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08她的野心很大
司懿是个镜灵,非人,却也无什么高深的法力。
灵物与妖物不同,生是缘法,得天时地利人和通通具备,才有万分之一的可能成就一个灵物。
这样的灵物生而知之,却受天道束缚,除了只能使些无伤大雅或本体衍生的术法,还得去偿还“人和”所带来的因果,方才能修得大道。
也因与人类有千丝万缕的因果关联,司懿对于庄思仪的情绪很是敏感。
“是出什么事了?”
庄思仪本垂眸看着手里的一方信笺,信笺墨色,以洒金的笔墨落了寥寥数言,却惹得她忍不住地握紧了用来朱批的朱砂笔,连呼吸都因愤怒而沉重起来。
听见司懿的问话,她下意识低头看了他一眼。
他仍闭着眼,灵体安安稳稳地靠在她的肩上,呼吸匀称,看起来还是睡着的。
但他很是恶趣味的没有告诉庄思仪,镜灵是并不需要睡眠的,吸收日月精华便可以让他们好好的休养生息。
这样的小事能换来庄思仪更多的怜爱,倒也不错。
庄思仪将信笺凑近烛台,等到火舌即将吞噬完纸张,才将剩余的一截塞进烛台里,一双冷冽的眼眸里慢慢和缓些。
“是有些事,我心绪难平,扰着你了。”
司懿闻言,只是笑着摇了摇头。
他不睁眼的时候倒真有些仙风道骨的样子,睁开眼之后却像是在一捧清水中落了一点朱砂,靡丽的红色迅速在水中晕染,染就一片既风流又风情的景致。
庄思仪抬手拿了一张信笺,低头书写:“我现下需与人议事,你先出去玩一玩,或是回镜子里去,都好。”
司懿慢吞吞地将目光在她脸上扫来扫去。
半晌,他懒懒地起身,抻了个懒腰,语调也是懒洋洋的:“什么要紧事,我不能听?”
庄思仪也没抬头,写字的动作不紧不慢,有种行云流水的好看:“你若是想听,多的是法子,我自然拦不住你。”
司懿:“你既然知道,又何必叫我出去?”
庄思仪轻笑了一声,手里忙着自己的事,只腾得出空闲瞥了他一眼:“你听不听是你的抉择,我却要告诉你我的想法。”
司懿的目光落至她刚刚装好的信封上,啧声道:“你这话说出来,若我不遂你的意,倒显得我不通人情了。”
庄思仪闻言,又笑了笑,却没再说什么。
司懿权当她是默认。
他想了想,指了指书桌上的信件,出言询问:“这信看起来很重要?”
庄思仪抬头看了他一眼:“嗯。”
司懿:“多重要?”
庄思仪沉默了一下,道:“天下。”
司懿就笑起来,笑得像只狐狸,眼睛里有着光明正大使着阳谋的坦荡:“送去哪儿?我帮你送吧,保证万无一失。”
庄思仪这才终于放下手里的事务,凝眸看他,是从上到下的,带着审视的打量。
司懿就由着她看,还是没个正形的样子,懒懒散散地靠在墙边,与她对视的时候还故意挑了挑纤长的眼尾。
那是个由女孩子做出来带着无言的勾引、由他做出来甚至更胜一筹的动作。
庄思仪看出了他的戏弄,平静地收回目光,并未犹豫地应了声:“好。”
司懿愉悦地眯了眯眼,指尖漫出一点丝线般的青光,颤颤悠悠的、藤蔓一般将桌面上的信封卷去了他的手中。
他倒也没有要打开一探究竟的意思,只是看了看信封上的行书字迹,笑着赞道:“月奴的行书竟也写得这般好。”
有此一叹,全因“京都玉璧”庄思仪当年闻名京中的乃是一手簪花小楷。
庄思仪并没有应这句话,又埋头下去做事:“别把信件弄丢了,送去京都成国公府如夫人住的浣花居,交给一个名叫归月的洒扫丫鬟。”
这听起来实在是不像什么大事。
司懿捏着信件,狐疑道:“深宅大院里头有天下大事?”
庄思仪坦然地回望:“当然。”
司懿看着她诚挚的眼睛,到底是扬了扬手里的信,叹道:“罢了罢了,最多不过是被你耍一遭,又算什么大事?”
