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8章 前尘
人们叫她山茶花，更多时候，叫她断头花。她生于边关的乱坟岗，身下是断臂残骸，身上被万人践踏，她被血泪浇灌长大。当她开花时，没人认识她，但当她凋落时，被万人唾弃。她不像其他的伙伴，凋落之时，一瓣一瓣地掉落，她会在最绚烂的时候，整朵掉落，形同断头，在乱世中，更显得不祥。
在乱世之中，她很孤独，幸好身边还有她。几百年来，她们都在一起，时时刻刻，冷眼旁观着这乱世，能活下去是她们对于这乱世唯一的祈求。
她的朋友是木槿，人们对她的评价似乎也没有好到哪里去，“花中最贱。”因为她朝开暮落，一生苦短。她们在此处相伴相依。
最近，山茶感觉到自己的精气在不断削弱，但执念让她生出更顽强的生命力，她再次强行延长了自己的花期。
“不要再这样了，适得其反。”她身边的木槿劝道，语气中满满的关心，“延长了又能怎么样呢？”
“我偏要！”山茶向来如此。
虽然她嘴硬，但她听得出来她已经很虚弱了，这几年她一年比一年虚弱，木槿问道：“你现在怎么样？”
另一边是长久的沉默，她似乎已经看到了自己的结局，她看向周围凋谢的花，零零散散，这是一个惨烈的秋天，是一个漫长到她已经熬不过去的秋天，“你可以替我活下去吗？”她的声音很轻很轻。
“我？”被寄予厚望的她看了看自己，满身血渍的和似乎永远冲刷不干净的腐肉，没有比现在更惨的时候了，“可是我还不如你呢。”
她苦笑，“至少，你不用像我一样。”
“我从没觉得你有什么不好。”她坚定地说着。
“我是不祥的。”
她们认识了数百年，这是她第一次听见她自己这样说，语气中是心灰意冷的绝望。
“别这样说。”木槿态度十分坚决，不想好友自暴自弃。
她果然不说了。
木槿已经有了好的主意，“过几天，我会强行让自己凋谢，你好好恢复一下就好了，别担心。”
“我看，这次可能不行了。”山茶淡淡地说。
木槿更加坚定，“你从来不是自怨自艾的，这几天是怎么了？”
山茶叹了口气，“或许，我们永远等不到国泰民安了。”
木槿听见这个词，不知道该如何反驳，这些年，也有战乱少的时候，但这里始终是国之边境，她们真的想看一看生长在繁华之地的伙伴，想知道她们所看见的人世间是什么样子，她们苟延残喘地活着就是为了看一眼清平世界的模样。
“别灰心，能等到的。”木槿说。
木槿这话说得没有底气，山茶与她相识这么久，怎么会听不出来，“你真的相信吗？”
木槿从不喜欢撒谎，所以回应山茶的只有沉默。
“木槿，你不能总是这样帮我的。”山茶总是虚弱的，因为这些年的逞强，她早已将自己消耗殆尽，每到此时，木槿便会强行凋谢，将自己变成养分，让山茶吸收，等到再次开花。但挡不住花期越来越短。
木槿很是执拗，“我能！”
“木槿，再这样下去，我们都活不下去了。”
“活不下去就死呗，不过是化作泥土，融进这些战士的枯骨之中。”木槿的声音不受控地颤抖，毕竟是永久的消亡，谁能不怕呢。
“可是……”山茶不甘心地开口，“我真的不想死。”
“那我陪着你，我们好好地守在这里。”木槿说。
五天后。
“山茶，你在休息吗？”木槿轻轻地问，生怕自己惊扰山茶。
“嗯。”山茶迷迷糊糊地回答。
这两天，山茶昏迷的时间越来越长了，她越来越虚弱了，看起来快要掉落了，她们植根于地下的养分处于一处，根茎在提示了木槿，山茶快不行。
“你再挺两天可以吗？”木槿的声音颤抖着，哽咽地强撑，“再等我几天就可以了。”再等几天她就可以凋谢了。
“木槿，可以回答我的问题吗？”山茶撑着身体追问。
“什么？”
“你可以替我活下去吗？”山茶言辞更加恳切，这是她的执念。
“我们一起。”
山茶没有得到自己想要的回答，便再次沉沉睡去。
十天后。
“山茶！山茶！”木槿声嘶力竭地叫着，一次又一次叫着她的名字，等着她的回应。她明天就会开始凋谢。山茶就有救了。
山茶挣扎着睁开眼睛，“我在。”
“你看看我，你看看我。”
山茶不用看，她能感受到木槿的状态，“木槿，来不及了。”山茶说的是真话，就算木槿明天开始凋谢，等她变成养分也来不及了。而且她们同根同源，相互缠绕，木槿凋谢之时，她会更虚弱，来不及了。
“你别放弃！我不许你放弃！你撑住！”
“木槿，别执着了。”
“不行！”
