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零五章 我曾如卿,卿将似我
杂牌的雇佣兵们在五百名重骑兵面前根本没有任何机会,当他们被人与马的圈子困在里面时,许多人都惊恐地放下了武器,用着各种各样的语言大喊饶命。
但是那些人并没有手下留情。
安塔尔·巴托从宫廷骑士变成了无情的刽子手,他不在乎谁在战斗,也不在乎谁在举手求饶,他把他们通通送入了地狱。
他一点也不在乎这些人里有哪些是参加了两年半前对他庄园的突袭,又有哪些人是在之后才加入了这个佣兵团的。
他不在乎他让多少女人成为了寡妇,让多少孩子成为了孤儿。他一心只为了复仇,不想去考虑其他的问题。
敌人像热锅上的黄油一样越来越少,一直在百合花骑士身边战斗的西蒙也感到越来越可怕。他看着自己的战友们脸上痛苦的表情,看着他们在指挥官叛国罪的威胁下被迫做的事情,突然间他觉得自己已经无法忍受下去了。
“够了!”他责怪地对安塔尔喊道,“我们杀的都是些垂死和已经投降了的人!你没看到吗?”
安塔尔既没有看到,也没有听到,他继续在佣兵之中狂暴地挥着他的武器,就像他自己就是死亡本身一般。
“看看你的手下!”西蒙更加愤怒地大喊道,“你觉得这是他们该干的事吗?这是你该干的事吗?”
“他们还活着,他们还在动!”百合花骑士咆哮着,声音之中没有半点理智,“我说过我们要杀光他们所有人!”
他话音刚落,在骑兵包围圈的另一边,就有一个人从尸体堆下爬了出来,他也许受了伤,也许只是其他人的鲜血和内脏弄脏了他的全身,他之前一直在装死,所以没有人注意到他。
然后在一个不经意的瞬间,这个人从掩护他的尸体下爬了出来,以一个闪电般的动作躲开周围的士兵,像离弦的箭一样向一匹没有骑手的马匹冲去。
安塔尔发现这个正从圈子之中溜走的人就是雇佣兵的首领,于是他在第一时间就做出了决定。
“西蒙,军队现在开始由你来指挥,”他命令道,同时骑着战马撤出了包围圈中心,“直到战斗结束为止,你都是重骑兵的指挥官,按你认为合适的方式领导他们。”
“那你呢,大人?”男人惊讶地问道。
“我现在必须走了,”百合花骑士回答道,“我现在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处理。”
他猛地一踢马刺,催促着马匹狂奔,冲出圈子,追着那个骑着马正逃往西边森林的高个子。
西蒙没有想多久,他下达了重新列队的命令,然后带头冲锋,率领五百重骑兵加入主战场,不过此时的战斗已经结束了。
雇佣兵首领正驱使着他刚刚上的马,朝着不久前藏着库曼和匈牙利骑兵的地方赶去。
安塔尔跟在他身后,将浸血的剑收回鞘中,在催马加快速度之前,他在经过的尸体身上扯出了一根长矛,然后再飞奔着紧追着那个消失在森林里的男人。
“驾!”他催促着他的坐骑,“快点,追上去!”
安塔尔一直俯身靠在马匹的脖子上,放松了对缰绳的控制,试图让这匹为战斗而生的马儿跑得更快。他冲入树林,很快就看到了那个逃跑的人。
在不断加速前进的同时,骑士还需要躲避那些朝他脸上袭来的树枝,不过他的头盔起到了不小的保护作用,安塔尔只需要躲过那些粗壮的树枝即可,而在战斗中失去头盔的佣兵首领则不得不更小心地控制着他的坐骑。
再加上这个人显然不是一个非常熟练的骑手,安塔尔很快就拉近了距离。
但这时骑士马匹的速度开始变慢,也许是连日连夜的行军和短暂的休息让它在爆发的冲刺下迅速疲惫了下来,也许是它察觉到了它主人的紧张和仇恨,不管是怎样,安塔尔开始担心这个骑术远不如他的雇佣兵首领可能会从他眼前逃走。
于是安塔尔举起了他那八尺长的长矛,虽然这重矛一般是步兵用来拿在手上或插在地上阻挡冲锋的,而不是那种可以从马背上轻易投掷出去的轻短矛,他还是决定一试。
他伸直右手,将长矛举过肩膀,右臂绷得紧紧的,等到他们骑到一个稍微狭窄的地方时才挥动长矛,咆哮着将武器扔了出去,力道大到差点将他的肩膀撕裂。
长矛划出一道优美的弧线,带着怒吼劈开了空气,有那么一刻,它看起来似乎没法够到雇佣兵首领。
不过这一掷的力道确实不小,虽然它投出的高度很低,但钢尖矛头仍然刺穿了那人坐骑的臀部,马儿在眨眼间伴着一声嘶鸣倒下,骑手从马鞍上飞了出去,重重地摔在地上。
安塔尔也从他的马上跳了下来,拔出沾血的长剑,用另一只手扯下头盔。
“站起来,你这个肮脏的东西,看着我的眼睛!”他用尽全力对着雇佣兵首领吼道,“你没法再逃避我了!”
