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6章 命悬一线
陆聿与江月一路自南向北,起初沿途还能看见一些枯树枝头上冒出些许的绿芽苞。渡过长江后,沿路入目皆是衰草枯杨,显得天空愈发高远辽阔,只一辆不起眼的马车在无边旷野中渐行渐远。
江月用火钳拨了拨熏笼里的木炭,一股热气迎面扑来,可陆聿还是觉得冷。江月将自己身上的斗篷解下来,披在陆聿身上,又将自己的火炉塞到他怀里。
可他仍是冷得瑟瑟发抖,脸色惨白,说话哆哆嗦嗦,连嘴唇都在发抖:“我,我毒发了,须得,施针——”
江月撩开帘子看了一眼车外,幸而茫茫四野中有一片环绕的农户。忙低声呼停马夫:“我们先去庄上借宿一晚。”
“替我备下苏合香、王不留行、重楼这几味药,熬成一碗水。”陆聿强撑着精神吩咐江月,他自知若是自己在这荒野之中陷入昏迷,一时半会很难找到郎中。除了自救,无人能救他。
陆聿左手缓缓靠近熏笼,那熏笼乃是铁制,一路用木炭烘着,早已滚烫无比。可他毫不迟疑便将手按了上去,皮肉贴在滚烫铁器上,发出一阵“滋滋”的声音。
手掌处传来的剧痛让陆聿霎时清醒过来,封闭的五神六识此刻已悉数清明。
“嘶”陆聿倒吸一口凉气,忍痛将左手从那铁器上移开。再看左手掌心,只见那如玉白净的掌心此时已是血肉模糊,烫伤的皮肉成黑褐色。而那熏笼上黏连着被撕扯下来的皮肉此时还冒着“滋滋”的响声。
江月闻着熏笼传来的皮肉焦香味,只觉得心口一阵翻江倒海。
陆聿看江月神情十分不适,惨白的脸上挂着歉意:“活命之举,别无他法,让江姑娘害怕了,实在抱歉。”
江月叹了口气:“若陆公子未将优昙给洛姑娘用,此刻也不至于将自己逼到此番境地。”
陆聿仍自强撑着笑容,一字一句道:“将优昙给洛川用,我从未后悔过。眼下先在庄子上安顿下来要紧。”
江月心中暗叫见鬼,这几天陆聿毒发得厉害,日常煎药已加重一倍了剂量。出发前提前预备的一些药材,此时已纷纷见底,尤其是王不留行这味药昨日便已用完。可这一路沿途都是四野荒郊,连镇子都没见过,都还未能找到药铺补货。今日见他情形比前几日还要糟糕,一向淡定如她,也终有几分慌乱。
陆聿见江月神情略有慌张,再看看角落里已经瘪了一大半的药材,心里顿时明了,反倒安慰起江月:“江姑娘不必忧心,车到山前必有路。”
见他已是山穷水尽,却仍强打着精神安慰自己,江月不禁自惭,反倒镇定下来了。
马车停在庄子里,江月让车夫去找村民打听附近可有药铺,自己则扶着陆聿暂时在村里安定下来。
江月同借住的这户人家的大娘一同将火炉搬进屋子里,大娘见年轻人冻得浑身颤抖,实在可怜,便热心道:“我去村里多借几个火炉来。”
陆聿勉力点头道谢:“多谢大娘。”
大娘就着腰上系的围裙擦了擦手,憨憨地笑道:“客气啥。”
不多时火炉便似流水般搬进了屋子里,原本冷清的木屋子霎时暖如三春。
江月替陆聿将药箱里的银针取出来,摊在床榻上。陆聿右手取了最细的一根往烛台上烧了两边,便用无名指抵着自己左手手腕,细细银针缓缓扎进泛着青色的皮肉里。
一连凝神扎了几根银针,陆聿脸色才慢慢有了些血色。他靠在榻上,望着扎满银针的左手不知在想些什么,似乎忘了药材的事情。
江月在木屋门前等了半晌,才见车夫远远而来,手里拎着黄皮纸包好的药材。江月仔细叮嘱大娘将这么多药材煎成一碗水,才回屋子。
“公子,药材已备齐——”江月的一番话将陆聿的思绪拉了回来,“不妨歇息片刻,待药煎好了,我再唤您。”
陆聿摇摇头,双眸罕见地流露出颓意,许是他已自知就算能迅速找到雪莲,但四味奇药已缺了优昙,他这一身毒药只怕就算是神仙也无力回天。
但失神也只是一瞬间,待江月走上前,陆聿已如往常一般眸若寒潭:“那便有劳了。”
江月转身掩好门出去。
陆聿躺在床榻上,难以成眠,脑海中仍是思绪繁杂。他如今已是病骨难支,若能熬到今年夏日都要感谢老天开眼。
