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3章 四十、自欺者的独白
徐向屿猛地一僵，原本打算收回的手滞留在周涵身侧。他把手悬在半空，既不触碰周涵也不放下，因此那双手给人一种无所适从之感。周涵一开始用右手抱住他，后来周涵的身体开始颤抖，一直木然的眼中挣出几分不安的情绪，于是又伸出左手抱住他。他的手在此刻才活动起来，立刻护住周涵缠了绷带的左手。
他想把周涵的手拿下来，然而周涵不知道从哪来的力气，两只手都紧紧地搂住他的脖子，丝毫不肯松手。他大概也不敢太过用力，无奈之下便随着周涵坐到座椅上，谁知道在他坐下后，周涵将他抱得更紧，两人的身体直接贴在一起。
虽说平时他经常抱周涵，但是当周涵抱住他，并且两人之间的距离如此亲近之时，他还是显得有些无措，他轻轻地半握着周涵的胳膊，眼中透出丝茫然，像是他的大脑无法给出应对现在这种情况的方案。
周涵的眼睛并没有恢复清明，但他依旧在颤抖，也许是潜意识里对汽车的惧怕让他惊慌，而他又本能地想从徐向屿那里汲取安全感。在徐向屿发怔的空当，他哽咽着断断续续说道：“不要坐车……带我走……带我走……”
他垂眸看向惶惶不安的周涵，神情中流露出些许不忍，但他没有带周涵离开，而是伸出一只手轻轻抚摸起周涵的背，用柔和得几乎要融化在人耳中的声音安慰道：“哥，不怕的……没事，不会有事的。”
周涵对他的安慰充耳不闻，依旧一边打颤一边紧紧抱着他，像是置身寒冬的人抱着一块救命的炭火一般。他们的身体已经严丝合缝地贴在一起，然而周涵似乎还不满足，仍然在向他怀中蜷缩，搂抱住他脖子的指节因为用力而微微泛白，仿佛只有融入他体内才能让他感到安心。
周涵的泪顺着他的下巴滴进徐向屿的衣领中，徐向屿微微一颤，看向周涵的双眼中酝酿出更为柔软的情绪。他轻轻替周涵拭去眼泪，而后捧起他的脸，凝视着他的眼睛认真道：“哥，我不会走的，我陪你坐车，所以不要害怕了，好不好？”
说完他便用一直无处安放的双手拥抱住周涵，见周涵的神情不再那么焦虑，他开始缓缓地用手抚摸他的后背。他的手本来就大，覆在周涵孱弱的身体上更显宽厚，他的掌心里大概蕴含着一股足以安抚人创伤的力量，在来回抚摸几次周涵的后背后，他便渐渐停止了颤抖，双手也不再因为不安而那么用力。
他也许感受到周涵的精神不再那么紧绷，嘴角弯起柔和的弧度，随之用几乎是哄孩子的温柔语气说道：“不怕了……不怕了……”
周涵在他的安慰下渐渐放松下来，神情也平和了不少。片刻后他小心翼翼地垂眸，见周涵不再哭泣，他以一种询问的眼神看向郭子芸。
郭子芸点点头，示意我坐到驾驶座上：“贺舒泽去开车，在外面那条路上走一圈，看他有没有反应。”
启动发动机时，我突然发觉在寂静的夜里连引擎声也如此之大，让我顿时有些担忧周涵是否会被惊醒。我看了一眼后视镜，周涵依旧平静地靠在徐向屿怀里，似乎只要保持着这个姿势，他就不会被任何事物惊扰。
“走吧。”坐在副驾驶上的郭子芸提醒我。
开上马路后，我时不时会往后视镜瞟一眼，观察周涵的动态。在徐向屿仿佛镇静剂的怀抱下，他并没有再表现出惧怕，我得以放心。
有变化的是徐向屿。他一开始只是保持着拥抱周涵的姿势望向车窗，路灯照射下他的面庞时明时暗，不知道他在想些什么。他偶尔会低头看一眼周涵，确定他的情绪依旧稳定后，他的嘴角浮现出欣慰的笑容。
他的胳膊随着这个笑容缓缓上移，以一种更具占有感的方式抱住周涵，刚才的拥抱仅仅是为了安慰周涵，而从变化后的拥抱里，我能看出徐向屿的那份私心。