那人像是从噩梦中醒来一般摇了摇头,然后拄着手中的斧子缓缓起身。他至少要比骑士高一个头,而且肩膀也宽不少。
“你确实是一个巨人,正如每个人告诉我的那样,”安塔尔用发自内心的仇恨看着他,“但这身躯救不了你,没有什么可以救你。”
高大的战士不知道眼前的这个疯子是谁,但他也不在乎。虽然他的右肩因摔倒而受伤,但他仍然双手紧握战斧,忍着疼痛朝骑士劈去。
安塔尔轻巧地躲开了攻击,作为一名经验丰富的剑士,他从男人的第一个动作就已经看出来这个人不是他的对手。
佣兵继续进攻,不间断地在空气中划着一道道杀气腾腾的砍杀,但每一击都如出一辙地被安塔尔躲开。
终于,骑士厌倦了这个游戏,他双手握住长剑,以牛式的姿势向巨人冲去。
那人还没来得及再次出手,安塔尔就用剑刃就在他的左肩下割出一道两指深的伤口,然后在眨眼之间从他的肩膀上拔出剑尖,用不可阻挡的力量将佣兵的右手从手腕上砍下。
佣兵首领像豺狼一样嚎叫着,斧头和他被砍掉的右手一起掉在地上,然而他求生的本能似乎比疼痛还要强烈,他试图伸出左手去拿斧头,但安塔尔又在他的肩膀刺了一剑,将剑刃刺得更深,然后在流血的伤口上扭动着冰冷的钢铁。
“住手!!”佣兵痛苦地尖叫起来,发出悲惨的呜呜声,放弃了战斗,“快停下!”
百合花骑士从那人的肩膀上拔出了剑,突然间,森林陷入了一种奇怪的寂静。
远处,一阵微弱的战斗声被夏日的微风吹来,近处,洛尼亚河潺潺流过,鸟儿在树叶间漫不经心地叽叽喳喳,骑士一言不发,受伤的马在他身边的草地上痛苦地抽着着蹄,佣兵捂着流血的右臂大声呻吟着。
奇怪的是,那人看起来既不害怕也不绝望,而是很愤怒。他的所有手下在他的眼前像是羔羊一样被屠杀了,最后他也没能逃脱,他并不觉得难过,事实上,他早就不害怕死亡了。
他在为这无能为力的失败恼火,就仿佛是他做什么都是徒劳一般,他咬着牙,抬头看着那个有着鬼魂般双眼的骑士。
“告诉我我想知道的事情,”安塔尔强迫自己冷静下来,“我便会让你死得痛快。”
巨人轻哼了一声,“以我目前的情况来看,这似乎是一个相当公平的提议…”
然后,一种莫名其妙的瘙痒感从佣兵的胃里升起,涌上他的喉咙,他发自内心地大笑起来,又因极度的疼痛不停地咳嗽着,安塔尔再次被愤怒淹没,他用滴血的长剑抵在跪在他面前的佣兵的喉咙,剑刃再次渗出了鲜血。
“有什么好笑的?”骑士问,“你觉得我打不垮你吗?你觉得你足够强硬到承受所有折磨吗?好吧,我可以向你保证,我会让你崩溃的。
我们可以在这片森林里呆上好几天,你明白吗,你这该死的混蛋?好几天!只要我愿意,你就死不了,我会一块一块地割你的肉,剥你的皮,挖你的眼睛,而你就是死不了。
到最后,你只会向我哀求,宁愿让我痛快地把你送入地狱之火中,也不想再忍受我的折磨,你明白我的意思吗,你这狗娘养的?”
“我明白,我当然明白,”佣兵点了点头,渐渐收起了笑声,用血红的眼睛盯着安塔尔,“别担心,我知道我们之间没有任何区别。
我的敌人认为我是一个没有灵魂的无情野兽,而我也可以在你身上看到我自己,你也已经证明了这一点。
你说你会一直折磨我,我相信你做得到,只是…”他又咧嘴笑了,“你到底是谁?”
