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9章 天下第一
九月初七。
天气晴好,湛蓝的天空,万里无云。
瘦西湖水光潋滟,映不出一丝云影。
李莲花他们沿着湖边,往约战的地点去。
三个小的加方多病,提着刀剑,走路带风地行在前面。
李莲花和笛飞声,一个垂手,一个负手,缓步走在后面。
李相夷手心有轻微的冒汗,也不知是不是天气热的缘故。
“你紧张?”
小笛飞声偏头问。
李相夷反应了一秒,才否认道,“没有啊。”
实际上,他是有点。
虽说是成是败,都没什么关系。
但此战是他发起的,与当今天下第一高手,正正式式的一战。
当“正式”这种东西,一步步靠近的时候,通常总会令人心弦上浮。
不过,他是不会承认的。
还用手背,敲了下南宫弦月胳膊,“他紧张。”
“谁说的?”南宫弦月忙碌地换手拿刀。
“本少爷淡定得很。”
言罢,他推给了方多病,“你大徒弟才紧张呢。”
方多病先是对“大徒弟”三个字表达不满,捶了他一拳。
而后才翘着拇指,指自己说。
“笑话。”
“本少爷从三岁起,就不知道紧张为何物了。”
“不像某些人,口是心非地很。”
“是吗,”小笛飞声一掀嘴角,“那我去告诉李莲花。”
“上次莲花楼碎的花盆,是你一剑戳烂的。”
根本不是刮大风,吹掉在地上摔的。
方多病一慌,很快福至心灵地回击。
“我那是不小心的。”
“你要是敢说,我就说你一拳砸穿锅底的事。”
然后锅被造谣,是用太久,自然脱掉了。
他们手头上,或多或少,都有各自损坏了莲花楼什么什么东西的把柄。
瞒着李莲花,不让他知道。
“你们两个,能不能小点声。”李相夷提醒。
“生怕李莲花听不见是吧。”
南宫弦月也劝,“一荣俱荣,一损俱损啊喂。”
那些事,即便自己不是主犯,也多多少少沾点边。
这俩相互捅窝子,保不齐会把他们俩带进去。
话音刚落,后头似乎窜来飕飕凉气。
“原来,”一个暗流涌动的平和声音传来,“还有这么多我不知道的事情呢。”
四个人回头,或干笑笑,或维持着表面的镇定。
李莲花突然出声,比跟窟颜达打一架,让人紧张多了。
“何止这些。”笛飞声拱火。
四个人朝他递眼色。
意思是,别以为没有你的份。
我们完了,你也跑不了。
笛飞声止住话头,没有再往下透露的意思。
李莲花目光扫过这五个人,一会后抬手指指他们。
大意是,等战完回去,有他们好果子吃了。
不知不觉,六人一狗已行至了地广人稀处。
高手交战,造成的伤害不可谓之小。
所以,最好是远离屋舍人群。
从岸边了眼而去,湖心架着座演武台。
圆圆的,仿佛一片硕大的灰色王莲莲叶。
那台子,是扬州好武的一些江湖客,在一二十年前,出资建的,专用来切磋武艺。
台子侧面,雕有八条含珠戏水的游龙,故名遇龙台。
此台扬名天下久矣。
哪怕是身在扬州外,知晓它的人,也不计其数。
因而,相战的地点才约在这里。
他们刚到,就见另一条路上,步来两个并排的人。
一个高大的缁衣人,右边袖子,空荡荡地飘着。
另一个,是穿戴着枣红坎肩鹰翎帽的姑娘。
正是窟颜达和屠岸吉娜。
“好久不见。”他们双双道。
“好久不见。”六个人也道。
一两秒后,李莲花的目光,在窟颜达他们身上顿了下。
“你们这伤,如何了?”
“没什么大碍了。”窟颜达垂眸,瞥眼自己的右臂。
随后,又看向旁边的人。
“吉娜也好得差不多了。”
屠岸吉娜举起自己的双手,手背朝着他们。
脸上盈着愉快的笑,“指甲也长出来了。”
她十指的指甲虽被绞掉,但甲床并没有坏。
只要好好养护,少则两三个月,多则五六个月,是可以长回来的。
如今三月已去,指头原本模糊的血肉,已重新被指甲覆盖。
“李先生,”她眼里溢着诚挚的感激,“谢谢你的药。”
李莲花总是不动声色地,记得很多事情。
他向窟颜达,询问过屠岸吉娜的情况。
于是,在逐州的镜芜山庄,曾向一位神医讨教过。
被拔掉的指甲,还能不能长回来?
又如何养回来?