他在那样抱住周涵之后，垂眼看了看周涵的反应，而后就飞快地抬眼，像是做错了事一样显现出一丝心虚的情绪。我透过后视镜望着他眉宇间那股无所适从的羞涩感，因为他的青涩而微微有些出神。
再看向前路时，我才发现已经离前面停着的汽车距离极近，我立刻踩下刹车。
由于制动距离太短，车内的人都猛地向前倾去。在徐向屿透过后视镜看向我的瞬间，我即刻将目光从后视镜上错开。
回到病房后，徐向屿把看起来颇为困倦的周涵放到床上，我在他为周涵仔细盖好被子的时间里对他说：“今晚你在这里看着他，我要去酒店住。”
他略显诧异地看向我，我对他笑着耸耸肩：“得换衣服洗澡啊，没想到会来这里这么久，什么都没准备呢。”
他“哦”了一声，我继续吩咐：“今晚我去休整一下，明晚我在医院看他，你明天收拾一下东西。后天早上八点出发。”
他不情愿道：“我明晚也可以……”
“就回去和你的父母待一下，仔细地收拾东西吧，别看上大学，需要的东西可不少啊。”我说到这里见他仍然不那么乐意，便又说了一句：“我又不会把周涵抢走。”
他皱起眉头嘴硬道：“谁怕你把哥抢走了？”
“不怕就让我看着他吧。你电话多少？后天早晨电话联系。”我简短地问道。
我们记下对方的电话后，我便准备走出病房，却突然听到徐向屿在我背后咕哝一句：“挺可靠的嘛。”
我笑了笑，打开门走了出去。
我刚出了医院大门，走出几步却因为漂浮在空气中的一股熟悉的味道而驻足，那是金诚研常抽的香烟的味道。
虽然知道金诚研不可能在这里，但我顿住脚步后还是下意识地四下望了望，而后便听到郭子芸的声音：“贺舒泽。”
我顺着声音看向她，她的手里拿着一根烟，果然是金诚研喜欢的牌子。我对她打了一声招呼，她走近我问：“左顾右盼什么呢？”
对金诚研喜欢抽的烟味如此敏感让我觉得自己有些没出息，我向她笑着打了个马虎：“总觉得有人叫我，难道是幻听了？”
从她的笑容中，我能看出她没有相信我说的话，不过她也没有继续追究，转而说：“刚好，我有事情想问你呢。”
我刚想问她“什么事”，她就抢先一步继续道：“你难道喜欢周涵？”
这样的问题令我的喉咙像是被什么东西猛地噎住，我呆呆地看着她，她也盯着我的眼睛。反常的沉默大概持续了五秒，我发觉也许我不说些什么的话，她就会一直以她锐利的目光往我的心中凿去，于是我笑了两声，尽量用轻松的语气说：“怎么可能？你突然开这种玩笑，我都反应不过来了……”
“你在骗我。”她以不容置疑的语气说出这样的结论。
配合着容易使我联想到金诚研的香烟的味道听到这句话，令我的心中涌起一股诡异的背叛感——当然，我们已经分手是事实，然而纵使如此，我在短期内也很难把我从过去的自己中剥离出来，而过去的我无疑对金诚研一心一意，从未想过除他之外我还能对谁产生感情。
这种感觉令我心虚，也令我无措，我切断与郭子芸的目光交流，撇开眼睛说：“你这么说的话……高中时我是喜欢过他。”
从她短暂的沉默中，我能感受到她的诧异，但她并未对这个回答满足，继续追问道：“我问你现在是不是喜欢他。难道旧情复燃了？”
“什么旧情复燃……”我刚想笑着反驳两句，她就打断我说：“那你刚才在车上表现得那么在意干什么？”
我回想着自己的那个急刹车，无奈叹息道：“我是担心周涵会不适应坐车，所以经常看他。”
“是那样？”郭子芸沉吟片刻，询问道：“所以你把那个解释为对周涵的关心？”
“不然呢？你不也经常观察周涵的反应吗？”我反问。
在感到自己不再那么被动后，我重新看向她，她正微蹙着眉头，像是在思考什么，手中的烟已经快燃尽了，她也没吸几口。虽然是在开放的环境中，但这个牌子的烟散发出的香甜味道在我的鼻腔里仍然十分明显，甚至在我的意识里浓郁了些许。