“所以你不知道我是谁…”
“我不知道,”佣兵痛苦地笑道,“我应该认识你吗?”
“你和你的人一起洗劫了一个庄园,”安塔尔告诉他,“并屠杀了所有在那里的人。”
“我这辈子掠夺过的庄园太多了,我已经数不清有多少个了,”佣兵回答道,“你说我屠杀了所有的人,你刚刚不也是把我那些不再抵抗的手下都杀了吗?”
“够了!”骑士咆哮道,“我们不一样,以前不一样,以后也不会一样!”
“你真的这么认为吗?”佣兵露出一口黄牙,“也许我们是同一个野爹生出来的杂种呢?”
安塔尔再也无法忍受这个人的嘴脸了,他调转剑身,将沉重的剑首狠狠地砸在了佣兵的脸上,把他的鼻子打歪了。
然后他一次又一次地击打着,最后抓住他的右耳,用剑刃最锋利的部分将耳朵切掉,就像是切面包和火腿那样简单。
这时佣兵已经完全停止了笑声,他先是躺在地上痛苦地吼叫着,然后再是呜呜地呻吟颤抖着。
他痉挛地作呕,但却什么东西都吐不出来,他现在才意识到谈论酷刑和经历酷刑有多么大的区别。
他害怕极了,为了避免遭受这残忍骑士的漫长折磨,他什么都愿意做。
“你到底想要什么?”佣兵喊道,他被自己的血呛到了。
安塔尔在他身边蹲下,抓住他的头发,把他的头抬了起来。
“细节,”骑士厉声说,“两年前,你袭击了一个庄园,就在杜比察的附近,一个前圣殿骑士的财产。你屠杀了农民、儿童、妇女、老人,所有人…
然后你抢走了所有能搬走的东西,把尸体堆成一堆烧掉了,你现在记起来了吗?还是要我从你身上割下别的东西?”
“我记得,那是你的土地,对吗?”受够了折磨的人颤抖着问道,泪水顺着眼眶滑落,“我真希望我从没有去过那里…”
但安塔尔并没有被眼泪或言语所打动。
“你被一个举止做作、穿着体面的人带到了那里,”他继续审问着,“他的名字是米科拉伊,对吗?”
“没错,是他带我们去那的,”佣兵迅速地回答道,“他说那里有巨大的宝藏等着我们,说你和你的主人在那里藏着整个圣殿骑士团在匈牙利的财富,说如果我们拿下这个庄园,我们都会有一辈子都花不完的黄金…”
这愚蠢的米科拉伊,骑士在心里痛苦地咒骂道,他真的相信了关于圣殿骑士的传说吗?这就是他毁了一切的原因吗?这就是这么多人不得不死去的原因吗?因为一个愚蠢的人相信了最愚蠢的故事?
又是一股怒火向他袭来,安塔尔用尽全身的力气才忍住了眼眶里快要涌出的泪水,为了掩饰这一点,他放开了那人的头发,转而掐住了他的喉咙。
“听着,”他贴近着佣兵首领扭曲的脸嘶吼道,“我现在只想弄清楚一件事,然后我保证会杀了你,米科拉伊现在在哪里?”
“我不知道!”佣兵艰难地说,“我发誓我不知道!”
安塔尔再也忍不住了,他的眼里充满了无助的泪水,咸咸的泪珠从覆盖在他脸上的泥土上滑落。
“你不可能蠢到这种地步!”他哭着大喊起来,“你杀了那么多无辜的人,却不能背叛一只卑鄙可悲的老鼠?他对别的什么都不感兴趣,告诉我他在哪,让我就给你一个痛快的死亡,告诉我,米科拉伊…在哪里!?”
佣兵首领叫得更大声了,“我不知道,我不知道,我不知道!!”