庄思仪看着他的身影化作青烟飘散,眸色如海。
她的确不曾以此逗弄他,那封信与家国安危休戚相关,在司懿与她目前来说并无更多利益牵扯的情形下,让他去送信,或许还比暗阁更安稳些。
再者,密信有密信的藏匿手段,司懿并不知晓,也是她一贯喜欢给自己保留的底牌。
若司懿真有异心……
庄思仪正写字的手微微一顿,再落笔时,笔下字形流畅藏锋的行书,竟有了宝剑出鞘般的粗粝笔锋,与她文弱婉约的相貌不同,却与她眼里的铮铮流光相得益彰。
若司懿当真有异心,她为“残照”之主,自当“管束”好这只爱折腾的镜灵。
她扬声道:“丹朱,进来。”
须臾,丹朱应声而入,小心合上了房门,方才恭敬地对着庄思仪行了一个拱手礼——这礼节在当朝通常只用于男子之间。
她行起这样的礼节来并不扭捏,动作洒脱利落,容貌虽平凡,却极有锋芒,低头藏匿在人群中时平平无奇,然而一旦对上她的视线,便能觉察出她自血海尸山中走出来的凶煞。
丹朱,是边关走出来的将士,亦是如今这一代庄氏暗阁的阁主。
庄思仪摆了摆手:“免礼。”
丹朱垂眸上前,侍立在侧,轻声道:“进来时查探过后院,并无国公府的暗探。”
庄思仪嫁入成国公府三年,所住的院子常有成国公府的暗探,名为保护,实为监视。
她庄氏暗阁之人却是作为侍卫或丫鬟陪嫁过来,藏匿得更深,她才敢将自己看似无害的展露在了成国公等人的眼里。
成国公府撤去暗探,于庄思仪本算是件好事,这至少说明成国公府暂且对她放了心。可一旦想到暗阁密信中的内容,她便心中一沉,直觉这并非表象上这般简单。
庄思仪揉了揉眉心,道:“禁军有异动,京西大营亦有异动,明面上虽是上头那位亲自下的旨,可我觉得不对劲。”
丹朱虽顶着丫鬟的名头,却是作为庄思仪亲信所培养出来的,非是愚笨莽撞之人,若以当今世人的说法,她便是主子手下第一位的幕僚。
闻言,丹朱默了默,艰难道:“主子是怀疑朝廷里有人有异心?”
庄思仪抿了抿唇,目光定定地落到她的脸上,伸手握住了她的手,轻叹道:“前些日子王永年特地来了流英山庄,只问了我,二叔今年可要回京述职。”
丹朱张了张嘴:“国公府想拉拢将军已经很久了,这非——”
“丹朱,我知道这事不算奇怪,”庄思仪打断她的话,她的目光非常沉静,像是已经笃定了心底的答案,“你知道我的直觉很准,我觉察出古怪让暗阁去查,查出了军中异动之事,你该知道这几件事连在一起意味着什么。”
丹朱无力地闭了闭眼:“主子……这未免太荒唐。”
“权臣至成国公府,还要做出如此行径,的确荒唐。可成国公老奸巨猾,狼子野心早年间便昭然若揭,其所图若是如此之大,也不算令人称奇之事。”
“可成国公府毕竟是您的夫家,仅凭这些理由便做出决断实在太武断,不如咱们再查一查其他证据——”
庄思仪摇头,站起身来,手按在丹朱的肩上,意图以此安慰她有些慌乱的心绪。
丹朱经历过战争,也经历过许多暗阁里的秘事。
可作为一个尚且年轻的、第一位以女子之身承暗阁阁主之位的女郎,她仍然愿意相信姻亲二字所结的是两姓之好,代表两个家族从此休戚与共,命脉相连。
“我知道你在想什么,我是女子,嫁入夫家之后便与夫家荣辱与共,一生再难挣脱这个枷锁。”
庄思仪说这话的时候语调缓慢却坚定,但心底却慢慢生出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茫然。
就像是很多年之前,父亲在书房里教导她为君子、为谋者的道理,问她想做个什么样的人。
她说,我想成为父亲这样的人。
父亲笑着夸赞吾女当真肖吾之后,却告诫她,这话不得在外人面前说出口。
为什么呢?
因为世道如此,我不愿我的月奴受千夫所指。
庄思仪忽而沉默了一下,她的心脏忽而急速跳动起来,连她自己都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用还带着些微颤抖的声线跟丹朱一字一句地说着话。
“可我并不是普通人家的女子,我身后有一整个庄氏,我得先是庄家家主。”
丹朱还想劝说:“可庄氏还有将军,咱们传信给将军,让将军来决议,您也不用受夫家与娘家两重考量的困扰。”
“丹朱,我是家主。”
庄氏有庄大将军,可终归她庄思仪才是掌舵之人,是实打实的,由庄氏族老认定过的、被她父亲也是庄氏家主亲自任命的新一任家主。
就这么几个字,丹朱却终于沉默下来,叹了口气,算是默认了她的作为。
“我怀疑成国公府有谋逆之心,会连累我庄氏满门荣耀。丹朱,兹事体大,我与你说这些话,是想要你帮我,以暗阁阁主的身份,尽全力帮我。”
丹朱垂眸:“……好。可您,到底想做什么?”
庄思仪按下心头那抹古怪涌动着的热血,白皙、甚至称得上一句苍白的脸颊上泛起一个浅淡的笑容:“勤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