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6章 自有打你的理由
嗖嗖嗖——
空旷的野地上,一根根小木棍,从木桩里飞出来。
从四面八方,袭向阵中人。
阵中人不辨面貌,唯余一白色虚影辗转。
李相夷步子飞速挪移着,躲避那些小木棍。
然而,还是慢了。
一两根点在他胸口,三两根戳在他后背,发出轻微一点钝痛。
“发完了。”
方多病走到阵缘,将机关罩门扣上。
这是他们就地取材,自制的一个小阵。
用来练速度。
木桩是林子里劈的,有百十来根。
参考奇门遁甲之术,立在地上,可旋转,可移动。
桩上凿有密集的孔洞,可将小木棍插进去。
为了减小伤害,木棍削的是圆头。
内里再置机关,将木棍弹射出来。
机关上有铜丝线,控制其松紧程度,便可控制木棍的弹射速度。
每次过阵,以木棍发完数量为准。
李相夷闻言出阵。
“一二三四……”南宫弦月凑上去,绕着他数衣服上的点,“十一个戳。”
“减去上次的六个,”小笛飞声交叉着双手道,“这次五个。”
木棍的圆头上,浸了青草汁,会在衣服上留下痕迹。
“还是地品。”李相夷有些沮丧。
木棍的弹射速度,分了“天地玄黄”四个等级。
判定等级的依据,就是被木棍戳的印的数量。
十个到三个的范围,就是地品。
他最近练到这个品阶,死活练不上去了。
“那也比我们好呀。”方多病点点自己衣服道。
他被戳了八个,跟这个时期的自大狂一样。
南宫弦月则被戳了十个。
不需要跟窟颜达一战,但是遇上武学,就爱凑热闹的笛飞声,一个都没被戳到,还是弹射速度最高的情况下。
“老笛啊,你这速度,是越来越快了。”
“与五年前,不可同日而语。”
搬着躺椅,在边上看戏的李莲花,撑着扶手起来,迈过去小声道。
“比不上你的婆娑步。”笛飞声负手道。
李莲花打马虎眼,“婆娑步,谁的?”
“这李相夷已经死了,婆娑步也跟着死——”
远处,捡木棍的李相夷望过来,眉目困惑。
“我怎么听到我死了。”
“你幻听了。”李莲花朝外摆摆手。
也是,他能吃能睡,能跑能跳,还好好的呢。
李相夷埋头,继续捡木棍。
方多病、小笛飞声和南宫弦月三人,也在捡。
捡完,再浸一遍青草汁,插回桩子上继续练。
有的射不见了,就拿备用的,备用的没了,就去林子里削新的。
边上的李莲花,则沿着之前的话。
道,“我这个叫——”
“萝卜步。”笛飞声侧目看他一眼,接话说。
“反了。”李莲花提醒。
笛飞声却跟没听见似的,重复了一遍。
“萝卜步,你果真是变了。”
“名字也取得这般俗。”
李莲花缄默下去,“……”
片刻后,又噙着点笑意说,“我倒觉得当个俗人挺好的。”
若是换作十年宿敌重逢时,笛飞声会二话不说反驳他的话,并态度强硬地,把人体内的“李相夷”逼出来。
可是现在,他只是风轻云淡道,“是挺好的。”
武学之外的吃饭睡觉赚银子,才是最真实的生活。
话语间,那四个人,已把木棍捡好。
成捆成捆地浸了青草汁,分散在木桩前插着。
“阿飞,”李相夷叫了一声,“你怎么练的?”
“你问自大狂,等于没问。”方多病摇摇头。
果不其然,笛飞声道,“快。”
“还有呢?”南宫弦月扯着嗓子问。
“更快。”笛飞声回。
阵里的人,“……”
这经验分享得,跟没分享没什么区别。
可这就是笛飞声最真挚的,全部的经验。
他能意会出来,但不知如何言说达意。
再说,练速度的要义,不就是快吗?
“直脑筋的武夫。”小笛飞声嗤声评价。
还好笛飞声离得远,听不清他如此编排自己。
只有李相夷、方多病和南宫弦月,集体盯向他。
小笛飞声不明就里,“看我作甚?”
“我说错了吗?”
“那倒没有。”三个人异口同声。
就是觉得,你把自己也点进去了。
没多久后,木棍全装好了。
四个人猜着拳,决定着入阵顺序。
李相夷输得惨不忍睹,老老实实排最后一个去。
但另外三个人,把他扯上前面去。
“这次规则换了,输的人先。”
李相夷就挺纳闷的。
不是,定了新规则,不带告诉他的吗?
他正要说什么,小笛飞声搡了他后背一把,“进去吧。”
李相夷趔趄入阵。
一站稳,方多病就转起了机关扣。
一根根木棍,被铜丝一寸寸拉紧,蓄势待发。
然就在阵启那一刻,又一个人向阵中扑来,同李相夷反向而立。
是李莲花。
他是被迫的。
笛飞声猝不及防,一掌拍他后背,将他拍飞。
他不得不承认,他永远不会是个合格的指导者。
但李莲花,很合适。
李莲花站在阵中,扭头瞪了笛飞声一眼。
把人拍飞很好玩吗?