他风尘仆仆往帝都赶,到底是怀有侥幸心理,以为总有柳暗花明的那一日,能解了这一身的毒。总以为自己还有许多年的时间来寻找母亲,来陪着洛川,可如今看来,到底是自己太乐观了。
陆聿看着窗外一望无际的乡野,过了这么多年,不知母亲如今身在何处,也不知洛川此时到了西南哪里,一路可还顺利。
陆聿忽然觉得自己不该来帝都,或许当时应当陪着洛川一同前往西南更好。
陆聿忽然自顾自地摇起头来,不,若是让她知晓了自己病情,不过是图惹她伤心罢了。倒不如离得远远的,让她徒留牵挂而已。可若是在雁荡山见的是最后一面,那时便应当多抱一抱她,亲一亲她脸颊。
只可惜,当时匆匆一别。陆聿抚摸着洛川送给自己的袖箭,心中怅然若失。
就在他出神之际,忽然听得“咕咕”声,顷刻间,便见白鸽扑翅停在窗沿边。
陆聿费力地坐起身,伸出手捉住窗边的信鸽,取下脚上绑的铁环,里面是一张字条,上写着“优昙现身金陵,速归”。
陆聿盯着字条看了半晌,字迹不难辨认,是温之岩的。可这张字条字迹潦草,并未道明前因后果便让他赶赴金陵。虽然看似是个好消息,可陆聿脸上并未有丝毫喜悦。他阖目倚着床榻,闭目摩挲手中的字条,直到江月过来敲门。
陆聿将字条递给她,便低头喝药。
江月徐徐展开字条,这分明是门主的字,可行字风格和他平日又截然不同。
陆聿放下汤勺看向她:“江姑娘怎么看?”
江月忖度了片刻才开口:“看起来像是门主被逼无奈写下的。”
江月是跟在温之岩身边的老人了,对他的一切习惯了如指掌。既然她与自己的判断一致,陆聿心中忽然有了主意。
“我们还有几日到帝都?”陆聿吹了吹滚烫的药汁。
“按此前的脚程,大概还有七八日。”
陆聿在心底盘算着,若温之岩所言属实,那也就是说只要拿到雪莲,一切都将迎来转机。若温之岩所言是假,那他以优昙为诱饵,引诱自己回金陵的目的又是什么?抑或着说目前优昙确实在金陵,而他也确实在金陵设了埋伏。但他设计这一切的目的是什么,若果真将自己抓住了,于他毫无益处。
看来这背后想要自己性命的另有其人,想必是镇南侯府的人找上了温之岩。既是如此,他早一天回去晚一天回去,并不会有任何影响,相反,他到底会不会上当返回金陵才是关键。
思至此,陆聿淡淡一笑:“温门主手眼通天,想必会妥善解决此事,我们行程照旧。”
此时,他已一扫疲态和颓意,双眼灿若星辰,眼眸晶亮。
“可您的身子——”江月不无担忧,眼见他此时才缓过来,若又是一番奔波,只怕他孱弱身子捱不住。
“无须担心,一时半会我还死不了。”陆聿笑了笑,“待会我再开一张药方,劳烦江姑娘再去替我备齐药材。”
江月点点头,这倒不难。
一夜休整,第二日两人早早便出发了。不管温之岩所言是真是假,早点拿到雪莲,早点回金陵总归不会错。
而此前,陆聿派去调查的人已经查到先帝在世时当值内官如今退居何处,只是迟迟未敢轻易上门,唯恐打草惊蛇,如今便等着陆聿亲自前去会一会这老内官。
灰扑扑的马车离开庄子,仍一路向北,很快便消失在灰黄色的枯木林中。
洛川的西南之行远比她想象中的要顺利得多,到了西南地界,才有苗人上前盘问。
幸得她一早便从集市买了苗银苗衣和帽子,替师父和自己换上后,看起来倒真有几分异族的样子。
西南山陡而密,林间多瘴气和爬虫。洛川只得弃了马匹,牵着师父徒步而行。
脚下是积累几十年的落叶在潮湿中早已化为腐朽,湿漉漉黏答答,一个不留神便会一脚踩空,滚落山崖,粉身碎骨。
洛川小心翼翼地一步步往前走,眼见不远处的绿叶掩映着一处茅舍寨子。
洛川牵着师父往那寨子去,传闻五毒教的教众早已遍布西南一带,无人不信,无人不服。
当务之急,先得在一个寨子里安定下来,再伺机慢慢打探五毒教教内事务。
洛川和师父在寨子门口便被两个壮年男子拦了下来。那两人对着洛川和师父叽里呱啦说了一堆,可洛川并听不懂。那两人见状,相互看了一眼,手中的九节鞭对准了洛川,一副小心戒备的模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