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8章 江山笑
西瓜开始死藤了。
碧色衰老成枯黄,仿佛流逝殆尽的时间。
三个月,就快结束了。
李莲花他们,收了地里的菜。
一部分卖逐州城里,一部分留着赶路。
六匹马拉着莲花楼,慢腾腾地往扬州去。
车辙在路上,滚轧出漫长的痕迹。
到扬州时,已是九月初六。
他们是当天下午进的城。
刚进城,就远远望见,一高楼拔地而起,鹤立鸡群地,矗立在一众雕甍之上。
“那是什么楼?”
“建这么高。”
莲花楼车辕后的门大敞,楼里的人挤在门口,观赏着扬州之景。
南宫弦月了眼而去,只觉那楼身在浮云之中。
故而出此一问。
“就让见多识广的本少爷告诉你吧。”方多病撩了下高马尾。
“那楼是一栋酒楼,坐落于瘦西湖东水边上。”
“是全扬州最高的酒楼。”
“名为,‘江山笑’。”
“江山笑。”拉缰赶马的笛飞声,闻言扭头,溢满兴味地,瞥了眼李莲花。
“倒是有故事得紧。”
“是啊。”方多病也看眼李莲花。
“有故事得很。”
李莲花冲他们“啧”了一声。
“什么故事?”李相夷来了兴趣。
“关于李莲花的?”
说着,他向李莲花投去目光,“你去过江山笑?”
“他可不止去过。”方多病盈笑道。
“他还招摇过。”笛飞声顺着接话。
“招摇?”
小笛飞声一拱眉,似乎听到了,什么格格不入到了不得的词语。
“他还会招摇呢。”
他边说,边上上下下打量李莲花。
一双淡然的眼睛,一袭素雅的长袍,分明是静在水中的月。
惊不起一声滔天的呐喊,泛不起一丝浓郁的色彩。
招摇,实在是太远太远了。
远到李莲花,都不大敢想象,那一抹红绸的样子。
“年少浮华,不懂事罢了。”
他轻摇下头道。
“所以说了半天,到底是怎么个事?”
南宫弦月听得心痒,出声问。
“你们倒是说出来,别打哑谜行不行。”
“这我们可不敢说。”
方多病瞄眼李莲花,只觉得那隐晦的神色,比刀剑的锋芒还要可怕。
只要透露一丁点,晚上睡觉时,怕是要睁只眼闭只眼睡了。
笛飞声此时也闭了嘴,专心致志赶车。
还挺有自知之明。
李莲花很满意他们的态度。
三个小的,就颇为遗憾了。
话说到一半,把人胃口吊起来,又不说的人,最可恶了。
好一会后,南宫弦月戳下李相夷,挑话道。
“诶,我听说,乔姑娘是扬州人。”
“数月前回了扬州,想必尚未离家。”
“你去不去找她?”
小笛飞声也牵着嘴角,微浅一笑。
“这可是大好的机会,别错过了。”
李相夷左白一眼,右白一眼。
然后伸手拨开他们俩,大跨步进楼去了。
轱辘轱辘——
莲花楼穿过热闹的街巷,往瘦西湖驶去。
与窟颜达约战的地点,就在瘦西湖。
把楼停那边去,也方便。
约是小半个时辰后,他们到了地方。
将楼荫在一棵柳树下。
袅娜的柳条,低垂在檐上,也垂落进湖水里去。
湖水是一派碧色,恍若一块巨大的翡翠,磨成了微波荡漾的镜子。
湖岛上建有亭台楼阁,九曲之桥蜿蜒连接,亦有拱桥相架,错落于碧水林木之间。
游人行于其上,观赏风光。
水面上,则游着白头鸭,还有游船和渔船。
也不知是哪艘船,传来清越的琵琶小调。
宛若天上仙乐,使人耳朵暂明。
“瘦西湖,是个好地方。”
李莲花款步下楼,在湖边站了站。
大好的景色,看得他心情愉悦。
“在这里晒晒太阳,喝喝茶,听着小曲钓钓鱼,真的蛮不错的。”
“你不是想在这里养老吧?”李相夷问。
“也不是不可以。”李莲花屈着食指,对着湖面一点。
然后,绕着湖边走去了。
五人一狗跟上去。
走着走着,到了江山笑楼下。
“这是在干什么?”南宫弦月出言。
“这么热闹。”
楼前人挤人的,摩着肩接着踵。
“看样子,应该是在弄什么的活动吧。”方多病目光从下往上移。
只见楼下,扯起十来条长长的红绸,一路扯到顶楼屋脊。
