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章 暴雨夜
十几张女人的照片摊在桌上,周韬从中挑出一张。
“这个多大年纪?”
“三十一,未婚,家里独生女,父母都是教授,条件可不错呢。”
“三十一没结过婚,还独生女,大小姐脾气吧?能给我持家带孩子?”
媒人换了张照片:“要不你瞅瞅这个,二十九,有个四岁多的儿子,温柔贤惠,家务活没得说,而且还是小学老师,有耐心,你儿子再皮也不怕处不来。”
小小的周路南躲在门后面,看他捡起那张照片,端详了足足半分钟。
他知道,这事快要成了,他不想让他成。
哐当——
周路南踹门出去,抓起茶几上的照片全扔到垃圾桶里。
“小兔崽子!你存心跟我过不去是不?”周韬抄起鞋底子要抽他。
他站着没动,冲他大声的吼:“我要我妈,是你把我妈弄没的,你把我妈还给我!”
媒人拦住周韬,把他扯到身后,连唬带吓:“你妈没了怪不着你爸,不是婶婶口冷,你妈大房子住着,大儿子也生了,她还有什么不知足,偏要寻死,你说她不是生在福中不知福是什么?你得体谅你爸,再找个妈,也是为照顾你。”
周路南目光一闪,犹豫了:“她是哪个学校的老师?”
媒人见有戏,赶紧说:“建民路小学,教数学的,还能辅导你功课。”
几天后,周路南给她寄了一封信。
“你喝过敌敌畏吗,我妈喝过。”
……
周路南说,从记事起,就总看到周韬打他妈妈,每次都是一边大声播放新闻联播,一边关起卧室门打人,开始时他不懂,自己一个人坐在客厅玩,后来发现他们没有锁卧室房门的习惯,一推就能推开,他妈妈被打得鼻青脸肿,这时周韬就会抱起他,骗他说他们在演戏,和电视里面一样,都是假的,那时候他好像三四岁。
随着年龄长大,五岁时,他已经察觉周韬骗他,因为妈妈很痛苦,她的痛苦比电视里演的真实多了,他开始保护妈妈,对周韬来说就是螳臂当车,根本不值一提,也是从那时起,父子关系急剧恶化。
那年,妈妈终于不堪忍受,喝了两瓶敌敌畏自杀。
周韬对外界说,是她常年在家带孩子,失去自己的生活,过度压抑,所以选择自杀,那时还没有抑郁症的说法,亲朋提起她,总会无不惋惜的摇头叹息,说这个女人,生在福中不知福。
只有周路南明白,周韬两面三刀,表里不一,他妈就是他害死的,这笔账他记一辈子。
所以尽管后来周韬尝试修复父子关系,他也不买账,久而久之,周韬视他为弃子、孽障,除了不得不尽的父亲义务,不会再多给他一点父爱,甚至动辄皮带棍子加身。
不久后,周韬开始频繁相亲,物色下个老婆,他不指望周路南长大后给他养老,必须得再生个孩子,周路南偏不让他得逞,每次都想方设法,把他相亲对象搅黄,唯独在林静珍这,他碰了一鼻子灰。
尹笙恍然大悟,难怪当年他欺负林静珍母女,不是容不下她们,而是怕林静珍重蹈他妈妈的覆辙,所以当林静珍和周韬举行婚礼后,生米煮成熟饭,他再也没恶作剧过。
她忍不住问:“你当时为什么不直接说。”
“你信吗,林阿姨信吗?”周路南后背靠着洗衣机,劲瘦的手臂撑在洗衣机盖上,随着机器运转微微颤动,面上却波澜不兴,语气一如既往的平静:“他是给你买衣服、买画笔、变着法给你做饭的叔叔,是对林阿姨无微不至、事事都替她想到,连工资卡都交给她的丈夫,我就是一个八岁刚没了亲妈的野孩子,跟你们说,他是个家暴男,你们离他远点,你们信他还是信我?”
