理智很快占了上风。
诚然,如若这事真只是他点个头这么简单,他倒愿意做这个成全。
可皇后出幸,是件大事。
他又何尝不清楚钱望舒的秉性,若破例准了她一次,很快她便会得寸进尺,求他百次千次。
若是他任凭自己的心意放了她出宫,谏院那帮言官明日就会用弹劾的折子封死他出勤政殿的大门。
李慕乾思虑良久,却终究对钱望舒说不出一个“不”字。
“圣人应当清楚,若无大事你我是不可随意出宫的。”李慕乾想同她讲些道理,让她主动放弃这个念头。
“可官家不也总是回云林寺么?”钱望舒读到了他话里的拒绝意味,十分不服气地反驳了他一句。
“我乃出家之人,定期回佛门修行,也是情理之中。”
李慕乾淡然回答道。
“我乃书会先生,定期回乐丰楼看戏,也是情理之中。”
钱望舒用他的理由反驳他。
“看什么戏?”李慕乾忽然问。
钱望舒察觉到和尚的态度略有松动,又抬起头十分认真地解释道:“《谪仙记》啊,就是你陪一起写的那部杂剧,七月初七就要在乐丰楼首演了。”
原来是这件事。
“圣人不能再等等么,八月十五,照例我们要去钱塘江边观潮,待到那日你自可回乐丰楼。”李慕乾为她寻了一个周全之法。
“不能,定是要七月初七看才好。”
钱望舒坚定地摇了摇头。
“为何?”李慕乾轻皱了皱眉,有些意外她的油盐不进。
“这是我新剧的首演欸,就跟自己女儿出嫁一样重要啊!”钱望舒说着便有些激动,圈起一掌在石头桌面上轻砸了砸。
听到钱小皇后如此比喻,官家倒是有些明白了她的执着,心中却仍有顾虑。
钱望舒见李慕乾同自己纠缠半天也点不下他的头,只得使出一招以退为进。
她有气无力地长叹一声,可怜兮兮地让步道:“既然这事让官家为难了,便就此作罢吧,就让我这个当娘的,瞧不成自家女儿出嫁吧。”
说罢,她还伸出手指轻抹了一下自己眼角的泪花。
官家看着面前的姑娘二话不说又同自己卖起惨来,有些哭笑不得。
“圣人有没有想过,若你为此出了宫,来日会有多少道折子参你?”李慕乾将问题明明白白地告诉了她。
“参就参呗,我又不会少块肉。”钱望舒不以为意,名声对她而言不过是身外之物。
“圣人可有为国公想过?”
他娘的,这和尚那老爹压她!
好吧,他赢了。
钱小皇后的脑袋瞬间便耷拉了下来,她低头怏怏盯着她手上的莲花扳指半晌都没有说话。
正当李慕乾以为她是听了自己的劝说准备将此事就此作罢的时候,钱某人又一拍桌子,略带兴奋地说道:“既然不能光明正大地出去,那我就偷偷出去呗!”
李慕乾似乎已经习惯了她的说风就是雨,对于她方才的异想天开并没有展露多少的意外。
“那敢问圣人,打算如何偷偷?”李慕乾忽然有了听她胡说八道的兴趣。
官家啊,就等你这句话呢!
钱望舒勾唇笑了笑,伸手指了指对李慕乾,又理直气壮道:“还劳烦官家捎我一程。”
李慕乾瞧着她的笑容,瞬间便懂了她的话中有话。
“圣人莫不是糊涂了,我会的是轻功,不是隐身术。”
“我怕晓得啊,又不让你青天白日里带我飞,首演在夜里呀。”
钱望舒托着头,笑着又冲李慕乾眨了眨眼睛,好声好气道:“月黑风高配你的风过无痕,不是正好么?”
她知道李慕乾完全是有本事在夜里带她悄无声息地离开大内的,只是在于他想或是不想。
“哎呀,也不知道官家这么厉害的功夫究竟是哪里学来的,弄得我好生羡慕。”
她又拿她手里的把柄威胁他,诚然这样的做法是相当卑鄙的。
巧的是,李慕乾也在等她的威胁,因为只有这样才能让他觉得自己的纵容是被逼无奈。
“吃饭。”
对首落下两个字,便再没了声响。
钱望舒听到这两个字却立刻喜上眉梢,激动地伸出了自己的小拇指朝李慕乾勾了勾。
官家放下了刚拿在手里的筷子,无可奈何地也献出了自己的小拇指。
“拉钩上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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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月初七,戌时初,浓华殿。
“娘娘,这个真的可以吗?”
清荷一脸担忧地看着钱望舒,任由叶朗朗和文君帮她装上了皇后扮相。
一旁已是一副郎君模样的钱小皇后抱着臂一脸满意地打量着面前的这个“假皇后”,遂出言安慰道:“无妨无妨,你自幼便跟在我身边,若是连我的七分都学不成,倒是该做做检讨了。”
“娘娘,现在虽以入夜,但还是小心为妙,记得早些回来。”文君替清荷整理完钗环,又忍不住关心了一句。
“我心里有数,文君放心。”钱望舒点了点头,应下了她的话。
叶朗朗瞧了瞧高几上的水钟,见时间差不多便提醒钱望舒早去早回。
“莫娘的马车在石桥头接应,娘娘当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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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于假扮主子这件事,内侍官梵华也是第一次。
“官家,此事不妥。”
一开始,内侍官在拿到官家的龙纹袈裟时,内心是拒绝的。
他想,这官家也不是说让他扮就能扮的,被人发现了可是杀头的大罪。
可官家没有理会他的劝诫,只是当着他的面换上了行者服。
“你便说我在佛室打坐,不许任何人打扰就好。”
官家早就为他想好了解决之法。
“官家,你我都是出家之人,怎么可以说谎呢?”
内侍官忽然觉得官家变了。
“阿弥陀佛,梵华此言不假。”
官家仔细缠好了自己手上的护腕,对内侍官立掌念了句佛,而后转身离开了勤政殿。
“我去去就回,你且在这里守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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戌时三刻,坤宁殿西。
钱望舒赶到约定地点的时候,见到芭蕉树下正负手立着一个灰衣行者。
这是她第一次见武僧。
脱去袈裟的李慕乾,竟有些英勇神武在身上。
“李慕乾。”
她走近,虚着声唤了他一句。
行者闻声转首,对着她立掌念道:“阿弥陀佛,施主既然来了,便快些上路吧。”
这话说得,颇有些要超度她的意味。
“自然自然,戏快开场了!”钱望舒见时候不早,便也不再耽搁。
“得罪了。”李慕乾轻轻揽过钱望舒的腰,带着她轻轻一跃,便借着芭蕉叶跃上宫墙。
“等等。”
李慕乾正要发力带她跳上更高一阶的墙头,身边之人忽然叫了停。
“怎么了?”李慕乾侧头问她。
钱望舒抬头认真地看着他的眼睛,开口道:“官家,你我现在可是一条船上的人了,后悔可来不及了。”
既是自己逼他来的,又怕他反悔。
多此一举。
李慕乾闻言轻笑一声,反问道:“我们不是已经拉勾了么?”
说罢,他便带着她纵身一跃,跳进了宫外无边的夜色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