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章 你妈到底是怎么去世的
昨天尹笙忘了给电动车充电,早上上学时车骑到一半没电,勉强当自行车蹬到学校,放学还得硬蹬回去,没电的车比普通自行车难骑多了。
她照例绕路潮汐河,晚一点回家,总比出校门碰见流浪狗,在车来车往的小路里穿来绕去强,河边虽然没灯,但过往车辆也少,她小心点,不会出问题。
猝不及防的,从树后面窜出四五只流浪狗,就是平时校门口那几只,围着她叫不停,她想绕路,狗就跟着,她加快车速,狗也跑起来,她顿时就慌了,把车朝几只狗一丢,大步向前跑。
前几天下完雨,河边土松又滑,她跑得急,一脚踩空,沿着河边摔了个跟头。
幸亏有棵树拦了下,她没掉河里,但校服沾得全身是泥,狼狈不堪。
“呦,这不是姜予恩吗,怎么摔个狗啃泥?报应来得也太快了吧。”
身后传来陶迪幸灾乐祸的声音,跟她一起出现的还有顾孟;王骞和蔡骏泽是随后从桥洞另一边跑过来的,王骞骑上她的电动车,模仿她怕狗的样子一边夹子音喊救命,一边在车上扭来扭去,几只狗不再叫唤,它们跟陶迪熟,咬着她给的火腿肠吃。
尹笙掸掸身上的土,起来去找王骞拿车,蔡骏泽伸脚绊她时,她完全没防备,脚下趔趄,向前扑在泥地里,眼前是顾孟脚上红白配色的aj1。
王骞和蔡骏泽立刻摁住她肩膀,她挣不脱,趴在湿滑难闻的泥地里,马尾辫子上挂的泥渣子从衣领掉进脖子,又凉又硌得慌。
“小嫂子,你打算怎么处理她?”王骞不知何时对陶迪改了称呼。
“扇她耳光吧,”陶迪跟狗狗玩了会儿,四下张望后见附近没有人,胆子愈发大了,把火腿肠往远处一丢,等几只流浪狗跑走,回过头看着顾孟:“你来。”
“算了吧,”顾孟犹豫,和稀泥:“别把事闹大。”
陶迪瞬间被激怒,巨大的怨气让她声音变得尖锐:“她当着全班同学把水往我头上浇的时候,你怎么不跟她说,别把事闹大?”
顾孟哑口无言,顾盼左右。
尹笙内心无比煎熬,直到看见那双aj1朝自己动了动,心也跟着揪紧,有那么一刻,她讨厌死了这个错位的时空,她疯狂想回到现实中的世界,然后彻底抹掉这段记忆。
抹得越干净越好。
她不要当姜予恩,她是尹笙。
“你要是心疼她,就别跟我一起出国,”陶迪一把扯住尹笙的辫子,迫使她头抬高,对顾孟下最后通牒:“十个耳光,你如果不打,咱俩就玩儿完。”
那双鞋的主人下定决心,紧接着,她脸上不轻不重挨了一巴掌,她闭上眼,没想到梦里的痛感竟比现实中更加清晰,除了疼,还有几乎要将她吞噬的屈辱。
“没听见,声音不够响,”陶迪抱臂冷哼:“顾孟你是不是男的?行不行啊你?”
王骞和蔡骏泽也起哄,怂恿顾孟别忘了农夫与蛇的故事,对这种人用不着可怜。
“啪——”
一记耳光重重甩到她半张脸上。
然后又是一记。
人就是这样,做坏事之前,会害怕心虚,但只要开了个头儿,就毫无顾忌了。
顾孟扇得越来越顺手,陶迪、王骞和蔡骏泽笑声灌着风,迎着巴掌,轮番逼问她肯不肯认错求饶。
尹笙牙关收紧,一声不吭,连滴眼泪都不肯在他们眼前掉,她知道肯定打了不止十个巴掌,这些巴掌一定够让顾孟顺利出国。
咔嚓咔嚓。
风里响起按相机快门的声音。
巴掌一顿,顾孟错愕的看过去,周路南收起手机,书包狠狠一抛,哐的一声重响,正砸中他脑袋上。
其他三人都是措手不及,脸上耀武扬威的笑容彻底僵住。
“你是谁?管什么闲事?”王骞梗着脖子问。
“我是她哥。”周路南沉声推开他们,扶起尹笙胳膊站起来,余光见王骞要跑,反手挟住他脖子,上下一用力,把人摔了个倒栽葱。
王骞骂骂咧咧爬起来,看出周路南不好惹,拽着蔡俊泽顾孟他们跑,周路南没给他们机会,扯住衣领,重重挥起拳头。
尹笙只听张一璠说过,周路南性子野,胆子更野,他天不怕地不怕,高一把人打断三根肋骨时,眉头都没皱一下。
这是她头一次亲眼看见周路南打人,耳边尽是拳拳到肉的闷响,王骞他们仨男生一起上也不是周路南的对手,打到最后,就剩下一片鬼哭狼嚎。
陶迪红着眼,手指着他警告,顾孟他爸是警察,要是敢把人打坏,他是要坐牢的。
她不说话还好,周路南松开鼻子流血的王骞,平静看了她一眼,把手机递过去:“想报警?报。”
陶迪没敢接,周路南手指在屏幕上划了几下,连同尹笙,每个人手机都此起彼伏响了。
大家不约而同打开手机看,一段视频通过蓝牙传输,视频里,王骞和蔡俊泽摁着尹笙,陶迪揪着她的头发,顾孟一下又一下扇她的脸。
除了尹笙,其他每张脸,施暴的,嘲笑的,趾高气昂的,都被无死角的拍摄下来,几人不同程度地面露惊恐慌。
“还报警吗?”周路南一步步走向陶迪,眼里毫无温度。
她下意识后退,转身就跑,衣领被周路南猛地扯住,领口紧紧勒住脖子,她脸色涨成粉色,眼神哀求,直到周路南松手,接连咳了好半天。
“我不报警了,不报了还不行吗,”陶迪声音变了调:“你到底想怎么样?”