赏剑大会也是。
什么毛病!
真是得好好改改了。
笛飞声不以为错地,翘了下眉梢,嘴角勾出抹笑。
李莲花没来得及说什么,阵已开启。
他只好凝眸应对。
跟对面的李相夷一样。
木棍一根接一根,弩箭一般,间不停歇地射出。
咻——
数根擦着李相夷左颊而过,他即刻偏头。
刚偏完,又有数根切向右腹,他旋身转开。
不容喘息地,袭向双腿的接踵而至,他只好腾跃而起。
刚落地,一二十根齐齐上阵,或直刺眉心,或袭向胸口,或蹭着发尾而过……
他马不停蹄地调动着身体,越来越快,越来越快。
步子移来换去,在地上滑出变化无穷的曲折痕迹。
这是他下山以来,与别人相战时,悟出的一些东西。
忽地,也不知什么地方出了问题。
他愈快,反倒左支右绌起来。
欻,一根木棍点中他肩头。
又是这样……李相夷想。
他现在的情况,就好似一根平顺的线,中途结了个疙瘩。
他拼命地解,拼命地快,可始终解不开,也绕不开攻击。
思来想去,恍又陷在模糊不清的迷雾里,抓不到要点。
倏地,又一根木棍,在他小臂上,留下青色的痕迹。
反观对向而来的李莲花,就十二分地游刃有余了。
那种游刃,就像风一样,翕忽而去。
让人感觉,轻松而自由。
就连木棍,仿佛都被感染,变得悠游从容起来。
可是,明明是那么快,快得他捉摸不到,那恍惚的虚影里,李莲花到底在哪里。
他惊羡的瞬间,小腿一痛。
与木棍不同,是一颗瓜子,携带着无甚危害的气劲,促使他腿部偏移而去。
“你打我做什么?”
他不解问。
“这打你呢,自有打你的理由。”李莲花从他旁边错身而过。
“为快而快,欲速则不达。”
“倘若不快的话,岂不是命中更多?”李相夷辩驳。
李莲花又扔出一颗瓜子,打中他右手。
“那是因为,你一开始的路线,就没选好。”
“出发点不对,自然是一错再错。”
“你再快,又如何能走到正确的结果。”
“只有出发点是对的,才能一推二,二推三,应万般变化。”
“而且,”他顿了下说,“你还不够快。”
“就算换了路线,你该被打,还是被打。”
“可若你不换,仍循着固有的思路,那就是真正的死胡同。”
李相夷哑然,好像是这样的。
他刚顺着瓜子打来的力道偏转,的的确确躲开了,本要击中他的一根木棍。
脑中一点星子般的清明闪过,他恍有所悟地撇开原来的路径,错步踏开。
“还是不对,”李莲花道,“给我弃了乾位向巽位的路。”
李相夷依言照做,步子颠倒而去。
数根木棍,从他身侧掠空。
在那一刻,他捕捉到了一丝松快的气息。
他顺着李莲花的思路,一而悟,再而悟。
步子一步步踏出,竟一点点避开了,他苦了良久的要害。
木棍射完出阵,李相夷比先前要好一点。
只被盖了三个戳。
当然,李莲花安然无恙。
李相夷站在李莲花进阵的位置,隔着错杂而立的木桩,眺向自己最初位置的李莲花。
“我明白了李莲花,谢谢你。”
“你要是真想谢我。”李莲花指指莲花楼,微眯了下眼笑。
“包下明天我要干的活。”
莲花楼的活轮着来,明天有些轮到他了。
果然,天下没有免费的午饭。
李相夷叹口气,“老狐狸!”
他不大情愿,到底还是应下了。
谁叫李莲花散了他的迷雾。
随后,剩下的三个人,李莲花就因材施教,指点下这个,指点下那个。
三个人的困局,皆慢慢纾解开来。
于是,他未来将近一个月的活,都有人包了。
李莲花挺高兴,很长一段时间,他可以舒舒坦坦地过了。
空气里的燥热,渐渐平息。
又一天的傍晚,来临了。
浓墨重彩的晚霞里,练武的几个人,歇了下来。
然而,最痛苦的时刻,才刚刚来临。
洗衣服。
六个人排在溪边洗,其中有四个,是愁眉苦脸的。
“好难搓啊。”方多病叫苦不迭。
衣服上沾的青草汁,浆糊一样黏着不走。
“要不,”南宫弦月灵机一动,“把脏衣服丢了,买新的?”
小笛飞声默默无闻地搓着衣服。
闻言,一针见血道,“一天一套,你有钱吗?”
“我有——”南宫弦月说到一半,忽没了底气。
“搓你的吧。”李相夷往布料上,抹了遍皂角。
“你哪儿还有钱在这儿。”
南宫弦月不做声地继续搓。
一天一套的钱还是有的,就是在南宫府罢了。
过一会,笛飞声第一个,把衣服砸盆里。
“洗完了。”
他衣服上没青草汁。
李莲花瞄瞄盆,目光落在一个地方。
“你这块都还脏着呢,不再洗洗?”