这烟味即使闻着很香，可其中蕴含的成分还是有害健康的焦油和尼古丁。分手之后金诚研还会坚持戒烟吗？我的心情被烟头散发出的云雾熏得泛起褶皱，不由轻声抱怨一句：“为什么你们都吸烟呢？”
“嗯？抱歉。”她回过神，熄灭手中的烟：“原来你对烟这么敏感。”
我也因为刚才情不自禁的抱怨而不好意思起来：“没事……”
“觉得我不像会抽烟的那类人吧？”她笑了笑，简短解释道：“烟是我从上大学的时候开始抽的，那时还没摆脱继父的阴影，觉得压力太大，就有烟瘾了。”
她说着垂下拿着烟蒂的手，轻声喟叹一句：“如果当初有人关心我，就不会抽了。”
我听着她的话，忽然联想到金诚研的经历，久违地因为他而泛起一丝心酸的感觉。我笑着安慰她：“现在不是找到关心你的丈夫了吗？就把烟戒了吧。”
“他嘛，他其实不知道我吸烟。”虽然这句话让人觉得有些疏离感，但郭子芸像是已经习以为常的样子，对我颇为老成地笑道：“人和人之间——哪怕是最亲密的人之间，也无法做到百分百了解对方哦。成了精神科医生之后，我越来越发现人的心理就是很难揣测的，别说另一个人，就算是自己也无法百分百了解。”
“唔……确实。”我点点头表示赞同。
“为了避免不必要的麻烦，就欺骗最爱的人，有时我觉得这样的自己有些可悲，所以我很羡慕那些可以在爱人面前把真实的自己毫无保留地展现出来的人呢。”她无奈地笑着耸耸肩：“不过欺骗他人也不算什么，人狡猾起来可是连自己都会骗的。”
把真实的自己毫无保留地展现出来？她如此说的时候，我自然而然地想到了金诚研，正如吴琼所说，他在我面前毫无保留地展示自己是因为信任我，然而正是这种信任拉开了我们的距离，我的心中升起一股倦怠感，不由有些出神。
郭子芸把我从回忆中拉出来，她打量着我的神情突然问：“你有男朋友，对吧？”她往我的手上看了一眼，而后颇有把握地说道：“因为是同性恋，所以没有结婚，这样一切就解释通了。”
“是的，但是我说没有成家也确实没有骗你。”不知为何，我下意识地把缺乏戒指的左手往身侧避了避。我苦笑道：“我已经和他分手了。”
她不以为然道：“分不分手有什么要紧的？反正你还惦记着他。”
被一个并不熟悉的人揭开我的心理，我顿时不知道该做出什么反应，只能愣愣地看着她。她也凝视着我，在短暂的沉默后，她转而问起另一个突兀的问题：“你知道什么叫从一而终吗？”
我不明所以地笑起来：“这是什么问题？当然是对另一半忠贞不渝了。”
“不是对别人，是对自己从一而终。”她盯着我的眼睛，以一种宣布某项教条般极度正式与认真的口吻说道：“人总会因为一些不得已的原因而欺骗别人也欺骗自己，这并不是可鄙的，重要的是一以贯之，这样虚伪的你也会变成真实的你，别人才不会被虚伪的你伤害。”
我反应片刻她这番莫名其妙的话，最终还是问：“什么意思？”
“既然你认为你是在同情周涵，就一直把这份同情保持下去吧。”她叹了口气，点点我的胸口，语气变得有些发冷：“如果你犹豫不决，摇摆不定，那才是真正的可鄙。这就是我说的对自己的从一而终。”
她的话如一团纠缠不清的毛线，丢入我的意识中，我的第一反应并不是去解开线团，而是感到它的存在令人烦躁。我皱起眉头再次问：“……什么意思？”
她却没有过多说明，只对我摆摆手说：“再见，明天我不来医院，如果在路上或去了那边的医院有什么事，打电话问我就好。”
她说完便自顾自地离开，只留下一头雾水的我呆站在医院门口。
总觉得空气中的烟味还未消散干净。