那神医给开了凤仙花、苦参、百部等药,可活血化瘀,预防感染,促进指甲的生长。
买了药后,他便交给窟颜达,让人带回去。
“姑娘客气了。”李莲花微微颔首。
“要谢的话,也是谢那位神医。”
“在下不过是借花献佛罢了。”
“李先生谦虚了。”屠岸吉娜放下手道。
“我听江湖上的人说,你也是一位神医。”
“能担得上神医之名的,医术必是出神入化。”
李相夷几个人听罢,心头憋出一声笑。
什么神医,七窍通了六窍的假神医罢了。
也就是撞了大运,声名才如此浩大。
李莲花注意到,自家几个人讥嘲的神色。
暗暗瞪了瞪他们,才摆手道,“不敢当不敢当。”
他说完话后,窟颜达往李相夷瞧去。
“你呢,你怎么样?”
“我吗,”李相夷含笑,“我早就没事了。”
“那就好。”窟颜达放心了。
又攀谈了几句闲话,他们开始讨论相战的事情。
因窟颜达断了一臂,握了刀,就腾不出手使其他招式了。
所以加了项规则,不可以换手拿兵器,还有使拳运掌。
定完规则,李相夷三个小的,还有方多病,就开始排队对战。
李相夷排了第一个。
窟颜达见他们决定好了,就对李相夷说。
“那我们便开始吧。”
李相夷却犹豫了犹豫。
他往一个方向眺去,也不知是想到了什么,原本舒展的眉目,一寸寸低落下去。
直到花草掩映间的小路,迈来个桃粉衣裙的温婉姑娘。
同他远远对视了一眼。
他眉目才又绽开来,眼里盈着晶亮的笑。
还以为阿娩不来了呢。
他都准备好,让老笛他们先上了。
此刻的小笛飞声他们,颔首同乔婉娩见过礼后,神情饶有兴味得很。
“李相夷总算是开窍了。”南宫弦月脑补欣慰道。
“居然知道约人了。”
“就怕是人约他。”小笛飞声轻叹一声。
南宫弦月端量他一眼,脑中灵光一现。
“对了,你这铁树打算什么时候开花?”
“角大美女,”他跟李相夷学的称呼,“性子是辣了点,人还是挺好的。”
小笛飞声睨他一眼,没答。
方多病则抱剑摇了摇头,“他们俩难说。”
“为什么难说?”
“隔着——”
方多病本想说“隔着仇”。
转念一想,是上辈子的仇。
在这个时空,便算不得仇了。
只是,若真种出了果,不止死阿飞的脸色臭极了。
他们的心情,想必一时间,也难以言喻得很。
不过,他望望小笛飞声。
就那直头直脑的样,种出果的希望,怕是比太阳打西边升起还要困难。
另一边,笛飞声对李莲花低声道。
“当年你与血域天魔战了两回,乔婉娩想必都在。”
“如今她来,也是一种必然趋向。”
“李相夷乐在其中,你又何必为他发苦。”
李莲花背着手,眉头微蹙。
“李相夷有什么值得我为他发苦的。”
他是怕他,到后面惹了人伤心。
“李莲花,”笛飞声认真道,“有些东西没走到穷途末路,不是你想断,就能断的。”
李莲花默然两秒,不欲与他争辩。
抬了抬手道,“诶,他们要打了。”
“找个地方坐着去。”
说着,他就提步往一块平展的石头走去。
在上面坐下,掸了掸膝盖的布料。
笛飞声跟上去,搁旁边坐下。
方多病、小笛飞声和南宫弦月,也在附近,找了倒伏的枯木,还有石头来坐。
姑娘间,有姑娘间的共鸣,乔婉娩和屠岸吉娜凑一块坐着了。
至于狐狸精,则趴在李莲花他们脚边。
两只耳朵,立得高高的。
谁没事干,摸它两把,它就舒服地,把耳朵往后折。
众人一狗,皆放眼而去。
空旷的水面上,惊起一圈一圈的涟漪。
李相夷和窟颜达,双双踩着水波,飞向水中的遇龙台。
然后相对而立。
刀剑出鞘,在明媚的日光下,闪烁着粲然的银光。
湖面陡然起了风,水波异常地蠢蠢欲动。
铮——
冷铁相击,发出响亮的一声脆鸣。
两人一致出招,刀剑针锋相对地抵在一起。
四目相触,战意就此生发开来。
窟颜达沉肘发力,以刀压剑偏至左下。
而后侧刀刮着剑,横切向李相夷脖颈。
李相夷头颅腰身俱是后仰,剑尖则上挑刺去。
窟颜达旋身避开,凶悍一刀,即从后方砍去。
李相夷步子一转,飞速绕了半周。
竖剑格挡的同时,祭出一记旋风般的扫堂腿。
然是扫了个空。
窟颜达并没有腾跃后翻,而是展开了迷踪步,瞬息间移至对手侧面,劈来震天撼地的一刀。
但那一刀亦是扑空。
李相夷施展开婆娑步。
整个人像一道翕忽不见的白影,登时绕至他后方,刺来势如破竹的一剑。
窟颜达眸光一凝,即刻掉刀扛下那剑。
通身的气劲迸发出来,凝于刀上,同剑身凌厉的气劲相抗。
砰地一声,内力胶着一阵炸开。
两人皆被震得后退,滑在遇龙台边缘。
“你进步得很快。”窟颜达讶然一笑。
无论是速度,还是真气,抑或招式,同三个月前相比,都已一日千里,不可同日而语了。
他看得出来,眼前的年轻人,是个武学奇才。
“过奖了。”李相夷回。
他注目着那双棕色眼睛,只觉得窟颜达与三月前相较,也不同了。
虽断一臂,使的是左手刀,可没有丝毫逊色,反倒更加出其不意了。
闲话一二,两人提着刀剑又上。
战意煊赫,缭绕不绝。
“李莲花,依你之见,你能赢吗?”