周路南把她拖到尹笙跟前,从地上捡起书包,掏出笔和纸丢给她:“写份道歉信,把你们今天的行为,一五一十都写下来,挨个签字。”
陶迪哆哆嗦嗦的拿起笔:“写……写完你就放我们走?”
“我不打女的…”周路南话未说完,余光又瞥见尹笙红肿的脸颊,咬紧牙关,临时改变主意:“不过,你得自己扇二十个巴掌,再有下次,你对我来说就不是女的。”
陶迪完完全全被震慑住,周路南那双眼睛,对她来说就是又冷又硬的石头,她不敢不从,挂着眼泪,缓缓抬起手。
单调的耳光声带着回音撞击耳膜。
尹笙心生畏惧,低着头不想看陶迪,也不看顾孟、王骞和蔡俊泽。
包括站在她对面的周路南。
有一个奇怪的念头闯进她的大脑,会不会周路南在学校里,也这样对待过“得罪”过他的同学。
人都是欺软怕硬的。
她为自己的想法感到纠结而惭愧,明明周路南所做的事,都是在替她出头。
她就这样像尊雕塑,站在他们之间,一直煎熬到二十个耳光终于结束,熬到他们几个颤颤巍巍的丢下保证书,落荒而逃。
签有四个名字的保证书被周路南叠好,塞进她的书包,随后,他很自然的抬起手,快要触碰到她的脸颊时,尹笙心慌,下意识后退一步。
周路南察觉到唐突,佯作嫌弃的摸了摸她脑袋:“怎么还跟小时候一样怂,”他用目光指着她的脸问:“疼不疼?”
尹笙低头躲开他打量的目光,这个骨子里流着周韬血液的少年,让她第一次产生不寒而栗的感觉。
她反应迟钝的答:“不是很疼。”
周路南慢慢读出她眼里的内容,垂在大腿两侧的手紧紧攥了下,又放开。
他恨周韬,更怕变成周韬。
他不断告诫自己做一个没有攻击性的人,但家庭不幸福的小孩,总是容易比家庭和睦的小孩多出很多麻烦,来自同龄人、或者社会上的,那些麻烦是躲不掉的,他必须强大,才能保护自己,保护身边的人,以至于事与愿违,周围同学都怕他,现在连她也怕他,对于十七岁的周路南来说,他不知道怎么才能让她明白,捍卫者和施暴者的区别。
周路南和周韬的区别。
“你这副模样回家,没法跟阿姨解释吧,”周路南抿了抿唇,佯作不在意的缓和气氛:“反正明天五一放假,我给她打个电话,就说我给你辅导功课,你去我家住两天,刚好聪聪也总念叨,说想姐姐了。”
尹笙知道,以林静珍的脾气,看见她挨这么一顿揍,大闹学校恐怕是轻的,她不想再当焦点被人议论,但也不敢去他家:“你爸在家,我不去。”
“他最近跑出租,昨天接了个长途包车的活,过五一才回来,”周路南推来他的自行车,拍拍车座:“上来,我带你。”
尹笙低着头为难:“我的电动车也不能扔在这。”
周路南干脆把黑色山地车给她,推起小电动车,抬腿骑上,简短的笑了下:“我也试试你的新车,走吧。”
这一路其实挺滑稽的。
两人并肩骑车,十七岁的周路南,个子已经直逼一米八五,蹬着轮子只有脸盆大小的粉色电动小车,足比她矮了一个头,上大桥时,他两条长腿要拼命蹬,才能追上她。
逆着风,少年的校服鼓起,飞快踩着车和她竞相追逐,一抹斜阳笼罩在他身上,是少年最灿烂的样子。
她忽然又不怕他了。
仁爱北里。
一个小时后,她回到林静珍和周韬离婚前住的地方,大卧室还是周韬的,周路南仍睡在客厅的沙发床,周路聪已经七岁,上小学,从主卧搬到她以前住过的隔间。
想到这里很快会发生一桩又一桩的灾难,尹笙思绪万千。
“聪聪呢?”这个时空里,她还没见过周路聪,只看过照片,虎头虎脑的小男孩,很可爱,她迫不及待想看他。