“木槿。”山茶的气力只剩下一丝，“你可以替我活下去吗？”
木槿泪如雨下，山茶，真的要离开她了。
山茶再也没有回应过她。
木槿心如死灰，开始慢慢凋谢。她想和山茶一样好好睡一觉，最好永远不要醒来，她的周围，已经没有朋友了。永远没有独活的花儿。
一定要活下去！
一定要活下去！
一定要活下去！
一个声音一直萦绕在耳边，木槿睁开眼睛。她依旧在乱葬岗，晚风刺骨，提醒了木槿往后她只能是孤身一人了，她叹了口气，为什么要醒来？
因为，她要替她活下去。
木槿感受到了自己身体的变化，深埋地下的不是根茎，木槿低头去看，竟是……她变成人了，她在山茶和自己的执念中幻化成人了。她试图站起来，但身体显然还没有适应这副躯壳，她的腿完全没有力气。更糟的是她听见了士兵来掩埋尸体的声音，她只能闭着眼睛装死，幸好这些年，她看过最多的就是尸体，她学着她看见的样子。
几具尸体被扔到她身上，其中一个士兵说道：“这是谁扔的女尸，不埋起来生疫病怎么办？”
另外一个士兵显然不想在这里逗留，“别管那些了，埋了赶紧走吧，”
“真是晦气，还要替别人埋尸。”
他们挖了几个坑，将木槿和几个人一起扔进去，木槿被压在最底下，几个士兵抽出利剑，在每个尸体上都刺了几刀，这样才能确保无一生还，木槿身上也一样，原来被刀刺伤是这样的感觉。
士兵将坑挖得很深，土块瓦砾不断地落在木槿身上，她快要窒息了，刚化为人身的她本就没有多少气力，被捅了几刀之后更加虚弱，现在又被活埋，想在此时逃出生天几乎是不可能的。
木槿不想放弃，这是她和山茶的唯一的念想，她不断挖着周遭的土，但她越是挖，身上的土块就越多，她越是想要呼吸，就越是眩晕，刚刚生长出来的指甲很软，很快之间就全部连根折断，血源源不断地渗出来，人常说，十指连心，现在木槿可体会到了。在意识完全丧失之前，木槿依旧挖着土，念着一定要活下去。
最后，她只剩下愧疚，山茶的执念让她幻化成人形，但她不争气，只活了不到一炷香的时间……
“你叫什么？”
声音从四面八方冲击着木槿的耳朵，她学着人下意识地捂住耳朵。
“学得不错，你是谁？”
木槿的眼前是无穷无尽的黑暗，“我凭什么告诉你？”
“你是木槿还是山茶？”
“山茶。”
“你是木槿还是山茶？”这声音极具震慑力，木槿的心脏跟着他的声音颤抖。好似下一秒这心脏就不属于自己了。
“山茶。”
“你是木槿还是山茶？”
她被追问了成千上万次，最终她回答：“木槿。我是断头花。”她已经忘却了为什么叫自己是断头花。
又一个声音响起，“你的朋友已经走了，你还要留下吗？”
木槿一怔，而后坚定地点点头。
“是为了你自己，还是为了她？”
木槿思虑良久，她不得不承认，活下去或许不仅仅是山茶的执念，因为在凋谢的岁月里，她听见过无数次“一定要活下去。”然而那声音，不是山茶的，而是自己的。
“为了我自己。”
一个女人站在木槿面前，木槿从未见过长得这样好看的人，笑起来如沐春风，木槿感觉自己身处烈火之中，口干舌燥。但她看不清周围的环境，女人的脸时而清晰时而模糊。
女人莞尔一笑，给木槿递来一碗汤，木槿一饮而尽……
“这是你的俸禄。”木槿下意识看了看自己身处的环境，竟然是东城，木槿面带笑容接过津贴，算着自己还有多久可以搬进北城。
搬进北城的第一天，她听见了一声敲门，一声钟声，对她来说这只是开始。
这是真实的记忆吗？木槿记不得了，她只记得自己来了地府，一直想要成为鬼差，进入三司，得到永生。
得到永生。
“大人。”木槿听见身后有人叫她，她回过头，财神怎么也来了？
财神笑盈盈地走到木槿身边，“大人。这是额外的津贴。”
“额外的？”木槿不解。
“这些年不一样了，有人开始养木槿花了，还有送花神的时候，也把木槿算上了，按照地府的规定，只要有人送花神、养花、作诗作词，就能有额外的津贴。”
木槿不敢相信，这年头都有人养木槿了？木槿伸手接过津贴，装作漫不经心，等财神走了才打开。
当这份津贴和玫瑰，百合他们相比的时候，她才知道，花中最贱并不是空穴来风。虽是这么说，但木槿还是花了许多年的俸禄津贴买了一个精致的盒子，专门装这些自己永远不会用的“额外津贴。”
一个身影出现在眼前，江皖？木槿的意识断断续续的，怎么看见江皖了？“姐姐还记得你自己度过十三站的样子吗？”
木槿摇摇头。江皖消失了。