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流浪狗
孙席娟往锅里撒了一把葱姜蒜末,滋啦一声,油烟四溢,掀起浓滚滚的巨浪。
油烟机从去年就不排烟,她想买新的,杂牌子顶多三四百,张为民说等这回事成,钱到手,买个方太的,大品牌有保证,能多用几年。
保险金刚到账,没捂热乎,警察来敲门,不光这次,连张为民上回给人装空调摔伤时拿到的赔款都被调查,钱被追回,还赔了一大笔。
别说油烟机,给张一璠攒的大学学费也跟着泡汤。
“要不是你贪小便宜,十个油烟机都买回家了。”
孙席娟在轰隆隆的杂噪音里抱怨了一句,以为张为民没听见,谁知啪的一声,一只玻璃杯砸到地上,摔烂。
张为民破口大骂:“你就没贪过小便宜?没贪小便宜你会认识她?就是你个傻娘们在外面嘴巴漏风,不然咱家能落得这个下场!?”
孙席娟站在弥漫油烟的逼仄厨房里,红了眼眶。
她今年才四十四,看起来像五十多,嫁给张为民二十个年头,当年扎两条麻花辫,穿绿军装,眼睛水汪汪的大姑娘,如今眼窝深陷,蜡黄的脸上长了好几块蝴蝶斑,身材也走样,背厚得再怎么挺,也只能挺出个小肚子,难看得连镜子都懒得照。
孙席娟抹了把被烟熏红的眼,往锅里加点水,噼里啪啦地蹦起火星,她继续用力、大火翻炒。
她原先和张为民是一个厂的工人,刚生张一璠时,一家三口那叫一个其乐融融,由于独生子女政策,一举得男的人家扬眉吐气,张为民那会儿在厂里走路都横着走。
璠璠两岁时,厂子不景气,她和张为民双双买断下岗,俩人文化程度都不高,张为民年轻时还算吃苦耐劳,凭点手艺,再找了工作,她没啥本事,加上璠璠小时候总生病,她干脆在家照顾孩子。
一晃璠璠十七岁,她在这间四十平米的房子里,省吃俭用了二十年,啥好的都留给儿子和老公,自己也从大姑娘熬成黄脸婆。
日子还是紧巴巴的过,头几年张为民打工的私企黄了,四十多的男人,高不成低不就,又想多赚钱,找了份安装空调的活,高空作业,她整天提心吊胆。
认识林静珍,起初源于她贪小便宜。
前年保险公司在菜市场发单子,免费采摘,车接车送,还管一顿饭。她哪都没去过,没玩过,确定不要钱就去了,采摘后有个保险会,是林静珍接待的她,每一句都说到她心坎里,日子穷点还能过,可要是丈夫是这个家地顶梁柱,每天从事危险工作,万一有个意外,她和儿子的天就塌了。
为此,她毫不犹豫地买了份保险,张为民埋怨她好长时间,但她觉得没做错,她这辈子没为自己花过钱,这份保险虽说是给张为民买的,但也是买她自己心里踏实,加上林静珍人真诚,逢年过节来家里送礼,俩人很快处成朋友。
今年这险还真用上了,张为民摔断腿,林静珍忙前忙后,他们很快拿到一笔不菲的赔偿金,钱解决了,人也没受大罪,她谢天谢地。
可是前一阵子,张为民忽然让她再去买份保险,他说趁腿脚不行,找辆私家车碰瓷,再讹一笔,这活比他爬楼安空调风险小多了,还特意叮嘱,别找林静珍,那女的太精明。
凭她和林静珍的关系,想绕过去哪有那么容易,事情最后还是林静珍给办的,一直都很顺,眼看钱也到手,就是林静珍近来电话打得很频繁,她一直小心翼翼,不敢多说话,结果越紧张越出错,一个不小心,被她听出破绽。
“让你少理她,说过多少次,你就是听不进去,现在好了,人家扭脸就大义灭亲,把你老公送去蹲大牢,刚好还给她冲了业绩,你儿子学习再好有个屁用,往后连公务员都甭想考,只配给资本家当长工,你现在高兴了吧?满意了吧!”
张为民骂个没完没了,张一璠嫌吵,砰一声关门。
孙席娟越想越委屈,越想越生气。
同人不同命,她没文化,没本事,她认,她多少年在这个家任劳任怨就是想把日子过好,最终落一身埋怨,还连累儿子前途;可林静珍不也是从小地方来的,她有文化吗?有本事吗?不就仗着比她小几岁,每天打扮得花枝招展,八面玲珑,迷得男人颠三倒四肯为她花票子!
老天不开眼,尽可着勤劳朴实的人糟践,投机取巧的反倒小日子越过越滋润。
孙席娟越想越委屈,她林静珍非要用他们一家来彰显自己正义无私吗?这件事就非要闹到派出所,把他们一家逼到绝路不成?