脊中,放有一朵大红绸花。
“去打听一下不就知道了。”小笛飞声抱着刀道。
“我去问问。”李相夷小跑而开。
他去到人群后,随便挑了个人,拍拍他肩膀,礼貌询问。
那人回头,向他一五一十说了。
李相夷又小跑回去。
“是有活动。”
“这酒楼老板,对武学颇感兴趣。”
“说谁要是能在五息内,顺着红绸上去,摘到顶楼的绸花。”
“就送上一品菜宴一份,外加三坛美酒,‘江山笑’。”
“江山笑”不止是酒楼的名字。
酒楼的得名,正是因为此间所产的美酒。
这酒酿造难得,就是千金,也难求上一杯。
更有传言说,在百年前,熙成帝一统南北,走水路自京杭运河返京,路过扬州时,饮过此酒。
他当时站在高楼之上,俯瞰自己打下的万里江山,不由得朗声一笑。
便为美酒赐名,“江山笑”。
故而人人争先恐后,都想尝一尝,天子尝过的美酒。
只可惜量少价高,不是人人都能喝得上的。
三坛,已经是酒楼一个月出产的量了。
如今,只要能在规定时间内,上得了屋顶,就能获得三坛。
是故有些轻功的,都想来试试。
这不,又有几个人踩着红绸,争相往屋顶去。
笛飞声看得直摇头,“慢。”
他刚评价完,李莲花就试探劝道,“阿飞啊。”
“你轻功如此之好,要不要去试一试?”
他已经很久没有喝过“江山笑”了。
上一次喝,已过去十多年。
如今,连味道也记不起来了。
碧茶损记忆,他忘记了很多事情,也忘记了很多味道。
毒解了以后,有些东西,也记不起来了。
剩个模模糊糊的影子,存在脑海深处。
江山笑,这恰好有机会,也能想想,那是什么味道。
李相夷来喝,是什么味道。
李莲花来喝,又是什么味道……
当然,他早就不是李相夷了,不会招招摇摇地去拿酒。
既然老笛说他招摇,不如撺掇他去招摇一把。
笛飞声瞥他一眼,无动于衷。
“这种事,找我作甚。”
他往李相夷望去,望了个空。
李相夷已经闪没影了。
而人群中,忽爆发出一阵惊呼。
只见一袭劲练白衣,不知打哪儿冒出来,转瞬间跃上了红绸。
脚下运着闻所未闻的步子,踏出令人叹为观止的速度。
刹那间,就掠过一众参赛者。
飒立在屋脊,轻巧地抓起绸花,抛了抛。
白衣胜过冬雪,稠花塞过红枫,两者在高处相映成辉。
人们仰头,这才稍稍瞧清了他的样貌。
而后,又响起一片惊呼。
李相夷,只花了三息的时间。
当——
楼下一声铜锣响。
负责此事的掌柜高声宣布,“诸位,江山笑落花有主。”
“赛事到此结束!”
宣布完,他朝屋脊上的人开口。
“这位小公子,还请下来领酒吧。”
李相夷就抱着绸花,飞身而下,领酒去了。
李莲花他们,就在原地等他。
“诶李莲花。”方多病凑近,胳膊肘撞下人。
小声道,“你当初是不是也这么得过酒?”
李莲花默认了。
他的确这般得过酒。
一坛,在红绸舞剑的时候,喝掉了。
一坛带回云隐山,送给了师父。
还有一坛,送给了……单孤刀。
一两盏茶后,李相夷踏出了酒楼。
他腰间别着剑,手里拎着三坛酒,还有一个食盒。
食盒里,装的是酒楼的招牌一品菜。
刚出门口的那一刻,他同一个桃粉罗裙的姑娘错身而过。
很熟悉,他眸光微动,迟疑着喊了声。
“阿娩?”
乔婉娩也注意到了,恰好转头,“相夷?”
两人相向,各退了两步。
“你来这里是……”李相夷问。
乔婉娩扫了堂内一眼,“我祖母爱喝这里的鲈鱼汤。”
“我来买一盅。”
“你呢,怎么来扬州了?”
李相夷说了,与窟颜达约定一战的事情。
“原来是这样。”乔婉娩点点头。
过了片刻,她抿下唇问,“等那天,我能去看吗?”
“当然。”李相夷搓着系酒坛的络绳,慢半拍一笑。
“你有空的话。”
“那说好了?”
“嗯,说好了。”
之后,乔婉娩就进酒楼买菜去了,李相夷提着东西,继续往外走。
而等他的人,早已不耐烦了。
“李相夷怎么还不出来?”