哪有在水里,随便搅和搅和两下,拎起来拧干,就叫洗完了。
笛飞声对衣服,皱了会眉。
只好捡出来,摊手。
“皂角。”
几个人就把皂角传给他,他又不耐烦地洗起来。
过了会,李相夷手都搓酸了,想到什么,艳羡开口。
“还是狐狸精好啊。”
“都不用洗衣服。”
说狐狸精,狐狸精到。
身后响起哒哒哒的奔跑声,随后,砰,哗——
它一个起跃,跳进溪里洗澡。
溪边掀起巨大的水花。
首当其冲者,是李莲花。
狐狸精还在上游浅水里,翻腾两下,把沉静的沙泥,都惊动起来了。
水顿时变得浑浊无比,向下游淌去,泡着几个人的衣服。
李莲花的衣服,本来是最干净,也最好洗的。
而且也要洗好了。
这下好了,全泡汤了。
“狐狸精!”
几个人,一边着急忙慌地捞衣服,一边怒火盈腔地赶狗。
狐狸精非常识时务地爬出水面,溜得远远的。
生怕大鸡腿被多扣一只。
于是,这一天,成了衣服洗得最漫长的一天。
洗完回去,晾到莲花楼二楼横吊的竿子上。
夜风凉凉吹拂而过,一点一点地蒸干着水分。
他们下楼去,开始弄晚饭。
一个人忙这里,一个人忙那里。
忙着忙着,暗沉的天色笼罩荒野。
莲花楼檐下点的灯,跟幽蓝的天空中的星子一样,亮亮堂堂。
等这光亮,为日光取代。
又一天开始了。
他们在莲花楼进进出出,吃饭睡觉,练武钓鱼。
时光从指缝里溜走,地里的西瓜苗,攀出了长长的藤蔓。
藤蔓间,开出了鹅黄色的小花。
小花招蜂引蝶。
蜜蜂和蝴蝶吸食着花蜜,同时把花粉沾染成,即将横空出世的小小西瓜。
这个时候,李相夷三个小的和方多病,再也不会因为,要洗衣服上的青草汁而犯愁了。
当然,就算在那个阵中,都练到了天级。
每个人的速度,还是有差异。
李相夷是最快的,也一直是最快的。
他想,他可以给阵中练成的步子,取个名字了。
他当时从阵中出来,见林中树影婆娑。
便道,“你们说,我这步子,叫‘婆娑步’,如何?”
“花里胡哨。”笛飞声直言。
并补道,“和李莲花一样。”
年轻时,他漏了三个字。
李相夷觉得他胡说八道,“那怎么能一样?”
“李莲花不是萝卜,就是萝卜的。”
“我这多好听。”他叉腰。
李莲花送了他个大白眼。
“‘婆娑’乃风吹影摇之意,不稳当,有什么好的。”
于是乎,自己就和自己争了起来。
剩下几个,压根不知道帮谁。
尤其是方多病。
一个师父是理想之国,一个师父是生死之交。
手心手背都是肉,真是够犯难的。
练完了速度,李相夷三个小的,加方多病,除了巩固一下,就不再把重心放上面了。
他们开始,把窟颜达闻名天下的招式,都拎出来,进行拆解。
继而,结合自身的情况,练刀练剑,找寻应对之法。
有的能对出大致的策略,有的却不能。
他们再一次,不约而同地,陷入了困囿不前的境地。
李莲花对他们说,“窟颜达是草原人。”
“招式像‘猎天骄’、‘边城月’,以及‘牧人炉下’这些,都是在草原上悟出来的。”
“所以呢,你们不能以中原的思维,去解读他的招式。”
几个人换了换思维,还是觉得有点困难。
李相夷迟疑道,“可是,我们想象不出来草原的样子啊。”
他们四个里,去过血域的,只有小笛飞声和南宫弦月。
还是两年前,下山那会了,也没待长。
更多的时间,是走在月羟那样的荒漠里。
李莲花只好每天晚上,等他们练完功,说一说草原的样子。
他十五岁时,去血域找窟颜达一战。
找了一个月。
人没找到,倒是把草原生活,体验了个遍。
后来,四顾门立,有些跨域的案子,也去过血域,进过草原。
到现在,他都能回忆起无垠的碧草、散漫的牛羊、孤单的帐篷、甜香的奶酪,以及走马猎过沙场……
几个人听他说了一晚又一晚,倒真领悟了不少东西。
当然,他们也没把中原的思维丢掉。
毕竟,自己的招式,是走的中原法子。
日头东升西落,剑影刀影来来又去去。
他们进步着,创造着,一步步走向自己的神话。
田里的西瓜花落了,结出圆圆小小的碧绿西瓜来。
西瓜一寸寸膨胀,从拳头大,长成蹴鞠大。
李相夷捣鼓出了许多新招式,和以前的,统统纳进“相夷太剑”里去。
与此同时,他感受到自己的内腑,滋生出了一点新的东西。
像一个芽,从丹田里冒出来。
是那一天来着,他独自一人在莲花楼外,无意间发现的。
而后,他揪了朵含苞待放的野花,轻快地跑进楼里。
“李莲花。”
“我给你们变个戏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