他的回答似乎奏效了,安塔尔放开了他的喉咙,一屁股坐在地上,试图扼制住他越来越强烈的抽泣声。
“听我说,”半死不活的佣兵嘶哑地说,“那个米科拉伊骗了我们,我不知道他的真实意图是什么,但当我们发现没有他所承诺的异端宝藏时,我们把他打了个半死。”
“这对我来说根本算不上是安慰,”骑士摇了摇头,“你已经毁了我的生活,我唯一的儿子显然已经死了,我的妻子将在修道院度过余生。
你夺走了我的一切,我的家庭、我的信仰、我的梦想、我的目标,一切…除了复仇,我没有其他的路可以走。
我知道我的妻子不希望我这样做,但我没有别的选择。我必须找到米科拉伊,我必须找到他,然后惩罚他,无论是,还是国王,或是上帝都不能阻止我。”
“我不知道他可能会在哪里,”佣兵重复道,“我发誓,我说的都是真话。在我们把他揍得半死不活之后,甚至还有人在他身上拉了泡尿,然后我们就离开了。
我们不在乎他后来怎么样了,我们没有杀他是为了让他受苦,被罪恶感和恐惧折磨,让他害怕你,害怕我们,这是比死还可怕的事情,所以我们留了他一条命。
我们本来是可以和他分享战利品的,但是…你拥有的一切财产并没有办法让两百个人都变得富有,我答应给我的手下一大笔钱,如果我知道收获只有这么点,我也不会去冒这么大的风险。”
骑士没有说话,又是一阵奇怪的寂静降临在了他们身上。远处已经听不到战斗的声音,只有大自然的音乐和受伤马儿的痛苦嘶鸣。
安塔尔擦了擦眼角的泪水,然后站起来,开始擦拭自己的剑,当他整理得差不多了后,他收起武器,转身背对着躺在地上的男人。
“嘿!”佣兵在他身后喊道,“嘿,回来!你答应要让我死得痛快!我已经把我知道的都告诉你了!”
佣兵首领知道他一生中做了多少可怕的事情,也知道没有人会为他那该死的灵魂祈祷。所以,炼狱之后,他的灵魂应该就会直接下地狱吧,但他不在乎这些事情,地狱就地狱吧…我已经做好了去死的准备。
安塔尔·巴托首先走近了那匹断了腿的马,将长矛从他的尾部拔出,然后干脆利落地插入它的喉咙里,结束了它的痛苦。
然后他再走到佣兵首领的身前,弯下腰拿起了那把长柄战斧。他双手握着武器,举了几下感受重量。
佣兵冷静地翻了个身,给即将出击的骑士一个舒服的位置,他一生中最后看到的东西便是自己的斧头向他的喉咙快速坠落。
伊斯特万·拉克菲坐在他的战马察巴上,看着人们从激烈的战斗中慢慢清醒过来,并开始给这个被鲜血、尿液、粪便和内脏弄脏的战场带来秩序。
人们分成了几个小组,一些人试图整理着战友的尸体,一些人在清点敌军的阵亡人数,还有一些人在收集武器、盔甲、护甲、戒指和其他有价值的东西。
乌鸦在高处盘旋,等待着他们不寻常的盛宴。拉克菲一丝不苟地清理着他的弯刀,将宽大的刀刃擦得闪闪发光。
他对自己的新武器非常满意,并纳闷自己为什么之前不早一点试试这种弯刀。有了它,他在近距离的战斗中也能造成不小的破坏,这让他十分惊喜。
可能唯一不足的就是他的武器并不好看,但战争就是这样,无论在宫廷和节日宴会里如何歌唱赞美,战争在现实中永远都不会是美丽的东西。
不久后,西蒙走到了他的身边,这位喜欢沉默的高大男人似乎也杀了不少人。
“你的主人呢?”拉克菲问道。
“我不知道,”西蒙摇了摇头,“而且他不再是我的主人了。”
拉克菲惊讶地看着西蒙,他不明白男人为什么这么说,但他还没来得及问,另一个人就跑到了他的面前。
“大人,我们这次的战利品很多!”他气喘吁吁地说,“至少有四百匹马,其他的就更不用说了。”
拉克菲满意地点了点头,让那人回去工作。
在战场的西端,失踪的安塔尔·巴托出现了,他缓缓策马,手里抓着一件长长的东西。
“那是什么鬼东西?”拉克菲喃喃自语,看着从远处慢慢接近军队的骑士,“你又做了什么,你这该死的家伙?”
安塔尔似乎并不着急,他慢慢地骑马穿过遍地的尸体,等他一靠近,西蒙和拉克菲才看清了骑士手中的东西:一把长矛,上面有一个血淋淋的脑袋。
拉克菲没有再说话,他和西蒙默默地看着骑士从他们身前经过。
最后,安塔尔下了马,走到了堆积着敌人尸体的地方,拿起长矛,将其刺入了地面。
曾经令人闻风丧胆的佣兵首领,现在只剩下一双呆滞无生气的眼睛,仿佛是在从地狱传递着他的信息:
我曾如卿,卿将似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