尹笙无言以对,心里堵得慌。
洗衣机刚好停止,周路南起身,弯腰捡出里面的湿衣服:“不提了,亡羊补牢也来得及,”他让她捎几个衣架,抱着衣服走出洗手间:“咱俩先把衣服晾一晾。”
尹笙应道,拿上衣架跟他出去。
周路聪正俯在客厅茶几画画,看她过来,赶紧使了个眼色,尹笙想起吃早饭时和他的承诺,忙问周路南:“你爸明天回不来吧?我想让聪聪和我妈见个面。”
“好啊,”周路南抬手把衣服挂在绳子上:“带他去游乐场吧,他过年时就说想去。”
2010年五一劳动节放假三天,没有倒休。
约好去游乐场那天是周六,林静珍答应得好好的,结果尹笙和周路南陪聪聪一直等到快中午,还没见林静珍开车来接。尹笙给她打了好几个电话,直到第十一个,终于被接听,对方是个陌生男人,说她妈妈正在跟人吃饭,让她过会儿再打,满口的酒气隔着手机她都觉得恶心。
周路聪知道林静珍不会来看她,大失所望,尹笙很无奈,但更多是替林静珍内疚,最后周路南不忍扫兴,提议他们俩带聪聪去游乐场。
5月1日,距离6月20日还剩50天。
尹笙亦步亦趋跟着聪聪,生怕哪个陌生人靠近他,造成意想不到的危险,更不敢让他坐过山车等危险的娱乐设施,建议他坐旋转木马。
聪聪干脆一屁股坐在长椅上,撅着嘴抗议:“我已经坐三次了。”
尹笙跟他讲道理:“你第一次坐的白马,第二次是金马,第三次是粉色小马,再坐一次坐南瓜车,怎么样?”
聪聪要哭了:“姐你欺负人!”
尹笙赶紧哄他:“这次你就听姐姐的,玩点不刺激的,等你放暑假,哥哥姐姐再带你来一趟,到时你想玩什么,姐姐都陪你,行吗?”
“不行!不行!”看似乖巧的周路聪情绪忽然崩溃,哇哇大叫,路人纷纷看向他们。
尹笙心累,讲不通就不跟他讲了,她现在顾不得周路聪高不高兴,首先要保证,他能顺利度过6月20日,她希望姜予恩的每个亲人,都能和她一起,看到2023年的样子,然后,她们再坐下来聊一聊两人之间的羁绊。
周路南刚买完三个冰淇淋向这边走,听见吵闹,急忙小跑过来,敲周路聪脑袋警告:“你嚷嚷什么,有点规矩没?”
周路聪咬着好不容易憋出来的眼泪告状:“我想玩海盗船,姐姐不让。”
周路南存疑的看了尹笙一眼,尹笙心虚无解,低头避开他的目光。
周路南在他们旁边坐下,递给聪聪一个冰淇淋,打圆场:“聪聪,先吃冰淇淋,等吃完以后,哥哥再跟姐姐商量一下。”
周路聪闷闷接过:“谢谢哥。”
周路南把另一个给尹笙:“巧克力口味,给你买的。”
尹笙完全没过大脑,随着周路聪说了声,谢谢哥。
周路南拿眼斜她,缓缓啧了一声,转移话题问:“来都来了,为什么今天不让聪聪玩痛快?”
尹笙含糊其辞:“他想玩的那些太危险。”
周路南好笑:“暑假再玩就不危险了?”
尹笙没法答,总不能说,聪聪6月20日前会出意外,会死。
“不行就是不行,”她脸一扭:“没得商量。”
兄弟俩吃瘪,无计可施的对视一眼,小的那个见他哥都没招,垂头丧气。
僵持须臾,周路南终在谈判中败下阵,做小伏低的轻晃她胳膊:“就挑一个玩,我陪聪聪一起玩,保证不会有半点危险,行不行,”他沉着嗓音央求:“女王大人开恩,看在我们兄弟俩十年才来一趟游乐场的份上,你就点点头,行不行?”