岸上,方多病凑近李莲花,暗戳戳问。
李莲花目纳着湖面之景。
只见一个剑出如虹,可破苍穹。
一个刀能扛鼎,席卷八荒。
两者出招,皆是利落干净,力道十足。
速度也都快得没边,一个形若流云,一个飘如鬼魅。
就是他,也要集中注意力,才能分辨清楚,是哪一步到哪一步了。
目前而言,两人你来我往,一时是不分上下的。
他顺了顺衣带子,好笑道。
“这我哪能知道。”
“你是过来人。”方多病理所当然道。
“肯定能看出点不一样的。”
李莲花扫他一眼,刚准备拿,他和李相夷备战的时间不一,来说事。
还没说,小笛飞声就插话问。
“什么过来人?”
师徒俩怔了下。
这耳朵什么东西做的,这么尖。
一秒后,李莲花指指远处。
“什么过来人,我们说,那边有人过来了。”
附近不远,响起几声吵闹,的确有人来了。
岸边是条绿绸带般的树林,树林出去,是住着人家的。
不少人听闻动静,纷纷赶来凑热闹了。
加上遇龙台不是什么小众之地,平常也有江湖客来。
这不,有十几个人,聚来斗武来了。
然后就觑见了湖心的一幕幕。
不管是普通百姓,还是那些会武的江湖客,基本都对遇龙台的比试,见怪不怪了。
可这一次,他们睁大眼睛,被台上的战斗拉扯着,一颗心激动得上上下下,不停地拍案叫绝。
“这两人谁啊?功夫这么高。”
“不知道……”
片刻后,有个执锤的人答。
“我知道,那使刀的,是血域天魔。”
“多年前,我见过他跟人打。”
“万人册第一的血域天魔?”听见的人大诧。
执锤的人,为自己的见多识广,扬眉“嗯”了声。
“白衣的呢?”
那人不清楚了,摇摇头缄默下去。
过了会,又有人议论起来。
“我从未见过如此快的刀,还有如此快的剑。”
“那又是什么步子?我看都看不清了。”
“白脸小生的,好像要更快一点……”
突地,人群沸腾起来,呼声连绵。
狐狸精也嗷嗷两声,也不知是被吓到,还是在欢腾。
湖面上巨响迭起,窜起十来根水柱,直冲天际而去。
又轰然砸落下来,掀起翻滚的水花,搅得平静的湖面不得安宁。
两股真气涤荡着,扫出很远很远。
几乎要靠到岸边。
一个老翁,摇着渔船,本是要往这边来捕鱼的。
见水浪涌动,知晓又有江湖人在打架了。
不过,他也不慌,很从容地把船,停在不远不近的地方。
坐在小舱里荫太阳,等着什么。
咻——
一条胖头鱼从天而降,正中船内。
老翁高高兴兴地捡起,放进养着水的木桶里。
一条两条又一条,他笑得合不拢嘴。
有江湖人斗武看,还能不劳而获,实在是美事一桩。
此时,日头已攀得老高。
白亮耀眼的光芒,照在演武台上,被刀光剑影片得稀碎。
窟颜达使了式“猎天骄”,马刀携着目空一切的真气,往对面劈去。
李相夷只觉得,有一头身经百战的凶狼,径直狂奔着,往他撕咬而来。
他横剑相抵,一时竟不能抵。
整个人恍临山崩,失重后压下去,一寸寸往地面倾斜。
就在要倒下的那一刻,他狠狠一咬牙。
气劲从四肢百骸漫流而过,汇集于剑上。
他死命一撑,将窟颜达的人和刀悉数撑开。
揪住这短暂的喘息,他挪步移开。
剑锋在手上一转,凌然起势。
一式在那三个月内,练了千遍万遍的应对之策,“射天狼”打出。
空中响起了呼啸之声,似有满弓的箭矢射出,剌破了空气。
寒芒疾闪,一剑直刺而去。
窟颜达以刀相弹。
刹那间,又生了一式“牧人炉下”。
此招一改凶悍之风,居然温和得不像话。
气劲吹起的风,仿佛风过草原时,低低的絮语。
李相夷恍然间,好似瞧见,一个牧羊人赶羊归家后,坐在帐篷前,烧着炉子煮起乳茶来。
热气氤氲着,化在风里,一切都那么静。
