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8章 自此离开大漠
我第二天就回了州市，在州市，替着慧灵给巷子里的邻居拜了年。
正月初七，天刚蒙蒙亮，急促的敲门声把我吵醒。来的人是何老板与我的父亲，身后还站着一位年过四旬的少妇。
“爸，您怎么来了？”我把他们迎进门，然后拱手给何老板拜年，“何老板新年好。”
迎了他们进门，我这才注意到他们身后的少妇。那少妇看到我便哭出了声，在空旷的一楼客厅的四面墙间回响。
“暮年，妈妈对不起你。”少妇上来拉着我的手，“你都长这么大了。”
我心里一紧，手缩了回来，木木地看着她，出了神。
少妇廖情见我愣在原地，不哭不笑，她变得难为情起来：“你怪妈妈吗？你怪妈妈是对的。妈妈让你受苦了。”
我回过神，赶忙先拉着母亲进屋：“我不怪你们，我不怪你们……两年前我见到爸爸的时候我很开心，我认为彼此的分离一定是有原因的。不论是因为什么，我都不能怪你们。”
“暮年懂事。”母亲说，“暮年真懂事。”
“我不怪你们，但也确实跟你没感情。”很奇怪，我实在跟面前的这个母亲感应不上丝毫。我一直重复着我不怪她，可我心里却是介意的，介意的是她又嫁给别人了。她现在是别的孩子的母亲，是别人的妻子。或许正是这一点让我面对她时多了些许排斥，没有丝毫的激动与欣喜。
“暮年，别这么跟你妈妈说话。”何总从中劝道。
“何总，感情是处出来的。”我从柜子里拿了一些糖和瓜子，“应该都还没吃饭吧，我去煮点粥。你们先坐着。”
何总拉着我坐下：“不忙，你也坐，你们好好聊聊嘛。”
我们相望沉默，谁也不知道该说什么。
何总看这场面，便又开了口：“正好，我有一些事情跟你聊一聊。”
我点点头。
“平原大学文学院有和州市学院的交换生名额，你有没有兴趣？”
“李市长安排的吗？”
“不是，是有这个事情，我就先来问问。”
“州市学院是不是不打算要我了。”
“不是。我和你们校领导还有你的班导师都聊过，你的表现在州市学院一直都很好，并且之前迪力努尔的事情公安给你的定性也是正面的。只要你想去，这个交换生的名额十有八九就是你的。平原大学的文学院有更好的文化氛围，别错过了。”
“您跟李先生真是变着法的为我好。”
“那还是你讨人喜欢。”何总点了一根烟，“考虑考虑？”
我应了下来：“这还考虑啥，不枉费你们的一片苦心。”
何老板又问：“你和慧灵在州市有两套房对吧。”
“是，这一套，还有一套差不多该交房了。”
“卖一套留一套。交给我吧，我来处理。”
“这套留着吧，这是慧灵的，我不能动。”
“早就在你名下了。你忘了慧灵的遗嘱？”
“那也不能卖。”
“行，那就这么说，你们一家人聊一聊。我还有些私事。”
我送何总到门口，他又叮嘱我几句话：“暮年，不论你父母在那个年代是如何对你的，今天又见了面，就抛开之前的所有一切。你在心里想一想，就是陌生人千里迢迢来寻你，你也该心怀感恩。你妈在飞机上吐了好多次，她坐不惯，但还是为了快点见到你，坚持了下来，别寒了长辈们的心。”
“我知道了。”
“我得再去见个人，就走了。带你父母把州市转一转，慧灵的车停在公司，钥匙你找一找。”
“行。”
送走何老板，一家人算是整整齐齐的坐在一起了，可我却对她相望无话，他们讲什么我都是在沉默。
“……”
“你出生的时候我难产，费了好大的劲儿才给你生出来。我当时就想，难，说明是道大坎儿，跨过了以后就会越来越顺。谁知道才两个月，家里就接二连三的出了事儿，家底都没了。你大爹把雯雯托付给我了，那时候我真是孤身一人，该去哪儿？该怎么养活你们？雯雯也快懂事儿了，总不能给她扔了吧，那我对不起你大爹。我不知道你懂不懂这个感觉：雯雯不是我自己的孩子，那我就得对她比自己的孩子还要好。你是我身上掉下来的一块肉，我也不想扔掉你，但是你太小了，真的太小了，你跟着我你也活不了啊。我养不活你啊，暮年。我给你放在平原城的二七塔下，盼着有个人家能收养你，能给你更好的生活，可妈也没想到是个乞丐收养了你，让你受苦快半生。是妈不好，妈养不活你。你跟着妈也是受罪，你跟着妈也活不了啊。”我的生母声嘶力竭地诉说，那几句：你跟着妈也活不了。是用尽了所有力气。
话都说到这个份儿上了，我再没一点言语实在是没心没肺。可是我就是心里没有一丝一毫的反应，我目光呆滞，盯着她满是泪痕的脸有些出神。
“暮年，暮年…”父亲呼唤我，“你在听吗？”
我本能的摇摇头，回过神又点点头。
“你能原谅妈妈吗？”
我又点头。
“都是命。”
我起身给二老添上热水：“我们去吃点饭吧，新疆菜妈肯定没吃过。”
“你认我了？暮年你肯认我了。”
“我根本就没怪你们……”
“你的手，手指…”母亲握着我的右手，“我刚怎么没发现？这些年让你吃苦了。”
“谁不苦呢，世人都苦。”我把手缩回来，“我都说了，不怪你们。你们也不用重复之前的所有话，说过一遍就不用再说了。我们吃饭去吧。”
我平静的接受了抛下自己的母亲，不管如何，她毕竟是我的母亲。
第二天我载着父母又去了乌鲁木齐，我想临离开州市再去见一面贾又铭，还要感谢一下她在我昏倒那段时间对我的照顾，更多的是不舍吧。我从小都没怎么受过爱，有人对我好，我就会感恩戴德。
可都已经正月初八了，都还没有探亲回来。
隔壁曾姐姐说要我在这儿住两天，带着父母去看看天山看看红光山。我去问了父母的意见，他们点了点头，说：“别留遗憾走。”
我回道：“这天气，估计二老也上不了山。”
“没事，你跟曾小姐去那些山上看看，我们就在旅馆聊聊天，说说这二十年憋在心里的话。”
“行。”
一九九四年正月初九，我攀上了天山。这跟范德卿送别力工那晚我梦里的场景如出一辙。我总是能在梦里勾勒出一些没有去过的地方，而这些景色又能在不远的将来如期而至，可能这就是幻想的好处。我喜爱这个能力。透过层层薄雾，我望见了第一次与阿拉法特之女分别的村落，也恍然大悟，她之所指就是天山。
在宾馆的父母二人彻夜长谈，白日休眠，我跟他们好像不在一个纬度一样，所以这几日也一直没怎么碰面说话。只是我食晚餐的时候，他们刚好下楼来寻点粥做早餐填肚。
我想与曾小姐：这个吸引着我来到大漠的女人留下点什么。
“去拍张照吧。”曾姐姐说道，“这是永恒的留念，我们一人保存一张。”
我点头，这是个不错的提议。
正月十五前夕，贾又铭一家才回到乌市，也是匆匆告别，我把慧灵的越野车留给了她:“做个纪念，可能往后这大漠我不会再来几次了。”
西风多少恨，吹不散弯眉。
可那句往后没想到竟是永远了，我自此离开新疆，再也没有回来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