回到酒店后我一边洗澡一边想事情，郭子芸的那番话一直在我的脑海中挥之不去。她不相信我所说的，我对周涵只是纯粹的关心吗？
可是我如今看到周涵，感到的绝非高中时的那种悸动，更多的是心疼与惋惜，这些感觉的悲哀内核绝对容不下爱情那样美好的情感。尤其是当看到徐向屿细心照顾周涵时，我心中毫无醋意，只是看着徐向屿勇于担当的样子，再拿他和十八岁时无能为力的我来对照，我总会产生沉重的惭愧感。
郭子芸说人会欺骗自己，她何以认为我喜欢周涵呢？不仅认为我喜欢周涵，还认为我对金诚研念念不忘，所以才告诫我什么要“从一而终”的奇怪道理……她在说什么？对谎言一以贯之吗？那就不是卑劣的人了吗？
明明我和她也不过刚刚重逢，她竟然就摆出一副很了解我的模样，还擅自揣测我和金诚研之间的感情。想到她那副自以为是的神情，我不由蹙起眉头，起身从浴缸里走出。
说什么从一而终……已经把我划到脚踏两条船的渣男行列里了吧。可是就算我现在真的喜欢周涵，她也不该说这样的话，因为我已经和金诚研分手了，我并没有和两个人纠缠不清。
我走到镜子前，用毛巾擦掉身上的水珠，抬头看到镜子里自己模糊的倒影。
眼镜没有被带进浴室，为了看清自己，我不得已向镜子不断靠近。
不是对别人从一而终，而是对自己从一而终。这样虚伪的我也会变成真实的我，虚伪的我才不会伤害别人。
在看清镜子里自己面容的那一霎，我把眉头皱得更紧——依她的思维来说，她觉得我喜欢周涵又和金诚研纠缠不清，就应该保持着“不喜欢周涵”这样的谎言和金诚研——或者未来我找到的另一个恋人生活下去吗？
什么啊？是用“从一而终”这个词来讽刺我的吗？那样的情况才最不能用这种词吧。
我把目光从镜子上移开。无论她是真心告诫还是故意讽刺，我都不想再继续费心解开她丢在我大脑里的杂乱线团，因为她所说的前提就不成立。
我没有欺骗自己。
从浴室出来之后我发现手机上显示着很多未接来电，我回拨过去，竟然是甲方的催稿电话。挂断电话之后看了一眼日期，这才惊觉又快到交稿日了，这段时间因为和金诚研分手，我过得浑浑噩噩，连工作也没了规律。
我无奈地叹息，躺到床上之后也没心情想稿子的事情。我呆望了一会儿手机屏幕，而后手指像是有惯性一般点开金诚研的动态。他今天发了几张在逛街的照片，看起来倒是很愉悦，不像是昨晚对我说过失落话语的样子。
然而我很快就发现了这些照片里偶尔有一个穿着蓝色上衣的人被拍了进去，有张照片拍到了他的胳膊，有张拍到了他的腿。一张照片里金诚研很明显是看向他笑的。我反复浏览这几张再简单不过的图片，而后放下手机望着天花板发呆。
几分钟后我听到了自己发出的一声笑，连我自己都分辨不清这声笑中蕴含的情绪，也许只是觉得好笑才突然笑了一声。
我在笑金诚研的掩耳盗铃。难道他以为这样看似无意地展示他对另一个人虚假的喜爱，我就会生气了？他也太低估这些年来我对他的了解了。
这个蓝衣服能看见金诚研对他笑得这么明媚，但他能听见金诚研在昨晚对我赌气一样地说出那些话了吗？想到这里，我又笑了一声。
旋即我忽然觉得自己的心理有些奇怪——和金诚研在一起的时候，我成天怕他出轨，如今我和他分手了，反倒不相信他会找另一个人交往。
纵使郭子芸对我说的很多话我不敢苟同，但我同意她的一句话——人有时候自己也不了解自己，更何况了解别人。
也许不过是我自我麻痹罢了，金诚研是真的很快就将我遗忘了。
想到这里我强迫自己掐断思绪，闭上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