南宫弦月把腿的重心换来换去,拖着恹恹的调子道。
“红颜。”小笛飞声言简意赅地解释。
他站的角度,刚好能觑见门扉后,李相夷和乔婉娩的一点影子。
南宫弦月不恹了,凑到他那边望。
“哪呢哪呢?”
方多病也来了精神,走过去伸长脖子。
“这缘分,果然是妙不可言。”
“妙不可言。”笛飞声对李莲花刻意重复。
李莲花梗了口气。
甩甩衣袖,离他远远的。
笛飞声不赶跟前揶揄他了。
兔子急了会跳墙。
把李莲花惹急了,他会闷声倒坏水。
到时候,连自己怎么掉坑里的都不清楚。
话语间,李相夷已经回来了。
展颜笑道,“感谢我吧。”
“你们都有口福了。”
不止有口福,还省钱了。
要不然,把莲花楼的钱花光了,再把狐狸精卖了,都不知能不能买到一杯江山笑。
还有一大盒精选名菜。
此时,瘦西湖的湖面,水波轻轻摇晃。
把夕阳投来的浓烈油彩,晃成了片片碎裂的金箔。
傍晚到了,也该吃晚饭了。
他们就携着免费的酒和晚饭,往莲花楼去。
到楼里,摆上杯碗筷子,团坐桌前。
揭开食盒,取出菜来。
还挺丰盛,高一品的蟹粉狮子头、烤方、盐水鹅、文思豆腐,还有拆烩鲢鱼等等。
统共,有八九个菜。
他们的小方桌,都差点搁不下了。
“先尝尝这酒。”
李相夷捞过一坛酒,揭开酒封。
酒香飘散出来,俄顷间,就溢得满屋子都是。
光是闻着,就知道是好酒。
他斟满六只杯子,每个人各拿一杯。
在桌子中心上空碰了下,而后喝上一口。
滋味醇厚绵长,从喉咙沁进肺腑,久久都散不去。
“这江山笑,果然名不虚传。”方多病歪了下杯子道。
李莲花“嗯”了声,“是好酒。”
好到十多年前的一幕幕袭上心头,年少的畅快都明晰起来。
只不过,红绸的旧影褪了色。
他能记起来,却再也不会为之澎湃了。
滋味还是从前的滋味,人已不是从前的人。
细品起来,滋味仿佛也不似从前,而是隔了沧海桑田。
他又举杯喝了一口,把岁月都喝进肚子里。
恍然,忆起什么事来。
他看眼李相夷道,“回头,把这酒,给你师父带一坛回去。”
“知道了,我正有此打算呢。”
李相夷倒着酒应。
年轻人潇洒痛快,他已经仰头灌了一杯。
旁边,排着几只空杯,依次是方多病,南宫弦月,还有两个笛飞声的。
李莲花摇摇头,搁下未尽的酒杯,夹了筷子菜。
“这酒烈,容易醉,别喝太多了。”
“倒是吃点菜。”
五个人嘴上应,但没多会,把一坛都分完了。
南宫弦月倒下了,趴在桌子上。
“真菜。”方多病嘲笑说。
实际上,他双颊酡红,也有点坐不稳了。
话音刚落,就差点从凳子上栽下去。
李莲花叹气扶了他一把,“都让你们别喝这么多了。”
方多病拨开他手,“我没事。”
“本少爷酒量好得——”
“很”字没说出来,桌面一震,他同南宫弦月,头朝头趴下了。
李相夷眼疾手快,提早一步,撤走了他面前的烤方,置到别处去。
“一个两个,酒量都这么浅。”
他都没怎么晕。
瞧瞧李莲花,面色没什么变化。
两个笛飞声,也没有。
于是,他摸上一坛新酒,道,“就剩咱们四个了。”
“要不比一比,看谁酒量最好?”
李莲花移走了酒杯,“我就不比了。”
小笛飞声则来了斗志,“好啊。”
笛飞声却一反常态,还反过筷子,压住李相夷要开封的手。
“这坛酒,还是你自己留着吧。”
“酒是你拿回来的,总不能都分食了去。”
喝完了,红绸舞剑喝什么。
万一换个酒,李相夷招摇不起来怎么办,岂不是帮李莲花,白白浪费了招摇的大好机会。
小笛飞声不知大的自己的心思,只觉得此话甚是有理。
当即把自己的杯子挪了回来,转而去吃菜。
“也是,你自己留便好。”
没人一块喝,李相夷也没了兴致。
先留着再说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