可他明白,最无害的东西,才是最危险的。
果不其然,柔软的皮囊下,是无形的锋利气劲。
就像一把把小刀,密密匝匝地,割在他身上。
一瞬间,竟疼得无知无觉。
直到胸腔泛咸上涌,他才感觉到,自己受伤了。
大梦在这一刻醒来,他侧眼一看,脚下已踩在演武台边缘。
衣服后摆垂着,掉在水里,已湿了一大片。
他猛地大醒,少师一点台缘,借力翻回台上。
脑中灵光一点,一招“剑吼西风”应运而生。
遇龙台上,蓦地刮起了烈风。
迅猛地吹拂着,导致湖水震荡不已,要上下颠倒,倾覆了去。
如果不是水上,而是林间,想必已有大片的树,被拦腰折断。
他剑行中正飘逸之路,却也可壮阔而盛大。
窟颜达失了一势。
握在手中的刀,震颤不已。
他被强横的气劲逼着,也逆向滑向演武台下去。
半只鞋子悬在水上。
要不是以刀拄着台面,十有八九,是要掉下去湖中。
当然,即使不会水性,掉下湖中也不要紧。
演武台下,有更广阔的石基,也就是过膝的深度。
只不过,掉下石基,就意味着输了。
他忍痛抹掉嘴角的血,返回台上。
他还没有输。
更多的,他想看一看。
地平线喷薄而出的,新一轮的红日,光与热到了什么境界。
岸边涌来的更多看客,也额外想知道。
这一战,江湖第一的神话,会不会改名换姓。
李莲花听着那些嘈杂的讨论,像听见了多年前的讨论。
他注视着台上的白衣身影,也像注视着曾经的自己。
一切的记忆,蝴蝶扑翅般飞出来。
破除时空的桎梏,在这一刻重合。
李相夷会赢吗?
他会赢吗?
是多年前他的疑问。
也是现在,李相夷的疑问。
他全神贯注地盯着窟颜达,想要判断出,那柄寒凉肃杀的马刀,在走什么路子。
他瞳孔骤缩。
台上掀起了更猛烈的风。
那风卷起粗粝的黄沙,并夹带着滚动的砾石,纷纷扑面而来。
他一下子,就逆风走进了戈壁大漠中,寸步难行。
身上被那些沙,被那些石,磨出道道血痕。
白衣上,浸出明艳的颜色来。
很快地,寒气侵袭而来,暴雪降临。
沙丘上落满了雪。
他脚下一空,陷入流沙里,沙雪流动着,快速盖在身上,将他掩埋。
冰冷的,窒息的,荒芜地绝望着。
他心下了悟。
“卷地朔风沙似雪。”
风沙越来越大,雪也越来越大。
刀影电光一样,一下一下撞着李相夷的剑,他被打得节节败退。
握少师的手,青筋暴起,逐渐发麻。
他有些支撑不住了。
要输了,他想。
然而,不到最后一刻,李相夷从不认输,也绝不认输。
他挣扎着,从沙雪里爬出来。
一剑绝地逢生。
真气空前绝后地,陡涨开来。
随后平绽而开,宛若东风卷来团团乌云,堆叠在天空之上。
唰地,雨水裹着春天的温度,瓢泼落下。
落在重重青山,洗刷掉一地沙尘。
迅捷地平移着,过了边关,又落进沙漠里。
将风沙压下,将雪融化。
大地寂静,四方空明。
“东风吹雨过青山。”
窟颜达凶悍的气劲,被熄灭了。
他目光一凝。
明亮的剑光,从逐渐清晰的雨后,横扫六合般扫来。
他胸口剧烈一痛,被贯飞至空中。
本是要砸向下沉的石基,落进水里的。
可倏地有一道力,拉住了他。
他稳稳站在台上,对上了李相夷黑亮的双眸。
“我输了。”
窟颜达露出一个心服口服的笑。
他拍拍李相夷肩膀,诚恳道,“从今往后——”
从今往后什么,被岸边一潮接一潮的惊呼掩盖了。
李相夷在冗杂的呼声中,漫出一道做梦般的,轻而重的心声。
同多年前的多年前,李莲花胸中一样的心声。
他战败窟颜达了。
他是天下第一了。
从今往后……
李相夷便是这江湖中的——
天下第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