少年嗓音,带着点低低的斯磨,尹笙被他弄得耳根一红,没憋住,笑出来。
“你同意了,不许反悔,”周路南忙向聪聪使眼色:“快谢谢姐姐。”
周路聪声音清脆:“谢谢姐姐!”
周路南也跟着捧场:“谢谢姐姐!”
尹笙哭笑不得:“谁是你姐?”
他笑着反驳:“谁是你哥。”
……
周韬大概今晚回来,从游乐场出来,三人在外面吃完晚饭,尹笙直接回家。
到家时,林静珍喝得烂醉如泥,倒在沙发里睡着,客厅全是没散的酒味,尹笙幽怨的看她一眼,找了件衣服搭在她身上。
她没睡实,坐起来醉醺醺的质问:“你去哪了?怎么这么晚回来?该写的作业都写完没有?”
“我和周路南还有聪聪出去了,”尹笙反问:“你昨天不是答应带聪聪去游乐场,我们一直等到中午,给你打了十多个电话,最后还是个男的接了,说你在忙来不了,你没看见聪聪有多失望。”
林静珍一头雾水:“我答应今天带聪聪去游乐场?”
她昨天接这个电话时正在应酬,环境乱,屋里人都等着她回去,她没听清,就嗯嗯啊啊,行行好好的敷衍了几句,没想到是这件事。
“不就是去游乐场嘛,”林静珍方才的硬气荡然无存,虚张声势的给自己倒了杯水喝:“游乐场又丢不了,哪天去不行,你跟聪聪说,等他这回期末考双百,我带他去迪士尼。”
尹笙失望于她的敷衍,关门进屋:“要说你自己去说。”
她发誓她没用力,卧室窗开着,风拍着门板,发出砰的一声巨响。
林静珍被激怒,大声抱怨:“你跟我发哪门子脾气,你以为我像你们那么闲,每天只要把学习搞好,就只剩下玩,什么都不用你们操心,反过来你还要怪我没带你们去游乐场,我又不是故意不带你们去,我整天忙得晕头转向,难道是为我自己吗?还不是想给你们更好的生活?我有错吗?”
尹笙有气无力地捂住耳朵。
林静珍没有错,错的是她。
她甚至开始怀疑,如果和姜予恩的血缘关系有可能进一步证实,林静珍是她的妈妈,关于身世的困惑她还要不要盘根究底。
尹笙的沉默和退让没让林静珍消气,反而认为她冷漠,不懂得体谅自己的不易,最后,她们还是不可避免的争吵,已经记不得是第几次,林静珍一气之下,摔门离开。
夜里,雷雨交加,冷风大作,豆大的雨点噼里啪啦砸着玻璃。
尹笙被暴雨吵醒,发现林静珍还没回来,出于担心,她给她拨了好几个电话,过了好半天,林静珍终于接了,背景是嘈杂凌乱的电子音乐,她含糊不清的说自己正在快活,她不想当谁的妈妈,她要玩,要像年轻女孩子一样尽情释放,让她别管她。
从声音判断,是在酒吧,尹笙估算着家里出事的顺序,周路聪的死在周韬杀妻之前,她挂断电话后,赶紧发消息给周路南,得知聪聪玩累了,早已睡下,周韬也已经回家,并不知道他们白天见过面,加上晚上看球赛时喝了小半瓶白酒,应该会睡到明天中午,一切正常,让她不用担心。
5月1日不会出事,尹笙悬着的心放下。
转天上午,雨过天晴。
小长假最后一天,尹笙睡醒时,林静珍还没回来,冰箱里空荡荡,她出去吃早饭,顺便买菜回家,想中午炒两个菜,缓和一下母女关系。
回来时,门口随意扔着高跟鞋,鞋跟上全是干掉的泥水,淋浴声从洗手间传来。
“妈,你在家吗?”尹笙放下东西,循声走到洗手间。
门紧闭,磨砂玻璃雾气腾腾,门口地上放着一大团衣服,同样满身污泥。
和上次在潮汐河,她校服上差不多的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