“他每天九点准时睡觉,”周路南捧着两盒热腾腾的泡面走出厨房,手里还挂着个塑料袋,袋里两只鸡蛋,见尹笙站在小卧室门口探头探脑,赶紧拦住,顺道拿脚轻轻勾上房门,示意她小声:“你别吵醒他,他闹觉特别严重,吵醒了我又要哄。”
尹笙很好奇拳头过硬的周路南哄聪聪是什么样,不禁笑了笑,接过鸡蛋,想都没想的咬了一口。
“我给你敷脸的,”周路南虚张声势的瞪她,比划个猪脸,嘲笑道:“脸都肿成小猪包了,还吃。”
尹笙根本无法想象自己现在多难看,眉骨上的伤口刚拆线,还贴着块胶布,脸又肿又亮,确实不应该有吃饭的心情。
“你说的有道理,我不吃了。”她从善如流的连泡面一起推开。
周路南简直服了:“我错了,你快吃,别逼我求你。”
说完,两人互相看着对方笑了,伴升腾的热气,捧起碗大口吞面。
尹笙不愿意去周韬屋里睡,只肯在客厅的沙发床将就,周路南搬到大卧室。
转天一早,周路聪先醒,看见姐姐在家,兴奋得蹦蹦跳跳,尹笙透过门缝,看周路南被吵得翻了个身,被子抻到脑袋上,蒙头接着睡,让周路聪给他哥去盖一下被。
周路聪抱着一团薄毯扔到他哥背上,尹笙怕他真把人吵醒,带他出去吃早饭。
仁爱北里附近很多好吃的,姐弟俩一人要了一碗黄汤拉面,一盘炸豆腐,周路聪胃口大开,加了一份牛肉和两个荷包蛋,就着烧饼,吸溜筋道的面条呼噜噜吃完大半碗。
尹笙只吃了几口,呆呆望着周路聪,很难想象他会死,也不知道他为什么会死,这一天何时到来,巨大的不安笼罩着她。
“聪聪,你最近身体有没有不舒服的地方。”尹笙没头没尾的问。
周路聪想了好一会儿,嚼着面条说:“有。”
“哪不舒服?”尹笙忙问。
“心里,我有点想妈妈,”小小男子汉低着头,一口气吃完面,抹抹嘴巴:“姐姐你长得真像咱妈。”
尹笙心被刺痛:“你想见妈妈吗。”
周路聪抬头,两眼放光,但很快又黯下去:“爸爸会生气的。”
“你爸这两天不回来,咱们不告诉他。”尹笙有了主意。
饭后,她让老板打包一份面。
想着周路南这个年纪的男孩子,饭量肯定大,多给他加了两份牛肉,隐约觉得他不爱吃圆白菜叶和荷包蛋,单独打包了两颗卤蛋,一手拿着打包盒,一手牵着周路聪慢吞吞的往家走。
周路聪得知很快能见到妈妈,又蹦蹦跳跳,软磨硬泡找尹笙在街边玩具摊买了个“尚方宝剑”。
到家后,周路南顶着乱蓬蓬的头发,显然刚醒,周路聪挥舞尚方宝剑要跟他誓死搏斗,周路南徒手劈剑,直接劈掉剑穗上的小葫芦。
周路聪抱着大腿找尹笙告状。
“掉哪了?”尹笙很无语。
周路聪指柜子底下,她只好弯腰去找,跟小葫芦一起掏出来的,还有个旧鞋盒。
六岁时,林静珍带她来宁海前,在县城百货商店给周路南买的那双骆驼牌运动鞋。
鞋盒旧了,鞋还是新的。
“这双鞋你还留着?”尹笙疑惑。
周路南早忘了鞋盒放在底下,冠冕堂皇的拿出来放进自己装衣服的柜子:“毕竟是新的,扔了可惜。”
“也没见你穿过。”
“号码小了。”周路南转身进厕所,把她一身脏泥的校服丢进洗衣机。
“哥,鞋呢?”周路聪在后面追他:“我穿正好。”
“去去去,玩你的剑去。”周路南不耐烦的拨开小脑袋瓜。
尹笙忽然想到个事,支开周路聪,关上门,问周路南:“你妈到底是怎么去世的。”
周路南动作一顿,在洗衣机的嗡嗡声中沉默,良久才说:“挨周韬的打,喝了两瓶敌敌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