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哑巴
正午,日光正盛,雪已经停了。
路明非掀开身上裹着的绷带。
血清带来的效果远超他的想象,仅仅第三天,炼金锁链带来的创伤便已经愈合,浑身上下结满了大大小小的血痂,抓心的痒像皮肤下爬满了无数的蚂蚁。
尽管身上表面的伤好得差不多了,但他的面色却没有好转,嘴唇发白,面容憔悴。
绷带被血渍和消毒药水染得脏兮兮的,但路明非并不在意,他把绷带重新缠好,扶着墙小心翼翼的站到窗边看向外界。
不朽者们不再游动,而是朝fordypningsrommet收拢包围圈,最近的那只最为强壮,青面獠牙,钢铁嵌在像是死尸般青灰色隆起的肌肉里。这位生前曾经名为“图蒙塔狮”的不朽者在百年前凭借人类时的肉体活生生撕裂过龙形死侍坚硬无比的身躯,他活着只为追求人类肉体的极限,可惜生命本身就有极限,所以到了生命的最后,他选择成为了不朽者。
图蒙塔狮离路明非这间屋子只有不到五十米,但它们为了节省不必要的体力陷入了轻度的休眠。
想要离开这个包围圈,无疑从图蒙塔狮的身边绕过去最为合适。但路明非的直觉告诉他,绝不能尝试去接近它们,因为你根本无法判断它们真的处在休眠状态,还是假装出来的蛰伏状态,或许试图逃跑时,刚一接近,便遭到雷霆一击。
龙血之下,最容易滋生奸诈之徒。
对付死侍或者龙类也是这个道理,永远要把猎物的狡猾放在首位,不然成为猎物的就是自己。
想到这里,他顺手拿起桌上的镜子,用镜片折射出光斑,将光斑移到图蒙塔狮的脸上,下一刻图蒙塔狮便睁开了眼,浑浊但锐利的双眼扫视四周,而路明非早已背过身子,藏在墙壁的后面。
尽管这样根本无法逃过这些不朽者的探查,但似乎出于他自身的问题,不朽者并不敢轻易靠近这些房屋,它们能做得只有不断靠拢,围住这里等待援兵。
路明非垂下眼帘,一丝不急不缓的脚步声传进他的耳朵,他打乱脚下鞋子的摆放,扶着墙壁整个人弱不禁风,摇摇欲坠。
女孩推开屋门,手里端着肉汤,见到路明非靠着窗户强行支撑着自己的身体就要摔倒,手里的镜子也掉在了地上,她那双大得夸张的眼睛有些慌乱,不知道为什么。
路明非一阵摇摇晃晃坐回了床沿,看着瘦骨嶙峋的女孩那副手足无措的样子,他咧了咧嘴,为表示歉意笑了笑。
女孩将肉汤继续放在桌上,临走时,路明非依旧给她比了个聋哑人的手势,谢谢。但女孩还是摇了摇头。
路明非端起肉汤,双眼直视着女孩离去的方向,缓缓啜饮,默不作声。
汤里有强效的致幻剂,昨天也是,前天也是,常人根本不会察觉,因为下药的手段非常高超。非要路明非形容的话,就像一个米其林五星大厨做出来的蛋炒饭,你根本分不清他用得是鸡蛋、鸭蛋还是恐龙蛋。
但路明非毫不在乎,以前在执行部执行任务的时候,他喝过比这药效更猛的致幻剂都平安无事,再说了,还有什么致幻剂能比过梆子声吗?
“……”
抬手的动作,肩胛骨处的伤口还是被撕裂了。
或许是痛的原因,路明非别过头去,床单被长满老茧的手死死攥住,手背搽过眼角,整个人以微乎其微的架势颤抖起来,疲乏不堪的样子,让人很容易联想起米开朗基罗创作的大理石雕塑《垂死的奴隶》。
但也只有一霎,等再回过头,他又变回了什么都无所谓的样子。
………………
第四天。
北极的天气变幻莫测,明明昨日还是晴天,今日就下起了大雪。
路明非和女孩也变得熟络起来,只是女孩依旧未曾和他说过话,这让路明非确信女孩应该是哑巴,身材纤弱,眼神很空洞,像个瘦猴子,他想了想,这点和他自己倒有些异曲同工。
雪花如鹅毛般飘落,纷纷扬扬,玻璃窗上凝起了薄薄一层冰雾,延伸的结晶像是枫叶的脉络,透过这一片“叶子”的过滤,外面看起来少了些许写实,更像动漫里的冰雪世界。路明非趴在窗边,他记起了小时候语文课本里的那句诗“窗含西岭千秋雪”,难怪陈雯雯这么喜欢诗词,在对应的环境里,诗词能发挥出独特的美,让人心旷神怡。
可惜他现在才明白,那时候只顾着沉溺在青春的伤感中,学习没学好,伤感得不清不楚,但还是伤感得死去活来,整天非这个人不可,非那个人不可。
事实上,没有人是非他不可的,人都可以被替代,就像如今在他面前提起陈雯雯这个名字,他路明非只会笑笑。
是啊,人都可以被替代的,人也总是习惯去找替代品,如果没得到的话。