她狠狠把锅铲摔进烧糊的锅里,连围裙都没摘,冲到林静珍家算账。
她是真没了理智,满脑子都是和林静珍拼个你死我活,她家女儿也在,像一道屏障挡在林静珍前面,小姑娘原本温顺清淡的眼里,现在满是对她的防备。
这就是那个当初吃着她做的饭,夸她比林静珍更像妈妈的女孩,关键时刻还不是跟她妈穿一条裤子。
满心委屈化作恨意,孙席娟一把掀翻饭桌,桌上饭菜、碗碟乒乒乓乓碎了一地。
尹笙下意识护住林静珍,一块碎瓷片擦过她额头,血流下来。
伤口缝了五针。
林静珍去取药了,尹笙拿着小镜子坐在急诊室外的长凳上,摸着右侧眉骨靠上的疤痕,看着镜中的自己发了好一会儿呆。
同一个位置,她也有一道细细的疤痕,尹素琼说是她小时候顽皮,不小心撞上桌角留的疤,哪有这么巧的事,她迫切想知道警察尸检时,有没有在姜予恩的左侧眉骨,看到同样的疤痕。
心里的烦闷让她坐立不安,收起小镜子,去药房方向找林静珍。
林静珍刚拿完药,看她过来,加快脚步,这时一个男医生从另一侧走廊经过,看到林静珍后,立刻迎了过去,像是熟人相见,林静珍原想装作不认识,手忙脚乱中,掉了盒药,男医生快步捡起,交给她时说了什么,林静珍极不自然的把他推到一边。
尹笙看着他们俩此地无银三百两的站在楼梯后面窃窃私语,男医生满眼关切,而林静珍脸上是明显的回避神色,又想起孙席娟刚在她家骂出那些难听的话,心如一潭死水。
无风不起浪,从小村里人说三道四,后来是班里同学,现在连唯一的朋友孙席娟也撕破脸,再回想她对着付晓波时的殷切笑容,她疲倦的往医院外走。
“恩恩!”林静珍追上她:“你怎么自己走了?”
“不想打扰你跟朋友聊天。”尹笙淡淡道。
“什么朋友,他就是以前一个客户,”林静珍警惕看她:“你听见什么了?”
“什么都没听见,”尹笙从她眼里看出慌张,不想挑明让彼此都难看:“我不好奇,你也别跟我说,交朋友是你的自由。”
林静珍看出她敷衍:“你是不是也在心里埋怨我?”
尹笙摇头,外面风一吹,嘴巴干干的,完全不想说话。
“璠璠他爸骗保这是原则性问题,我不知道就算了,我如果明明知道,还替他们家捂着瞒着,就是同流合污,”林静珍跟在她旁边,去停车场的路上一直在解释:“你孙阿姨不理解,是因为立场不同,你如果不理解,就是三观不正。”
“我没说不理解你,”不然她刚才为什么护着她,她只是不想现在掰扯,极其无奈看着林静珍:“我头疼,想先回家睡一会儿,行吗。”
她当然能辨是非,但就如同孙席娟的控诉,林静珍在发现这件事时,第一时间考虑的不是和公司商量,私了解决,而是直接就报警,如果真出事,被连累的还有张一璠的前途,法外有情,她确实想不通,林静珍没给孙席娟留一点后路,是出于什么心态。
受伤的缘故,尹笙向徐国峰请了三天假,再回学校时,班里气氛古怪。
前天数学老师讲解上周留的黄冈密卷,尹笙找同桌范琳借卷子,想对一下答案,范琳刚把卷子拿出来,被陶迪一把夺走。
“别给她看。”陶迪嫉恶如仇的说。
尹笙这两天正烦:“我又没找你借。”
范琳没想到向来温和的尹笙反应这么大,怕她和陶迪吵起来,拿回卷子给她:“你慢慢看,我不急着用。”
陶迪没完没了:“范琳,农夫与蛇的故事你听说过吗?别怪我没提醒你,有的人表面装得人畜无害,其实就是毒蛇,指不定什么时候,在后面咬你一口。”
尹笙无语极了,一面做题,一面闷着头咕哝:“有病。”
她的反讥刚好给陶迪借题发挥的机会,声调一扬:“有人不打自招了!你跟你妈一样,都是两面三刀、损人利己的毒蛇!谁跟你们这种人做朋友,倒了八辈子霉!”
尹笙越听越存疑,平时班里只有陶迪、王骞、蔡骏泽几个闲人为难她,别的同学复习还来不及,哪有空分心,但今天她一进班,好多同学看她的眼神都不对劲。
难道是林静珍举报张为民骗保的事走漏了风声?
她的担心很快被验证,王骞这个专业起哄大师突然跳到椅子上,卷起语文书当喇叭,哇啦哇啦把林静珍如何报警检举孙席娟夫妻骗保,又一五一十提供证据和通话录音,要把孙席娟一家赶尽杀绝的事当段子说给大家听。
真是坏事传千里,尹笙全然懵了,愣愣问王骞:“你怎么知道的?”
王骞虚张声势:“没想到吧,顾孟他爸就是负责这起案子的警察,顾叔都说了,就那点钱,明明退款赔偿就能和解,非要闹到派出所,这就是典型的见不得别人好,趁你落难时再踩你一脚,让你永世不得翻身,你妈可有一套!”
尹笙朝顾孟看去,顾孟冷着脸默认。
班里唏嘘一片。
“怎么这样啊,谁摊上这种朋友真是倒了八辈子霉。”
“就是,不怕遭报应。”
“我妈说过,人在做天在看,坏事做多了早晚不得好死。”
声音乱作一片,尹笙耳边嗡嗡作响,陶迪成功煽风点火,带头说得最欢,她嘴巴一张一合,说出来的话恶毒至极。
按照未来的发展,林静珍可能会死,也可能生不如死,被藏在新国一家疗养院,浑浑噩噩度过残生。
可这些和眼前的人有丝毫关系?他们有什么资格诅咒别人?
她被这种落井下石的行为激怒,默不作声的拿起桌上水杯,一股脑倒在陶迪头上。
除了陶迪尖锐的喊叫,班里鸦雀无声,她觉得很开心。
这件事当然不算完,以陶迪誓不罢休的性子,一定会找机会报复,没想到她这么沉不住气,转天放学,尹笙绕路走到潮汐河附近时,看到学校门口那几条熟悉的流浪狗,三三两两地向她围了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