冰雾被划出线条,有人在玻璃窗的另一边画了个笑脸,透过雾痕笑脸那弯弯的嘴角,路明非看到了戴着护耳帽的哑巴女孩,女孩继续用指头划着冰雾,写下数个字母。
“tali……ni”
看着玻璃窗上歪歪扭扭的字迹,路明非猜这应该是爱斯基摩语,或许是她的名字,因为她指了指自己,不过路明非并不知道“talini”在爱斯基摩语中是“雪”的意思。如果阿巴斯在这里,一定会惊讶于雪的举止,她在yamal号上时,对每个人都抱有极大的警惕心,不肯说一句话,被营救后那段时间甚至睁着眼一动不动,像一个受到惊吓的木偶娃娃,手里掐着拔掉爆炸部的手榴弹。
可雪却只和路明非相处了四天时间,就对路明非没有了排斥,似乎在她眼里,路明非是个值得信赖的人。
雪的父亲这时走了过来,将毛毯披在她的肩上,因为身材高大的缘故,他蹲下来正好和雪一样高,男人笑着帮雪掸去额头发丝上的雪花。
“外面的雪下大了,我们回屋里去吧。”
男人牵起雪的手,雪“嗯”了一声,声音很轻,轻得就像是呼吸。
路明非微笑着和男人点头致意,隔着窗户。
等男人带着雪回到他们的房间后,路明非沉默地走到床沿边坐下,他拿起桌上的镜子,镜子的样式是那种可拆卸的黄铜背面,做工很精致,不像是这个房间的风格。
如今镜子因为被他故意丢在了地上,导致镜面碎裂开来,但在昨天晚上,他发现镜子里似乎夹着某样东西。
路明非拆下黄铜背面,拿出里面的东西凝神看了起来。
一本暗红色的护照,上面的文字及图案采用烫金工艺,护照里夹着泛黄的照片。照片是一张全家福,这倒也正常,或许只是某位居住过的人丢失了自己的随身物件。然而引起路明非注意的是护照上的名字——温妮·金·加图索,他有些眼熟。
居住地,意大利,是加图索家族错不了,路明非细细回想,发现他对这本护照的主人有些印象。当初为了找到师兄,他翻遍了整座学院的信息库,在查阅学生会历届成员档案的时候见到过这个名字,老大的上一届,按道理来说是路明非的学姐,学生会会长的秘书兼助手,a级血统,温妮·金·加图索。
之所以让路明非印象深刻,是因为她的言灵和夏弥相同,都是风王之瞳。
当这本护照被路明非发现的时候,他就彻底意识到了情况比他想象的要复杂。
以他学生会会长的身份来看,不管是谁,能胜任秘书和助理的角色都必须具备最基本的一个条件,心思细腻,打理事情起来井井有序,伊莎贝尔就是这样的一个人。尽管在外界,他是威风凛凛,无所不能的学生会会长,但是背地里在生活上他总是改不了丢三落四的坏习惯,而这些以及学生会日常账本、收支记录等等都是交由伊莎贝尔来处理,他只需要点头、签字。
这样的人会丢下装着护照和全家福的私人物品吗?
更何况,加图索家的人来到这里就已经十分有九分的不对劲了。
再联想起先前种种,路明非不自觉地吐出一口气,连先前失控的自己都不曾惧怕过的不朽者,会惧怕刚醒那会儿战斗力甚至不如一只企鹅的他吗?
长相毫不相像的父女二人、掺着强效致幻剂的肉汤、遗失的加图索护照、行为奇怪的哑巴女孩等等。
换作以前,他此时会感到害怕或是迷茫吧?独自一人面对这种谜团包裹下的环境,这里也不是高天原的酒窖,没有酒让他醉生梦死。
那个被他起了“小哑巴”外号的女孩并不是哑巴,男人站起来牵她走的时候,路明非分明看到了女孩微微开口无声地朝他说话,是英语。
“help……me……”
短短的话语隔着玻璃,透过上面写着的歪歪扭扭的笔画“talini”击中路明非的脑海,help me……help me……help me……女孩在向他这个只认识了四天的陌生人求救,她的睫毛颤动,那双空洞的大眼睛里,路明非看到了自己的身影。
到底谁才是哑巴?
还有这个身影,脸上还带着无辜的表情,好像什么都和他无关,他只是个路人。路明非厌恶这个表情,更厌恶这道身影。
可身影就是他自己。明明心里难受,却还是虚伪地装出一副愣神模样。
嘿嘿,路明非你装哑巴真有一手,向来如此。路明非垂下眼帘,手指贴在裤缝上微微颤抖。天生的默剧演员,天生的傻逼透顶。
他终于慢慢抬起头,像是下定了什么决心。
冰雾有些化了,水珠沿着笑脸弯弯的眼角流落。
同样隔着玻璃,同样的笑脸,他已经错过一个不爱说话的女孩的生命了,他不能再束手旁观另一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